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陶娘子钓鱼8
收当先生喊来曾拿铁秤指过陶三春额头的那伙计,再次为伙计早先的无礼道歉,而后便指定这伙计负责每日去陶家小食肆转一圈。
根本不顾陶三春连连摆手,为难地解释自己真的是再也没有破铜可当。
收当先生说事在人为,现在不说有无,且看以后再说不迟。
陶三春无奈,以借口天色已晚为由,带着小福告辞出门。
果然,从第二日起,当铺那伙计,便在每日午后即将打烊时,笑嘻嘻进了陶家小食肆,买上三个卤肉烧饼。
如何朝着她笑得牙酸,待她摇头,这伙计也不恼,只放下十个铜板,拎着烧饼扬长而去。
再过几日,便是寒衣节,学堂放假,朝廷休沐。
大早上,韩旭山大喇喇地带着三五个军士上门来,教他徒弟继续蹲马步外加打拳。
他如今出行到陶家来十分高调,再不躲不避。
于是好多人见到一个十分沉重的榆木大箱,被四名军士勉力抬起,颤颤悠悠的进了陶家的大门。
众人纷纷猜测,不知这大统领又给元哥儿送了什么好玩意儿。
也有街坊笑着朝陶三春打听。
陶三春只含糊说,不过是几副铁制的兵器,让元哥儿挑选练习。
可惜她儿啥都不喜欢,大统领嫌弃搬走麻烦,便送她随意处置。
说若实在用不着,哪怕当了,也能换些零钱,给他徒弟买些零嘴吃。
众人也不知信是不信,第二日早上,却真的有当铺的伙计上门来,笑嘻嘻地将那大箱子抬上马车运走了。
陶三春跟在马车之后,一起去到得利当铺,直接将这木箱搬进后堂,拿出钥匙打开,里面黄澄澄的,竟是满满的一箱铜钱。
伙计一贯贯仔细数过,竟有一百二十贯之巨。
收当先生很是爽快,径直叫伙计端来一大盘堆积成小山模样的银元宝。
一两的小银锭,一共一百四十四锭堆在一起,银灿灿白花花,闪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方便携带,可以不露外财、各地钱庄都可通用兑换的银票不给,偏偏给她摆列出一座银光闪闪的小元宝山来,为的什么?
为的不就是想迷了她双眼,惑了她心智?
好让她为了这财,心甘情愿受他们指派,去从军政司弄来更多的铜钱么。
陶三春心里冷笑,面上却神色平静。
如他们所愿地拿起一锭元宝来,托在掌心掂量掂量片刻。
“麻烦先生帮我全兑成金子,可方便?”
收当先生一愣,一边忙不迭地吩咐伙计去取金子来,一边对着陶三春笑。
“也是某欠考虑了,贵人们哪里瞧得上这阿堵物?自然是要金子才方便……但不知这次托付娘子来兑银的,是哪一位贵人?”
“我儿的武艺师父啊。”陶三春诧异道:“我以为收当先生您知道呢。”
毕竟昨日韩旭山很是高调,这一大箱子铜钱运进她家可没背人。
而今日更是这得利当铺的伙计,早早地就赶着马车在她家大门外等候。
那赫赫扬扬的架势,是生怕路过的人不知道——
陶娘子将大统领送的东西给送当了。
这是非要逼着她,不得不上了他们这贼船啊。
收当先生略尴尬地抱抱拳,将伙计取来的两小锭金子捧给她。
黄澄澄金灿灿。
比起那黄铜所铸的铜钱来,十两一锭的金元宝,自然更吸引人的眼球。
陶三春却只看着,并未接到自己手中。
“陶娘子?”收当先生将金元宝再往她跟前递递。
“先生您给多了,陶三春实在不敢接。”她似笑非笑地瞥着这,自以为高明的收当先生,不肯轻易上船。
“多吗?不多呀!”
