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乌合之宴2
可是,她又没得罪过嘉义夫人,为何会被针对?
朝阳已慢慢升过头顶,虽已深秋,但站在盛日里,还是有一些些热的。
她不显眼地微微挪动马面裙里的双脚,一点点的往厚实门板后的阴影里凑。
“陶娘子,您看如今秋阳正好,可没个遮挡,咱们还是扛不住晒的,是不是?”
她不过刚刚挪了半尺,那老嬷嬷已阻了她的后路。
“也多亏贵府这大门厚实,能扛得住天老爷的曝晒。”
她笑盈盈地拍一句马屁。
来了,来了,到了她最听不懂的打机锋环节了!
然后,理所当然地,她机锋显然没打对方向,这句马屁拍到了马腿上。
“比起陶娘子家的门板方便开合,咱们嘉义夫人府的铜钉大门确是笨重了些。”
这嬷嬷一双几乎刻毒的眼,狠狠剜向她。
似乎恨不能撕她一块肉下来吃。
陶三春一惊。
她哪里值得这老妇人如此的……重视?
耳边似乎响起了她家大鹅嘎的一声长鸣。
站了这许久,已算是给嘉义府面子了,要不,她还是撤吧?
想溜的念头刚起,有一人亭亭玉立在她身前,遮挡住了那老嬷嬷的视线。
这人,一身秋香色绣花缎面衣裳,乌鸦鸦的云鬓上簪着一支凤穿牡丹玉簪。
杏眼桃腮,一张满月似地芙蓉面,缨唇红润饱满,未语先笑。
好似梦中的一位薛姑娘啊。
她不由赞叹,在这异乡第一次感受到了真正闺阁女子的秀美端丽。
“哎呀,陈娘子,这里晒得厉害,哪里是您待的地方?您请移步金兰阁中喝茶,老夫人正盼着您呢!”
老嬷嬷笑得一脸褶子。
“今日老夫人在金兰阁中设宴么?”
被唤为陈娘子的女子抿嘴一笑,既娇媚又文雅。
盈盈杏目打量过陶三春,忽地俯身一礼。
“陶娘子,幸会。”
陶三春忙也福一福,笑道:“幸会,但不知您如何称呼?”
“这是陈阁老家女郎君,陶娘子,您怎会不识?”
那老嬷嬷笑嘻嘻地开口,带着明显的不怀好意兼几分幸灾乐祸。
“毕竟不久之前,您还在公堂之上同官老爷打过官司。
“哎呦,你家小郎也是个没福的,不然差点就成陈娘子的庶子啦!
“那可是一脚踏进富贵门第,还能有幸唤陈阁老一声外祖——”
啪——
“碎嘴的老婆子!”
陈娘子身侧的侍女,蓦地伸出一只手,狠狠地将那老嬷嬷的脸打得偏了过去。
“越老越糊涂了!嘉义夫人心慈留着你们养老,你们不好好迎接贵客也就罢了,却还敢慢待编排起贵人来!
“也就是我家娘子心善,要是在陈家,乱棍打死还是你的福气!”
那老嬷嬷被一巴掌打得几乎背过气去,却不敢再说一个字。
好大的威风啊。
陶三春暗赞一个爽字,后知知觉才明白这老嬷嬷话里的意思。
眼前这位端庄秀丽的女子,竟是已与李承鹏和离的那位阁老家的独生爱女。
曾与夫君举案齐眉、恩爱数年、却一夕之间又断情绝义的娘子。
她听过的小道消息里,说这位娘子知书达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可谓音律通达,颇有才名。
只是老天捉弄,一段大好的姻缘,却阴差阳错,竟落得个所嫁非人。
实在让人唏嘘。
而自己,好像也同人家被唏嘘有着那么一点点的关系。
她心中,登时大鹅又尖尖长长一声“嘎”——
“陶娘子,若不嫌弃,可否与我同行?”
陈娘子朝她轻轻颔首,白润如玉的手轻轻一抬。
“陈娘子先行。”
陶三春笑眯眯地点头,半转身,请她在前。
“陶娘子恁地客气。”
陈娘子一手搭在侍女胳膊上,莲步轻移。
“听闻娘子对嘉义夫人幼孙有救命之恩。老夫人每每提起娘子,总是感激涕零。”
“不过是机缘巧合罢了,实在不敢认下这恩情。”
陶三春慢吞吞跟在其后,面色平静。
……若真的感激涕零,如何特意在大庭广众之下刁难羞辱于她?
那老嬷嬷又为何那般狠毒地瞪她?
