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第76章
腊月初八这一天下雪了。
朝中休假一日,我难得清闲。
吃过午膳后,我百无聊赖的躺在窗户边暖榻上看雪。
壁玉引进来一人。
那人看起来不过二十来岁,身高七尺,挺拔修长,穿着一身灰色布衣,挎着一个褐色木箱。面容清秀,额前一抹厚重的刘海,脸上肌肤雪白细腻异常。双手上戴着一副薄薄的狐皮手套,只十指指尖露在外面。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右眼。他的右眼上绑着一块黑眼罩,在苍白的脸上显得格外突兀。打眼望去,不像是个医者,倒像是个病人。除此之外,倒也没有其他不周整的地方。
毫无疑问,这一定就是那个瞎了一只眼的民间郎中了
壁玉:“这位是太医院新来的太医梁凤。”
我忍不住问:“哪个凤?”
那人开口答:“回太后,凤凰的凤。”
他的声音沙哑,像是沙漠里渴了八百天没喝水一样,听起来很不舒服。
梁凤,我心道,这名字跟他那张比女子还白皙细腻的脸倒是挺配。
“听说你很会治头痛,你准备给哀家开什么药啊。”
梁凤:“回太后,臣擅长的,不是开药。”
“那你擅长什么?”
“针灸。”
我连连摇头,“我是绝不会让你在我头上乱扎针的。”
梁凤:“不是乱扎针,是针灸。”
“不管是什么针都不行。”
梁凤顿了片刻,“是怕疼吗。”
我有些意外,这个新来的小太医年纪不大,胆子不小,敢当面戳穿我。
“笑话。我泱泱大梁的一国之太后,会怕那一点点疼吗。哀家的脑袋何其金贵,万一叫你扎坏了,岂非要天下大乱,你担当的起吗。”
梁凤沉默。
我摆摆手,“行了,下去开点安神药就好。”
梁凤:“安神药若是管用,想必张太医也不会派我前来了。”
他还挺能顶嘴。
“你知道哀家为什么会头疼吗。”
“属下听张太医说过,是风邪——”
“不是因为那个。哀家之所以头疼是因为这宫里宫外像你这样不听话的人太多了。”
说话间,萧楠和一安一前一后追打着跑进来。
一安朝萧楠扔过一个雪球,萧楠躲开,雪球直直砸到梁凤腿上。
“萧一安,你给我过来。”
一安笑嘻嘻过来,我呵斥道:“跟你说了多少遍了,不许打你弟弟,殴打皇上是忤逆之罪!”
一安变脸:“他不是皇上,我父皇才是皇上!”
我扶额,“萧一安,你是不是想气死我。”
一安的目光被梁凤引了去。
她走到梁凤面前,昂着头问,“你是谁,你的眼睛为什么罩着黑布?”
梁凤朝一安行礼,“臣太医梁凤见过公主,见过皇上。”
“你的声音好奇怪啊。”一安又问了一遍:“你的眼睛为什么罩着黑布?”
梁凤:“回公主,臣的眼睛,被重物所砸受了伤,模样可怖,恐公主见了害怕,所以蒙了布。”
一安:“本公主胆子大的很,我不害怕,我想看看你的眼睛。”
萧楠也凑了过来,“朕也想看。”
虽然我也很好奇,但本着他人伤疤不可触碰的原则,我还是开口制止:“你们两个给我过来,别胡闹。”
一安和萧楠不为所动。
我只好冲梁凤摆手,“你下去吧。”
梁凤行了一礼转身欲走,一安那个没章法的竟一下子坐到地上抱住了梁凤的腿,“不许走,我就要看你的眼睛。”
我“腾”的站起,上前去拉扯一安。
一安死死拽着梁凤的腿不松手,我气不打一处来,拍了她的手一下。
这下可惹住这位小姑奶奶了,“哇”的一声开哭了。
我正郁闷,梁凤忽然单脚支地蹲下,“臣的眼睛不堪入目,公主一定要看吗?”
一安点头,“一定要看!”
梁凤:“那公主别害怕。”
“我不怕!”
