第19章 乌合之宴6
“陶娘子。”
又有人喊她。
她今天可真是当红炸子鸡。
几人一同顺声望过去,竟是半晌不语歪在锦榻好似睡着了的嘉义夫人,朝着这边喊了一声。
嘉义夫人毕竟是主人家,面子是不能不给的。
陶三春朝谭俪娘笑着道声歉,做样子急走两步,到了锦榻前三尺处站定,笑着行个福礼。
“陶氏,你如今独身带着幼子,日子虽不艰难,但终究不是回事。”
满头珠翠遮掩不住皱纹的老眼里,是让陶三春看得明明白白的威胁。
“你既然拜身我门下,我总不能忍心你这样辛苦下去。”
陶三春一愣,却没想到这老妇人能使出这恶心人的法子来。
“我家的铺子里,有一掌柜,如今不过四十,家里虽有子女,却妻子过世三载,缺一个管家的。”
下耷的眼皮,遮住眼里的冷漠,嘉义夫人继续道。
“你也曾见过他,他对你印象倒也可,过几日挑个好日子,我便做主与你们成婚,你如今住的那套宅子,便算我送你的嫁妆,也算全了我对你的爱护之心。”
阁子里顿时一静。
旁人听到这话,是何等心情不说,陶三春却是恶心透了。
“刚刚李小娘子还殷殷叮嘱我,要三春在家矢贞全孝,也好全了节妇的名声,这话说得极是。”
她强压着恶心,拿帕子压压眼角,冷冷拒绝。
“多谢您的好意,再嫁他人,三春却是不敢应的。”
“你如今既是我名下的人,我自然该为你考量。”
嘉义夫人却是根本不在乎她的拒绝,只淡淡吩咐胡大娘子。
“去寻个官媒来,陶氏虽是二嫁,该有的体面咱们也要替她体面起来。”
胡大娘子大声应了,假意对着陶三春笑着道恭喜。
说老夫人好久没这么关爱、操心过小辈的终身之事了。
末了,她还嫌恶心陶三春不够,直接从头上摘了支金钗子塞过来,说是先给添妆。
陶三春冷冷将钗子摔回她手,面无表情地直视着这跋扈的老妇人。
“陶三春有门有户,怎么成了老夫人门下人?”
“当初你送药到我府上,我曾赠你千两白银,是你死活不收,只恳请拜在我门下,护你与幼子安稳度日。”
嘉义夫人声音不高不低,不紧不慢,让这阁子里的人俱能听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我怜你孤身带着幼子,不但允了你之所求,将你母子护佑门下,还将一间宅子送你容身至今,这事,陶氏你只说是不是?”
“是。”陶三春点头。
“如此,若你不是我门下之人,你的小食肆能安安稳稳开到如今?那想强纳你进门做牛做马的衙役,能那般轻易的放过你?”
“多谢老夫人护佑。”陶三春弯腰福了一礼。
“哪,这还有什么别的好说,我如今愿意再发善心,再为你寻一门长久的安稳,你若识好人心,便该高高兴兴应承下来——你说呢,陶氏?”
若说刚进门之初的暗里交锋,是暗戳戳说她白眼狼。
如今,却是把白眼狼三个字,直接贴她脑门上了——如果她再不识好歹。
要么痛快归还那大笔的银票和当铜的契书。
要么就直接将她嫁进门下,让她再不能逃脱。
这恶心人的言下之意,明晃晃地摆在了陶三春面前。
阁子里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的视线,都紧紧黏在了陶三春身上。
“老夫人这话我却是听不明白了。”
挺直着肩背,陶三春脸上不带一点笑意,将手里的帕子慢慢叠起。
“当初的确是三春不要千两白银,而宁愿拜在嘉义夫人府下,求得一方安稳。”
这本是实情,她没什么好隐瞒的。
“可是,老夫人难道忘了,当初老夫人为何非要赠我千两白银?”
说到底,不就是为了她献上的药嘛。
以药换一份人情。
谁占谁便宜,外人不知内情,作为当事人的嘉义夫人,若是再装糊涂,却是好笑了。
嘉义夫人因她所献之药免了天大的祸事。
她因献药得了安稳生活。
各有所得,谁也不欠谁的。
嘉义夫人嘴角抽动,却没出声。
“三春知自己粗陋,本不该来登老夫人您这大雅之堂。”
将叠好的帕子塞回袖口,陶三春觉得还是撤吧。
该知道的都知道了,没什么好留的了。
“今日这阁子里本该高高兴兴的,若因我扫了诸位贵人的雅兴,倒是我的不是了,那三春就先告辞了。”
她朝着四边福一福,而后直起身,不看嘉义夫人冷下来的脸,转身便走。
“陶娘子这话怎说的?”
