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一人两世
夜晚，吴悦在听石擎报告天海城护卫队的事情，护卫队的人向来只听林严的话，城主令牌又被暮云扔到大火里面烧掉了，石擎办事简单粗暴，正巧带的人也是人狠话不多的，就把护卫队的人全都打服了。
石擎讲完了事情就离开了，剩下吴悦和一旁的吴尽晟在书房里沉默。方才石擎讲事情的时候吴尽晟就在了，但是一直没有说话。
吴悦知道吴尽晟想要问的什么，但是不惯着他，要是吴尽晟问不出口，她也懒得应他。
“你是吴悦吗？”吴尽晟神色凝重，他有好多个问题，比如那位神秘的恩人的令牌为什么会在吴悦手上，比如吴悦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是。”吴悦的回答很简短，抬头和吴尽晟对视，“但是你觉得我不是，从前你面对我不会站得这么拘谨。”
吴尽晟的确拘谨，从前面对姑姑的时候别说站着了，他向来都是坐着或躺着，反正是没个正形，然而现在面对吴悦，吴尽晟却不敢那么放肆，他脑海里还记着吴悦手持长虹剑，眼睛都不眨一下便割去了一个姑娘的舌头，随后更是面无表情杀了那八个姑娘。吴尽晟不了解那八人做了什么事情，只是潜意识里吴悦还是那个大家闺秀，做不来杀人的事，现在突然间看到吴悦这般……冷血？他很不习惯，但是很明显只有他不习惯。
“你可还记得两年前我们来过天海城？”吴尽晟没敢坐，他现在有点复杂，对待吴悦有点怕，有点敬畏，又有点想要亲近，印象中不应该这样的，但是现在全部超出了他的印象。
“记得。”吴悦看得出吴尽晟的挣扎，但是没空搭理，如果决定了不伪装自己，慢慢地把自己从吴悦变成寒月，往后吴尽晟这样的情况会更多。
两年前，其实也不是很远，那时候吴尽晟刚刚稳定了听雨楼，大权在握，心里高兴，想起姑姑曾说过想要看雪，但是谷耀城常年温热，不曾有过雪，吴尽晟便往谷耀城发去了邀请，吴毅觉得吴悦一直待在城主府里未必开心，出去玩玩也好，那时候天海城一带一点动乱都没有，他们都很放心。
吴悦带了一众侍卫，由吴尽晟领头看遍了天海城附近的雪景，那时候吴悦和吴尽晟印象里的人一模一样，温婉大方。直到后来吴悦提议要去山上看看，还顺手指了方向，吴尽晟便带她往西北去，那是去往永恒圣山的方向，这个方向上有一座山，虽险，但雪景一绝。
偏生这一路出了意外，明明带足了侍卫，即便是有山贼也能够抵挡，但是吴尽晟连同暗地里跟着的听雨楼高手，没能打赢山路上遇到的一群身披黄袍的人，黄袍人一言不发便对他们动手，乱斗中吴悦脖颈处被划了一道口子，失足坠下山崖。
眼见吴悦坠下山崖，那群黄袍人甚至要追到山崖下去，吴尽晟一众人且战且退，遇到了林家大公子进山猎狐、为暮云制皮袄的队伍，林家大公子的队伍认得这群黄袍人是永恒圣山的，天海城和永恒圣山素来两不相干，但是这一次黄袍人来了天海城的地盘，还在山里大动干戈，一时少年意气，便和吴尽晟合作击退了黄袍人。
后林家大公子听闻吴悦掉落山崖，想着送佛送到西，正巧这里的路他比较熟悉，便带着吴尽晟找了半天，在山崖下找到了生命垂危的吴悦。
眼见人还有救，林家大公子索性带人回了天海城，猎狐的队伍换人带队接着进山。
说来也怪，原本奄奄一息的吴悦被带回了天海城城主府就好得很快，吴尽晟心里太过自责，一时间没有顾虑是否合适，便让吴悦在城主府疗养。林严倒是没有对此事指手画脚，他那个时候已经和暮云勾搭在一起好几年了，对于城主府里面的事情，只要不过分基本上都是林家主母在管理，管得好不好林严也都不在意。
林锋听说大公子从山里带回来一个受伤的姑娘，十分好奇，便过来瞧了瞧，瞧见了吴悦的容貌，居然见色起意，还没来得及向吴悦表明心意，便已经向林严提出要和吴悦结为连理。