收当先生却是脸皮极厚,竟还带着几分惊诧。
“娘子肯将这样的贵人介绍到咱们铺子,这是多大的恩赐!小小谢礼,不成敬意,还请娘子放心收下,也好日后再抬举咱们铺子,多多益善。”
陶三春听他说得这般轻描淡写,却是在不经意不显山露水间,不遗余力地就要强扯她上船,忍不住啧一声。
把自己特意背的竹篓扯过来,将托盘里还未搬走的那一百四十四锭小银元宝噼里啪啦倒进去,再拿布巾子仔细盖严实了,略一用力,她便背到了肩后。
淡淡地对着明显愣住的收当先生,她道:
“有道是无功不受禄,这金子我实在不敢收,都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可没胆量做一个鸟人。”
这人人都听得出带了几分不屑的“鸟人”两字,如同狠狠一巴掌,用力扇在了收当先生脸上。
收当先生心里明白,这是这妇人对他前几天那句“人在家中坐”的回击。
他不当回事地拱手一笑,并不在意这妇人突然的斥骂打脸。
她若忍辱负重,能咽下他对女子恶意嘲弄的那口闲气,他才该担心这娘子是怀揣其他目的而来——
为了打探他们暗地里大肆收贩铜钱的原由——
那他可就要提高警惕之心,不会费力想拉她进网了。
俗话说,人无完人。
这妇人如果表现得太过完美,他更却是不敢信的。
如今恰恰好,这妇人有头脑,有理智,却又有几分掩饰不住的脾气,这样的人掌控起来才容易。
他招手叫来火计,让安排马车,叮嘱人好将陶娘子安全的送归家去。
陶三顺未置可否,只淡淡道了一句再会,背着竹篓慢悠悠出了当铺,循着来路而去。
一个伙计看着这妇人远去的慢悠悠身影,不由皱眉嘀咕,这妇人好大的脾气,也好大的胆量。
毕竟如今这世道,虽说安稳,但孤身妇人身背巨款,路上若有有心人发觉,或许将有一场祸事。
“你当这陶娘子真心大啊?”
收当先生冷哼一声。
任谁如何胆大包天,也不会在这人来人往的街上,携着半篓子的银锭子慢悠悠走路。
不过是这妇人有所依仗罢了。
他指着门外探头探脑的路人,对那伙计道:
“你信是不信,这些人中便有那位禁军大统领的人,他们一直在暗暗盯着,目的就是想看,陶娘子在我们这里,是被如何对待的。”
“这倒是奇了,大统领若真想出当铜钱,直接过来便是,为何却要用陶娘子来做中间人,对我们试探?”
伙计摇摇头。
自然是因为身为军政司的主要人物,大统领不方便出面罢了。
收当先生未再回答这伙计,只垂首沉思。
这两日,朝堂之上文武争斗越来越凶,为了军政司的粮草军俸,朝中已经吵翻天。
如今西北战乱在即,急需粮草筹集。
东家言道,若想安抚军政司,筹措以备战需,户部尚有五百万贯铜钱的巨大缺口。
但是宝泉局如今几乎无黄铜可收。
没有可以铸钱的黄铜可用,户部却到哪里去生生变出五百万贯的铜钱来?
只是他向来谨慎,知道这种事,绝对不可以在大庭广众之下说道。
他转身要进当铺,眼角却瞥到对角那立新当铺的收当先生和东家扒着门板,正恶狠狠地朝他瞪来。
他不当一回事地哼一声,只当没瞧见,负手回到那高高的柜台之上,心底却是得意非常。
他已经由自家东家查清楚了,立新当铺如今不过是攀上了户部一个小小的司库,竟就敢妄想从这大买卖里撇一勺红利,天下哪里有这样容易的事?
这兑换铜钱熔铸铜块后售卖给宝泉局的生意,只能由他们得利当铺来做。
其他妄想分一杯羹的,只管叫他有来无回。
谁叫他们得利的靠山是……
他隔着铁隔栏俯望当铺门外的形色匆匆,摸摸山羊胡,不知怎地,心中竟生几分快意。
据他和东家推算,顶多一月,若宝泉局再无铜料可收,无法融铸巨额铜钱,则军政司必与户部大闹干戈,绝不肯轻易善罢甘休。
西北或将战乱再起,若安塔拉部决意犯境,则军政司必会趁此机会,将户部压得死死,甚至派人进驻也有可能。
不过一枚小小的铜钱,却将这朝廷民间搅得不得安生,也算是多年难得一见的稀奇事了。
他似乎成了稳坐钓鱼台的太公,看小小当铺之外风起云涌,而他和东家周旋其中,借机谋取巨财。
如今香喷喷的饵料已撒下,他只待看准时机,钓鱼进锅。
真正为铜钱暗战担忧的,也正在细算谋盘。
周秉钧万事缠身,与陶三春多是书信往来。
只是他的信,有时洋洋洒洒连篇累牍厚厚一叠,有时则是偶尔想起些什么,简单三言两语薄薄一页而已。
多数是趁着陶家小食肆忙碌时,派人借着买饼送到陶三春手里。
这是要来一段沙家浜的节奏吗?