“唉,也是命。”
陈娘子似乎看出了她内心疑惑,低声与她解释。
“前些时日,老夫人的幼孙又因患高热,不过一夜就去了……可怜的孩子,才不过十二岁。”
她一惊。
心里有什么飞快地闪过。
“结果老夫人二子胡二爷因太过悲痛,一个不慎,竟当时就倒在了亲子灵前。
“一夜之间,老夫人痛失一子一孙,这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苦,唉。”
拿帕子压压眼角,陈娘子摇摇头。
陶三春却是终于想了起来。
……从西山回京师那日,小福曾说过嘉义夫人府二子与幼孙,被关进了大牢。
那时正逢李承鹏和李陶氏要抢夺她的陶旦旦,她并未过问此事后续。
但后来周秉钧却对她说过,元寿那次高热几乎不治,却与嘉义的儿孙有关。
所以……她这是被迁怒了么。
另外,嘉义夫人的儿子姓胡。
可是得利当铺胡都知那个胡字?
若是,她可算明白,今天要唱一出怎样的大戏了!
她这里思绪急转。
“刚刚那嬷嬷不知轻重慢待娘子,融已代娘子教训了她,娘子千万勿往心里去。”
陈娘子客代主位。
陶三春诧异侧首看她。
“我单名一个‘融’字,”
她细声道。
“‘天地气和融霁色,池台日暖烧春光’之融,娘子名中含春,也是融与娘子有缘,娘子唤我一声‘阿融’,也就是了。”
“陈娘子果然好才情。”
陶三春却不会顺水推舟,来和这阁老家的贵女套近乎,只慢吞吞跟着她前行,笑了笑。
这陶三春,竟是水泼不进么?
陈融垂眸。
嘉义夫人府乃是当今继位后亲赐乳母的府邸。
府内亭台楼阁玲珑精巧,池馆水廊清秀雅致。
三步一景,五步一画,美不胜收。
她暗中观察这陶娘子许久。
从府门到后院,也没从她平静的面庞上瞧出平静之外的任何神情来。
若她果真是市井里的寻常妇人,为何会如此平静?
哪怕遇恶奴刁难,也不见愤懑委屈。
自己特意为她出头,也不见她沾沾自喜。
她太沉稳了,比之那日在东城府衙、一身血色怒骂知府的气势,更胜三分。
是因为……背靠大树,有底气了么。
15
陶三春若知道陈融对自己的评价与猜测,估计会偷笑。
陈融猜得也不错
她能一路沉稳地走进这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权贵之地,的确也是因为背后有靠山心里不慌乱之故。
但还有一个原因,则是她在家乡看惯了天下多少美景,又如何会为一个小小的府邸而目眩神迷、仿如刘姥姥进了大观园?
这异乡的人,终究是看低了她,但,这何尝不正是她的优势所在?
嗯,扮猪吃老虎,她也不是不可以的。
两人心里各有所想,这府邸再大,终有尽头。
不多时,一处高大宽广的阁子出现眼前。
这阁子,名为阁,说它是一座宫殿也不为过。
高有近三丈,上覆青绿色的琉璃瓦,高高翘起的屋脊正中是硕大的火珠,两端则蹲坐着威风凛凛的鸱尾。
丈高的八扇朱红阁门雕花镂刻,正上方是一幅红色带金丝的大牌匾,上书三个圆润且浑厚的工整楷书:金兰阁。
这阁子,与这府邸里仿江南庭院的精致庭楼相比,十分的大气宏伟。
简直是格格不入。
就像一只凤凰落进了小鸡子堆里。
“这牌匾乃是当今亲笔所书。”
陈蓉侧首对着陶三春浅浅一笑,“东宫郎君幼时,每每出宫便常居于此。”
哦,原来这就是元寿在嘉义夫人府的住所啊。
怪不得这风格与这府邸格格不入。
陶三春含笑点头,抬眸,见大开的阁门里,有四人快步迎了出来。
领头的竟还是陶三春认识的一个——
当初上元节,在御街楼阁里,引着她去见嘉义夫人的朱娘子。
这娘子倒也韧性,与嘉义夫人贴得甚紧啊。
忆起那时她不动声色却想给自己的难堪,陶三春慢慢敛了笑,不自觉地挺直腰背。
总感觉今天要无风三尺浪啊。
“哎呀!陈娘子您可是终于来啦!老夫人念叨您念叨了一早上啦!”
这朱娘子笑嘻嘻地急走过来,先俯身与陈融见个礼,又转向她,眉眼弯弯,十分亲热地又来拉她手。
“陶娘子,好久不见,您可是越来越有名气啦!”
陶三春借着搭礼,顺势躲开了她的手,玩笑着道:
“朱娘子这张嘴也越来越甜,却不知今日里在嘉义夫人这里吃了多少甜汤?”
朱娘子笑脸一僵。
但想起二月二那日,山顶小少年冷冷的俯视,她心里一哆嗦,强笑着塌腰还礼。
这个妇人的靠山,她实在不敢惹。
乖觉下来的朱娘子打头,半侧腰引着陈融和陶三春进了金兰阁。
掀起层层罗帷,穿过重重华罩,走到后阁,她亲手掀起帘子,朝里头笑着道:“老夫人,您瞧瞧是谁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