林家大公子不希望为难吴悦，救命之恩未必需要以身相许，更何况救吴悦的人还不是林锋，而他除了找人也就是帮忙请了大夫，吴悦醒了之后一直浑浑噩噩，显然是没有清醒，林锋想要借这个机会哄吴悦答应，被林家大公子教训了一通。
后来的事情便平平无奇了，吴悦身体并没有大碍，只是一直头晕，感到不适，吴尽晟便猜是水土不服，告别林家大公子便离开了，回到了谷耀城养伤。
后来听说吴悦等人离开之后，林家大公子的身体便一直不好，请了许多大夫都看不出是什么毛病，在元昊来到天海城之前，便已经听说了林家大公子的死讯；至于林锋，据说是想要暗地里搞一些手段，被林家大公子拆穿了，这才被罚到了元都去。
“能不能，将以前的吴悦还给我？”吴尽晟的语气听起来很卑微，很悲伤，这取决于他面前之人手里拿着他恩人的令牌，面容和他记忆中的亲人一模一样，但是言行举止间半点以前的影子都没有了。
“不能，你不妨当作从前的吴悦两年前就死了。”吴悦摇摇头，她也无奈，这件事不是她说了算的，不过吴尽晟能猜出来，她还是蛮意外的。
“可是过去的两年里，你就一直待在谷耀城，就和以前一样；就不能，就不能还像以前一样吗？”吴尽晟往前迈了一步，打破了合适的距离，这个距离很微妙，进一步是亲近，退一步是恭敬，石擎等人面对吴悦总是退一步，而他面对吴悦则进一步，但那是从前的事情了，现在呢？往后呢？
“不能。”吴悦还是摇头，轻声补充了一句，“对不起。”
吴尽晟其实还有很多话想要问，想问为什么要来天海城？为了救元昊吗？想问为什么吴悦的身体里面换了一个灵魂，能否将人还回来？然而尽管吴悦身体里换了一个灵魂，他依然可以感觉到吴悦对他有从前的感情在，如果这样，是否可以回到谷耀城，让听雨楼和吴家保她一世安稳？
但是这些问题全都没有问出口，他从来没有听吴悦说过对不起，吴悦被教得很好，一直以来都是温婉大方的模样，从来都是他犯了错被吴悦指正。一句“对不起”，吴尽晟心冷得彻底。
“什么时候的事情？”吴尽晟问，其实这个问题答案很明显，他只是想要听吴悦亲口说出来。
“两年前，山崖底。”吴悦看着吴尽晟保持着一只脚迈向前的姿势，尴尬而进退两难，她又摇头，今天晚上她摇了好多次头，拒绝了吴尽晟的好多请求，“你回去吧，我记得从前的所有事情，但是没有办法再向从前一样过活。”
吴尽晟却只是苦笑，迈出的脚收了回来，他突然失去了留下来的意义：“你和她什么关系？”
吴悦看着面前人目光中流露出的危险信号，轻叹一口气道：“她救了我，但是我救不了她，这件事我很难跟你讲明白……”
“我要听！”吴尽晟想要知道所有事情，不然就像扑在一团迷雾中，而他甚至不知道应该怎么面对现在的吴悦。
吴悦想了想，吴尽晟对她总归是不一样的，一起长大的亲人，如果被别的人占了身体，是谁都会愤怒吧？而吴尽晟没有动手，只是因为她手里拿着吴尽晟口中恩人的令牌，而且吴尽晟打不过她。
“罢了。”吴悦手一摆，一张椅子飘过来，“坐吧。”
现在的吴悦从前有一个名字，便是寒月。寒月原本是金丝木下辛族人，因为元都地处森里克西北部，离金丝木并不遥远，而寒月自小便是父母双亡，按理来讲，即便是父母双亡的孩子，也不会被族人抛弃，辛族人会接纳这些可怜的孩子，让他们可以好好长大。
然而寒月并不觉得快乐，即便那些族里的人极力克制闲言碎语，议论时也会避开寒月，但是眼光里的可怜和嫌弃总会不经意间被察觉，偏偏孩子对这些情绪最是敏感。寒月觉得难受，偏偏和辛族里的同龄孩子一起玩的时候，会听到他们用辛族人的方言骂她“杂种”。
改变现状的是一个外来者，那便是洛宾程。
不管是别人还是洛宾程自己，他们对洛宾程的评价，无一例外都是只有脑子的废物，要不是投胎投得好，正巧生在了洛家，兄长洛浩程后来还成为了洛家家主，恐怕洛宾程会像蝼蚁一样被别人踩死。但是那个时候对于寒月而言，洛宾程是高大的，因为洛宾程没有骂她“杂种”，看她的目光里没有族人的可怜和嫌弃，而是真正的长辈一般的疼爱。