陈融却笑着站起,三两步拦了她去路。
“老夫人也是一番好意,您若觉为难,咱们过后再说也就是了,何必非要这么——”
“不识抬举。”不知谁的声音,小小声地传来。
陶三春笑了。
也不再说其他,去意未改,绕过陈融,她继续往外走。
“陶娘子,何必呢。”陈融一扯她衣袖,“今天大喜的日子,何必这么执轴?”
“大喜?”
陶三春侧首,盯扯着她衣袖的纤纤玉手。
那青葱十指一看便是保养极好,从未沾染过阳春水,那指上的宝石戒子,腕间的湖绿镯子。
陶三春轻轻一笑,声音低低地凑近这女子。
“陈娘子,刚刚没听胡大娘子哭得凄切么?她的家底都快没了,胡大爷如今为了犒军粮草四处奔波——这该是唯有杜康以解忧愁的日子,却哪里来得喜?”
扯在她衣袖上的五指一缩,将她的衫子一下抓皱。
“娘子有颗七窍玲珑心,何不帮着嘉义夫人先解了这忧愁?”
她慢斯条理地握住这纤纤玉手,将它慢吞吞扯离自己的衣袖。
“三春是蠢笨不识抬举,可该懂人眼色的时候还是很懂的。
“这饭,就不吃了,也好给老夫人省下一口,帮着胡大爷多添上一文的犒军粮草。”
“我等本是后宅妇孺,前朝如何,同你我有何关系?陶娘子说话何必这样刻薄?”
陈融将手猛抽回去,也冷了脸。
“若真同前朝无关,陈娘子却来同嘉义夫人……亲热给谁看?”
陶三春啧一声,将手腕上的那串珠子摘下来。
不看沉脸的女子,更不管周边耳朵竖得高高的诸人。
“前朝如今国库空虚,后宅夫人们却能饕餮盛宴,个个珠翠绕颈呼朋唤友。
“陈娘子,不知陈阁老夜夜殚精竭虑,可能安眠?”
她这话莫名其妙,说得不伦不类。
陈融却眼角一跳,倏地视线扫过这阁子里的珠光宝气、富贵逼人。
脸唰地白下来。
“哎哟,我突然想起家里还收着几块上好银耳,正好配老夫人您送的雪花梨一起炖汤,我这就回家去取。”
谭俪娘笑眯眯地朝着僵冷的嘉义夫人福一福,快步走过来。
一拉陶三春的手,顺便将她手里的珠子握住。
“陶娘子,我也没尝过您小食肆的卤肉烧饼呢,择日不如撞日,今天我顺路去尝尝,您不会不乐意吧?”
“我盼还盼不来的贵客,怎会不乐意?”
陶三春笑着握握这果真是为她解围而来的手。
再不管什么陈融嘉义胡大娘子,只随着谭俪娘一起聊着出了阁子,沿着来路出府。
嘈杂的喧闹声,渐渐远离。
这一场乌合之宴,潦草收尾。
周先生:
见信如晤。
今天我按您的嘱托去了嘉义夫人的宴请。
参加宴请的夫人小娘子们好多啊。
小娘子个个娇俏可爱,只是年岁上都比元寿大许多。
您猜疑嘉义以元寿婚事为噱头,我觉得有那么一点点意思,但也不明显。
这些娘子里,给我印象深的,是陈融。
我觉得她对嘉义应该是有什么所求,可是不敢往下猜,怕猜错。
另外,前朝的事,这些夫人娘子们不算很关心,个个心思深沉,我实在不是对手,看不透。
胡都知竟然是嘉义的儿子,这事你提前不告诉我,很好玩吗?
不过嘉义按说也算是浸淫朝事数十年吧。
可她如今是老了,昏聩了呢,还是根本就没那么对朝政敏锐?
竟然明着想拿我的婚事逼我就范,将那银票和契书要回去,这实在不像是嘉义夫人的所作所为啊。
今日这宴请,有点对不住我的想象。
不过,我结识了谭娘子,就是王大夫的娘子,真高兴啊!
这信就写到这里吧。
另,我的字拿不出手我知道,会有错字是难免的。
但我又不方便请陶旦旦帮我抄一遍,所以你就凑合着看吧。
千万别来信把错字圈给我看啊,我先多谢你。
陶三春于深秋寒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