陶三春每每从钱匣子捞出信,都嘀咕一声。
关于铜钱之事,周秉钧在信里也详细与她解释了好多。
例如关于铸币,每年宝泉局铸铜板不过两百万贯。
一年才铸两百万贯?!
陶三春真的有些傻眼。
美人先生似乎隔着信笺也能瞅到她的目瞪口呆,又详细地给她普及了许多当朝的隐秘事。
例如中原铜矿本就稀少,黄铜大多产自海外。
例如西北安达拉部其境内多是高山荒漠,不利于粮食生长,因此一到灾荒,便靠抢掠我朝边境度日,一直是朝中心腹大患。
但军政司力主拿下安达拉部,不仅仅是为护佑边疆,不失寸地,更是因为其地矿产富饶,其中便有铜矿,也是想顺便将其境内丰富矿产收归朝廷。
只是此事秘而不宣,才与户部等文官产生矛盾,一想和,一主战,由此闹得不可开交。
此时,户部调拨军需,明面上是铜板之争,内里,却是战与和的暗地交锋。
陶三春不说是开了眼界,却是更明白了,铜板在市面越来越紧缺的问题,到底出在了哪里。
但一探究竟,她暂时没兴趣。
她只想看明面上的热闹,至于底下如何的暗流涌动,嗯,还是让心眼多多的美人儿先生去头疼吧。
只说明面上的,如今看来——
市面铜钱紧缺,竟是户部在暗暗操纵。
宁愿以民怨沸腾,来逼迫主战一派放弃战的主张。
如今铜钱紧缺,铜价一日几变。
以一贯铜钱用铜六斤四两来计,加上损耗,一贯新铜钱用铜在八斤左右,而宝泉局收铜每斤可达200文。
如此一算,一贯新铜钱却要花费1600文的旧铜钱。
以旧币铸新钱,必将损害国库——就算是傻子,也该算得清这样的无语账吧?
可是,即便人人明知,却因户部和军政司之间不是东风压倒西风、便是西风压倒东风……
不可开交的明争暗斗,不利国不利民的可笑事,竟堂而皇之的成了市井民间的谈资笑料,无人深究其里。
……所以说啊,她才不想留在这样的异乡啊。
可笑否?
可笑。
周秉钧在信上连书了三行可笑。
可是话锋一转,他写道:
何止旧币造新钱?
朝中弊病由来已久,机构臃肿,文臣守旧温和,万事以得过且过为宗旨,不思变革,遵循祖宗历法中庸之道。
长此以往,朝将老矣。
陶三春毕竟不是这异乡之人,看问题的方式与这异乡不同,但周秉钧这话,她却是沉思良久。
思虑再三,这次她没抓着儿子帮她代笔,而是自己咬文嚼字、力求不缺笔画地亲笔回了厚厚几页信纸。
信笺上花生豆大小的字,已是她从未有过的真挚体现了,希望美人儿先生能发现吧。
至于写了些什么。
唔,她摸摸鼻子,不想回忆,趁着自己没后悔,将信隔墙给丢进了后院。
哦,后院如今住了一对老仆妇,名义上是嘉义夫人府上派来看守宅子的。
实际上,是周秉钧手下派来专司收发信的。
——在陶三春将钱匣子的一封来信,不慎丢进了灶火后,美人儿先生很爽快地变更了通信方式。
花开两枝,单表一朵。
得利当铺的收当先生等啊等,香喷喷的鱼饵撒下去数日,想钩住的鱼儿却没如他所愿的来痛快吞食。
又过几日,市井民间听闻朝中文武争斗愈演愈烈。
市面几乎已无散铜钱可用,民怨渐渐沸腾,可陶三春处竟还无动静。
这收当先生十分焦急,授意伙计去陶家小食肆时,特意偷偷给了跑堂的小福几个铜板,想套套话。
小福本不敢收。
但伙计一连掏了二十几枚铜板塞他手里,只哄着他说让买些零嘴吃。
小福眼珠子转转,这才偷偷的告诉了伙计一些事。
这几日也不是没有军中将士来私地里寻东家,想要她帮忙出当铜板。
只是东家言道这事实在犯险,好说歹说给强硬地拒了,弄得军爷很是不快。
另外,东家不想帮着出当铜板,一个是不想自己出事引火烧身,另一个却是在忙家里陶小郎上学堂的事。
伙计立刻又偷偷塞了小福几个铜板,让他详细说。
小福先探头见小厨房里没东家的影子,才小声告诉这伙计。
说陶小郎想上国子监旁的中直馆。
陶娘子已托请贵人帮忙,正等着中直馆的入学信哩,这时候哪里还顾得上别的事?