洛宾程带走了寒月。
原本辛族人不愿意让一个异族人带走辛族的孩子，即便是一个被他们称之为“杂种”的孩子，但是洛宾程在金丝木下发誓，当着所有辛族人的面喝下了辛族人的“问心药”，如果他真的有伤害寒月的心思，问心药会要了洛宾程的命。
离开奇迹森林的时候洛宾程背着寒月，寒月看着他的目光里好像带着光，天真地问他：“你是我爹爹吗？”
洛宾程步履不停，因为背着寒月，女孩看不到他的表情，只是听声音，洛宾程好像有点哽咽：“我不是你爹爹，不过，你可以叫我师父。”
“师父！”寒月很高兴，手臂紧紧缠着洛宾程的脖子，生怕洛宾程扔下她离开了，“师父，那杂种到底是什么？”这样的问题寒月问过辛族里面的其他人，大多数族人支支吾吾说不出口，唯独族长冷着脸告诉她，杂种是一个用来骂人的词。
洛宾程没有直接回答，他想要把所有的好东西都交给寒月，但是他做不到，兄长是洛家家主，两个女儿一个是洛千秋，在洛家受到最好的教育，小小年纪便已经有了大将的风范，另一个是洛千羽，被洛浩程藏到了一个很神秘的地方培养，有时候问起，洛浩程只说洛千羽天资聪慧，读了洛家所有的书。洛宾程想要给寒月一样的条件，他相信寒月和两个侄女一样天赋异禀，只要有足够的条件，可以成为很厉害的人物，那种可以拒绝别人安排的命运的人物。
但是不可以，寒月不是洛家的人，洛宾程的身份甚至不够洛家人为之安排联姻，他茕茕独立；而寒月只是洛宾程的弟子，如果，如果寒月真的是洛宾程的女儿，真的天赋异禀，一样可以得到洛家人的重视，甚至可以让寒月姓洛。
没有，什么都没有，也许寒月是有天赋的，但是并不出众，远不如洛千秋那般耀眼。
洛宾程便只是带着寒月在无涯海住了一段时间，在之后洛宾程被派了任务，前往元都示好，表示洛家对森里克没有侵略的想法。在政治上这样的举动没有任何意义，但是对于两个人而言有很大的意义，一个是寒月，一个是暮云。
在南下的途中，洛宾程经过了天海城，在雪地里捡到了被家中人抛弃的暮云。
那是一场大雪，暮云穿着红色的棉袄，差点要被大雪掩埋，洛宾程穿着白色衣袍，将暮云从皑皑白雪中挖了出来。暮云也算凄凉，她的家庭原本美好，但是所在的村子遭了山贼，那一段时间正好是林家家主病亡，林家人抢夺家主之位，林严接过林家家主位置的时间，林家一片兵荒马乱，里里外外各种事情砸得人头昏眼花，天海城外的山贼一时间居然没空去管。
山贼其实也算寻常，天海城本来就地势高，常年飘雪，有时候收成不好，便有人恶向胆边生，上山落草为寇，打劫那些原本和他们一样凄惨的村民们。是以收成不好之季便是山贼猖獗之时，暮云的家遭了殃，被抢粮之余母亲还被抢走了，父亲气急，跟着其他村民一起去追山贼，村子里剩少部分青壮年人留守，带着暮云这样的小孩。
山贼杀了个回马枪，混乱中暮云在大雪纷飞中迷失，险些冻死。
被洛宾程捡回之后暮云也不怎么幸运，她不像寒月一般被洛宾程百般关心，而是被严格要求，跟着洛宾程的队伍到了元都。
到了元都又是另外的光景，寒月认识了元昊。就和所有小孩年少的相遇一样，因为觉得对方与众不同而在一起玩耍，元昊看得出寒月身上带着的辛族人的野性和洛家人的冷酷，寒月感受到元昊看她的眼神满是真诚和好奇，没有辛族孩子那般的嘲讽和嫌弃。
对于寒月而言，那是一段很美好的时间，白天的时候她和元昊会出门玩耍，两个小孩几乎逛遍了一整个元都，晚上则回到洛宾程落脚的地方，和暮云一起听洛宾程讲书。年少的感情在孩子的心中萌芽，寒月知道了自己对元昊的感情，那时候不过是十岁的光景，但是在辛族，这样的年纪差不多可以选择未来的伴侣了