梁凤抬手摘下黑布。
一安只看了一眼,立马吓得转身抱住了我脖子。
我也倒吸一口凉气。
他的眼睛,确实可怖。
因为眼眶里根本没有眼睛。只有一个鸽子蛋大的黑洞。皱皱巴巴的肉窝在洞里,黑乎乎一片,实在不堪入目。
怪不得他一定要戴着眼罩,平白脸上那么一个坑,着实吓人。
梁凤重新戴上黑布。
萧楠:“你的眼睛哪里去了?”
梁凤:“回皇上,臣的老家在江南一带,几年前洪灾,臣被冲到山下,山上一块石头落下,正好砸中了臣的右眼,臣的眼睛就没了。”
我无法想象,落下的石头砸掉他的眼,当时得多疼啊。
一安回过头,“母后,他好可怜。”
我没好气,“那你还非逼着人家看。”
我吩咐梁凤,“你下去吧。”
梁凤:“那,针灸之事?”
“等哀家下次头疼的时候再说吧。”
很快,让我头疼的事又来了。
廖林生进宫,说舅母病重了,太医说,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我心急如焚,命张太医领着太医院一众太医到了陶府。
舅母昏昏沉沉的,见了我都认不出了,只胡乱喊着“焕儿、焕儿”的。
我知道,陶焕颓靡不振始终是舅母的心病。
只可恨他现在不知道漂到哪里去了。
几个太医把过脉后都只摇头,商议了许久也没商议个结果出来。
梁凤忽然站出来,开口道:“老夫人像是长年积郁,气血不通,又染了风寒所致,或可以针灸之法温通经脉,调和气血。臣斗胆,自请一试。”
“你,行吗。”
不是我小瞧他,只是他太年轻,二十来岁能有多少行医经验。
梁凤:“臣有幸师承一神医,他擅长针灸之术,臣也练习了几年,大抵是行的。”
我想了想,左右也没其他人敢站出来医治,不如让他一试。
“既然你如此自信,让你试一试也行。不过你可想好了,要是你治不好我舅母,我就把你赶你太医院。”
梁凤面不改色:“臣自当尽力。”
梁凤打开箱子,里面好多大大小小的银针,还有些干艾条。
我遣散了屋子里其他人以免影响他施针,他竟开口叫我留下帮忙。胆子不小。
为了舅母,我暂且给他当一回副手。
他让我解开舅母的衣衫,给舅母翻了个身。然后别过头去,“撩开老夫人的衣裳,露出肝俞穴。”
“肝俞穴在哪?”
“大约后背中央处。”
我拿被单挡着,露出舅母后背中央处,“好了。”
梁凤拿了根长长的银针慢慢捻入舅母后背。又在舅母脚背上各自插了一针,接着,又拿出干艾条,“火。”
我端来烛火,梁凤燃了艾条,在几处针旁的肌肤上顺着筋脉温灼。
“这真管用吗?”
“银针打通肝俞穴和太冲穴筋脉,艾草温灼辅助疏通,大抵是管用的。”
“要是你真能治好我舅母,我一定重赏你。”
梁凤:“真的吗。”
“当然真的。哀家一国太后一言九鼎。”
“那,我若治好陶老夫人,你让我给你治头痛吧。”
我很意外,“你为什么那么想给我治头痛?”
“若是能治好太后的头痛,臣定能扬名天下。”
“医者,有这么重的名利心可不大好。”
“臣有才,埋没了更不好。”
我扫了梁凤一眼,“你倒是不谦虚。”
半个时辰后,舅母醒来,真的呼吸顺畅许多,也能认出我了。
“梦梵,你怎么样0了。”
我扑进舅母怀里,“舅母你可算醒了。刚才都吓死我了。您可千万别死,我可再不想看到任何人死了。您放心,明天我就下令,在大梁所有有人的地方都贴告示,把陶焕那个不成器的混账给找回来。等他回了京,我就是绑也把他绑在京城,绝不让他再走了。”
舅母红了眼,“他那匹野马,谁绑得住他。”
“那我就让梁凤给他扎针,把他腿给扎瘫了,让他再也走不了,只能在留在您身边伺候您。”
舅母终于笑了,“到时候还不知道谁伺候谁。”
直到后半夜,舅母睡了,我才放心回宫。
外面雪已经停了,积了好厚的一地雪。雪光映得月色愈发清明。我忽然想下轿走一程。
我叫停轿子,下了轿。
长街寂静,脚踩雪的吱吱声格外响亮。
我胡乱的走着,梁凤提着展灯在我身后几步之遥。
我觉得无聊,随口跟梁凤说话。
“你是在江南长大的?”