伙计听完这话,转头奔回得利当铺,告诉了收当先生。
收当先生皱眉,摸着山羊胡心思急转,用力一拍手,喊了一声“妙”。
转到第二天,伙计再去陶家小食肆,却见小福垂着头,窝在门板外哭哭啼啼。
问他,说是早上中直馆送了信来,却不是入学信,而是拒绝了陶小郎的进学请求。
他家东家上火,看谁都不顺眼,他不过打破了一个碗,就被责打了几擀面杖。
伙计顾不得安慰这哭啼啼的小伙计,赶忙跑回去告诉收当先生。
收当先生哈哈大笑,心里笃定自己终于稳坐钓鱼台了!
再过一日,果见陶三春带着小福,又背着沉甸甸的竹篓前来了。
可是,他们去的,竟然又是那立新当铺!
收当先生大怒,命伙计故技重施,等两人背着空竹篓从立新出来时,将她强请进当铺来,问她原由。
陶三春面带愤懑,冷笑道:“若收当先生您可以有人在中直馆说得上话,我也可以来您这里出当。”
收当先生忙请她息怒,细问原由。
陶三春叹口气,欲言又止。
好久,才讲道:
立新当铺不知从哪里得知了自己儿子被中直馆拒学的事,说是可以帮孩子入学,但要她从此后将贵人所托付的铜当,尽数交由立新出当。
收当先生摸着山羊胡冷笑一声,道:“娘子却是将驴肝肺误做好人了。”
“这话怎说?”
陶三春一愣。
“娘子可知,中直馆的馆长是谁?”
“是谁?”陶三春急问,坐不住地站了起来。
“郑秋明。”
抬手制止了这妇人的追问,收当先生一脸的高深莫测。
“他乃是户部侍郎董敏的岳丈。”
前些日,户部侍郎董敏与御林军大统领韩旭山,两人在朝堂上几乎干起架来的事,谁人不知?
陶三春脸色木木地坐下。
再如何看似明智聪慧的妇人,一遇到孩子的事,也就乱了心智。
收当先生内心得意,面上却甚是温和,低声道:
“娘子莫灰心,虽然韩大统领与董侍郎不和,但贵小郎想上中直馆也不是不能。”
“刚刚立新的先生告诉我,他家东家可以帮忙去看看。”
陶三春自语似地喃喃。
“中直馆里出来的学生考童生秀才易如反掌,我家元哥儿是一定要进去读书才行!”
这妇人已渐如苍蝇乱转,谈条件的机会到了。
收当先生微微一笑。
“立新的东家寻常商贾,背后依仗不过是户部一小小司库而已。娘子您觉得一个小小司库,敢为了您,得罪上峰么?”
“……那我今日这铜当岂不是白白浪费了?”
“不过十几两银子罢了,娘子倒不值得生气。”
收当先生假意劝解。
“也幸亏某冒着得罪娘子的失礼处,将娘子请进了咱们得利当铺。”
“刚刚三春失礼了,还请先生勿怪。”陶三春站起认真地福一福。
“哎呀,娘子这是说得什么话。”
收当先生诚挚地举手回礼,笑道:
“娘子莫担忧,某担保贵小郎可入中直馆,将来三元及第青云直上,如何?”
“多谢,多谢先生吉言!”
陶三春大喜过望,忙再俯首一礼。
“若再有贵人托我当铜,三春必将直来寻先生!”
“不过举手之劳,哪里值得娘子这般客气?”
收当先生笑眯眯地捋了捋山羊胡。
“只要我东家高兴,贵小郎入中直馆,不过是我东家一句话的事。”
陶三春道谢不迭。
两人相视一笑,都松了一口气。
哦豁,鱼儿终于可以咬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