所以寒月求着洛宾程带她去金丝木下，他们求了贞，寒月毫不犹豫便将贞服了下去，回到元都后，看着元昊告诉自己，这辈子就他了，将贞也给元昊服用。
但是洛宾程在去奇迹森林的时候遭遇了永恒圣山的人，圣山的人看上了寒月，原本想要直接带走寒月的，碍于洛宾程的名字前面带了一个“洛”字，半是请求半是威胁，要洛宾程让他们带走寒月。洛宾程知道洛家人不会为了寒月这“无关之人”出手，只得向圣山之人求得了一段时间，带着寒月回了一趟元都了了寒月的愿望，将贞给元昊服下，随后不得不让圣山的人带走了寒月，他自己也跟着去了圣山。
永恒圣山也简单，只有一个教派名为神教，教主名为巴尔克。他们供奉着生山里的一个巨人像，那个巨人像藏在圣山的深处，在一处山崖下，一个巨人呈双手托天的姿势，扛着一块巨石，像是将天地撑开，这模样感动神教之人，神教之人便相信神是真的存在的，再加上这巨人像间或的会有给予世人的指引，更让神教之人确信神是来拯救人间免受战火之乱的。
而寒月很特殊，她被看上不是某一个神教之人看重了她的容貌亦或天赋，而是因为灵。
按照神教之人的说法，寒月的灵可以温养神灵，神教之人许久之前就发现了灵的存在，但是鲜少与外界交流，因为神指引他们避世，但是有时候察觉到巨人像的神光暗淡，他们便会派人离开永恒圣山，在格维大陆四处寻找拥有合适的灵的人，而寒月就是因为这个被选去了神教，成为了神女。
神女的称号听起来很霸气，但是对一个小女孩而言并不如意；寒月离开了元昊，原本以为过一段时间就可以回到元都的，但是在神教一呆就是六年，枯燥无趣的生活重复了六年。
神教之人因为生活在巨人像的脚下，认为人的俗念欲望除了食欲之外都是肮脏的，所以他们总是禁欲而肃穆，在生活中或者是祭拜神的仪式中都是板着一张脸，寒月面对着一群这样的人整整六年，唯一的坚持是洛宾程。
洛宾程因为主动将寒月带到了神教，所以神教之人为了感谢洛宾程对神教的贡献，给了洛宾程一个主教的身份，尽管这个身份并没有给洛宾程带来任何实际性的权力，但是因为有了一个主教的名头，洛家人开始重视洛宾程，并且让洛宾程保持现状，防止神教和无涯海的关系恶化。
洛宾程仍然在教寒月，大多是关于为人处世的，他在寒月长大之后，详细地讲解了什么是杂种，并且和寒月百般强调贞洁的重要性。
但是洛宾程不常呆在神教，因为他不能长时间接触神女，按照神教人的说法，神女的一切是要献祭给神的，不能和别人接触太多，以免沾染了脏污。所以六年里寒月只能是间断地和洛宾程见面，每一次见面都不会很久，她并不快乐，神教的人脚步匆匆，不关心她作为一个小女孩想要同龄人陪着玩耍的心思。
最后是神女的献祭，寒月终于明白所谓的用她的灵温养神，就是抽取自己的生命力传输给神像。
寒月不知道那神像是否有生命力，只知道自己要死了，她突然间反应过来，原来洛宾程将她从奇迹森林里带出来是为了这个啊，她叫了洛宾程八年的师父，最后为洛宾程谋得了神教主教的称号。
洛宾程和元墨藏在人群中见证了那次生命交换的阵法，这样的大事，神教常常会举行一个典礼，这个典礼是允许外界人士观看的，元墨亲眼看到生命力从寒月的身体里抽出来，输入到一个神像中，神像发出的神光则随着寒月的衰弱而愈发耀眼。
但是寒月并没有死，神教之人嘴上说的是用神女的灵温养神，但是抽取的却是寒月的生命力，她的灵逃走了，逃到了天海城西北部的山里，遇到了吴悦。
吴悦是被神教之人看中的另一个神女，但是摔下了山崖，偏生吴悦和寒月的面容、年岁都一模一样，寒月看着吴悦的灵苟延残喘，试着进入吴悦的身体，没想到她们两个人的灵居然融合在了一起，寒月和吴悦，两个人有着完全不同的经历，却成为了同一个人，成为了现在的吴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