梁凤:“嗯。”
“江南很好,为什么要离开家乡来京城?”
“京城是最好的。”
“京城哪里好?”
“哪里都好。”
“比如呢?”
“比如,眼前这雪景就很好。”
“见惯了你就不觉得了。”
梁凤:“京城的人也很好。”
“谁说的?”
“书上。”
“书上怎么说的?”
“书上说,京城包罗万象,天下能人奇士皆汇集于此。城中男子谦雅,女子淑柔,乃天下男女之典范。”
我回头望了梁凤一眼,啧啧:“想不到你还是个书呆子,书上的话你也信。”
“太后不信吗。”
“书上都是骗人的。京城的男子并不谦雅,女子也并不淑柔。”我转身望向梁凤,和他身后寂静无人的长街,忽然想发泄一下。
“你想知道真正京城的人是什么样吗?”
梁凤点头。
“好。哀家就让你见识见识,京城的人什么样。”
我撸起袖子,双手叉腰,扯开嗓子用最大的嗓门叫喊:“冰~糖~葫~芦!卖冰糖葫芦,酸酸甜甜的冰糖葫芦!”
我喊了好几遍。
喊完拉过梁凤躲在墙角。
没一会,街两旁的灯陆陆续续的亮了,一扇一扇窗户相继打开,一颗一颗脑袋从窗户里探出来,叫骂声一片。
有壮汉怒吼声:“半夜三更卖你娘的糖葫芦!”
也有大娘骂街声:“哪个没爹教没娘养的阴沟里钻出来的失心疯半夜不睡觉跑出来发疯!上辈子是个葫芦你欠敲打你!!”
“烂舌头的混账东西,小心吃糖葫芦噎死!”
“冰你奶奶个腿的糖葫芦,下去给你祖宗卖糖葫芦去!”
还有人威胁要放狗咬人…
“别怕,他们吓唬人的。”
我在墙后笑,“见识到京城人什么样了吧,是不是很失望。”
梁凤:“没有。”
“没有什么?”
“没有失望,很有趣。”
“这就是最真实的京城人。这街两边住的都是商贾,楼下做店铺买卖,楼上居住。他们的好脾气白天跟客人都用完了,到了晚上就很暴躁。谁要是吵到他们睡觉,他们就下嘴不留情骂到你祖宗十八代不安生。”
梁凤:“你好像不是头一次干这事。”
“我自己干,这还真是头一次。”
这样的事,小的时候陶焕常干。在寂静无人的夜半街上瞎呼喊,把街两旁熟睡的人都吵醒,躲在角落里,听他们气急败坏的骂街。我能笑上三天三夜。
想到陶焕,我又高兴不起来了。
梁凤:“不好。”
“什么?”
“有声音,有人朝这边来了。”
“我怎么没听见。”
话音刚落,前方街上走来一条狗!一条半人高的威武雄壮的吐着舌头的大黑狗!
梁凤:“谁!”
“什么谁,是条狗!哪个刁民,开个玩笑而已,竟敢真的放狗!”
黑狗朝这边吠了两声,“完了,快跑!”
我刚跑几步,滑到了。
梁凤扶起我,拉着我继续跑。
跑到朱雀大街尽头,梁凤慌不择路撞到了路口的石碑上,连带我再次摔倒…
我膝盖摔的生疼。
梁凤声音急促,“你没事吧。”
“现在没事,一会就有事了!”
黑狗离我们不到三丈远,正咆哮而来。
梁凤挡在我前面,我心道,完了完了,万一狗把他仅剩的一只眼给啃没了我就罪过大了。
我抓起地上一团雪,窝巴窝巴朝黑狗扔了过去。
黑狗灵敏避开,一跃而起朝梁凤扑来。
我尖叫了一声,闭上眼。
没有想象中的惨叫声。
我睁眼,黑狗已经倒在地上,伸着舌头瞪着眼抽搐着。
梁凤安然无恙,气定神闲。
“怎么回事?”
梁凤:“给了它风池穴一针。放心,没个一炷□□夫它起不来。”
我松了口气,对梁凤刮目相看,“你扎针的本事还真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