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故才今宋
其实朱今宋没有那么坚强,这个年少就被寄予厚望的男孩,内心世界是很小的,只装着几个人而已,一个是青梅竹马的妻子,一个是授业恩师,一个是亲弟弟朱故才,一个是女儿朱央央。
这样的人,你若问他为什么要加入护卫队,他会回答你:“因为我的老师传授我武道和通灵术,希望我这一身本领有所用武之地。”你再问他为什么要拼着性命守卫起弦城,他会回答你:“因为我的师父要将这城主之位传给我,在其位,谋其事,担其责;因为我的妻女就在这城里生活,因为我要给我的弟弟做个榜样。”是的,就是这样,没有什么大义,不是什么不忍心看着民众流离失所,只是因为那几个他在乎的人需要他这么做罢了。
当朱故才回到破败的城主府时,见到的不是意气风发的朱今宋,而是坐在一地酒坛中而不醉,一夜白头的断肠人。
若是别人哪里见过朱今宋这般模样?朱今宋离他们太远了,太高了,即便站在人群中你也会觉得你在仰望他,这样的感觉带来了距离感,让很多人都不了解这个二十六岁的男儿郎。可是朱故才了解,朱今宋的授业恩师重伤而亡,妻子被敌人凌辱又死于自己箭下,女儿落于敌军之手,亲弟弟一事无成,他对这个世界还有什么牵挂?
没有了。
“哥哥,降了吧。”朱故才半蹲在落魄的朱今宋身前,语气中带着叹息和劝慰。
朱今宋双眼通红,毫不犹豫就伸手掐住了朱故才的脖子,用力之猛让朱故才险些直接断气;偏偏这样情况下,朱故才的眼神没有丝毫动摇,他只是看着自己的兄长,眼神中除了劝慰,还被朱今宋看出了一点可怜的味道。
两个人的言语交流到此为止,但是不意味着两个人没有谈好。
当朱今宋眼中的暴戾褪去,流露出思考的神色,朱故才就已经劝住了朱今宋。
若是置身在护卫队中,你一定会以为整座起弦城的军民上下一心,一致对外,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护卫队因为有战友死在了战场上,士兵们愤慨不已,想要报仇而誓死对外;可是你若去城里走走,随便找几个人聊一聊,你会发现很多人都只是在关心自己能不能活下去,钱财能不能留住,去哪个地方躲起来会更安全……什么为了守护自己的家园?什么不让更多的人背井离乡?哪有让自己在这场战争中活下来更重要?那些想要和起弦城共存亡的人,全都上了战场,剩下一群想要离开的人在城里战战兢兢。
当然若是先不考虑民心的问题,单单是两方人马的实力对比,起弦城早就该亡了,只不过是那个二十六岁的傻小子拼了命守着罢了,可以支撑到现在已经是底牌尽出的局面,再打下去,城破家亡只是时间问题。
再考虑军心问题,现在护卫队中已经有人认出了城下女人正是大队长的妻子,虽然全军愤慨,但是朱今宋已然心死,别人不了解,朱故才却是很清楚,单凭朱今宋这般蓬头垢面的模样,就知道他已经败了。
朱故才将自己捡回来的东西递给朱今宋,正是染了血的发簪,而这发簪是朱今宋与妻子成婚之时亲手相赠的,他这才明白在城下之时,妻子已经在跌倒时将发簪插入自己腹中求死,记忆中那个温柔的女子第一次如此狠心,竟是为了让自己死去。
刹那间泪水决堤,朱今宋松开掐着朱故才的手,双手捧着发簪,不住的亲吻发簪,好像还可以在发簪上闻到一点妻子的味道,哪有他妻子的味道?不过是残留的一些血腥味,眼前模糊不清,任由泪水清洗脸上的污垢。
良久,朱今宋终于止住了哭声,再次抬起头与朱故才对望,两人用眼神交流。用眼神交流对兄弟二人而言已经有些陌生,他们年少时一同被上任城主训练,被罚蹲马步时就用眼神交流,刚开始时总是互相看着对方一会儿后一同大笑,然后又被罚,后来他们逐渐可以猜出对方想要表达的意思,只是这样的事随着他们长大越来越少,他们在一起的时间也越来越少。
尽管陌生,但是朱故才还是看懂了兄长的眼神:“照顾好朱央央。”
电光火石之间,朱今宋将手中发簪对准了自己,插入自己的胸口。
朱故才只是一愣,接着立刻上前想要给朱今宋治伤,却被朱今宋按住了双手。实际上重伤的朱今宋已经按不住朱故才了,但是他的眼神是那般绝望,让朱故才犹豫着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其实朱故才另有打算,他可以制造一场意外,让元家的人以为朱今宋死了,然后再向元家投降,并将朱央央讨回来,过几年等元家的人放松警惕了再将朱央央送到远走的朱今宋身边,而其他的事情可以由他来处理,他可以假装把城主的位置抢过来,然后再一个不小心被合适的人挤下台,从此离开,漂泊一生或者被起弦城的人以背叛之罪处死,他都可以接受。
是否有人愿意了解一个不起眼的青年的想法?朱今宋的世界里重要的人只有四个,那么朱故才的世界里又有几个人呢?
一个。
上任城主看重弟子的天赋,朱故才入不了他的法眼,十几年来一直不被看重,朱故才自然不会关心城主;而朱故才在这城里头生活了二十多年,一直都不被人注意,也没有遇到合适的伴侣,所以一直以来他所在意的人只有兄长朱今宋了。他的世界更小,对他而言重要的人只剩下一个哥哥。
为什么会想要让兄长离开呢?大概是朱故才看不得兄长眼中的绝望吧,被护卫队大队长的身份束缚着,很多事不能做,被这座城市束缚着,很多地方去不得,朱故才觉得朱今宋很可怜,他明白一生一双人的兄长有多想要在两军对峙之际打开城门与敌人厮杀,救回妻子,最后呢?如今这般结果,最是杀人。
所以啊,这个只关心他的兄长的青年可以背负骂名,却不希望他的兄长从此失去希望,只是没有料到朱今宋会如此决绝,一死了之。
朱故才眼中失去了光彩,蹲在地上良久,直到两脚酸麻,索性瘫坐在地上,将身前已经失去温度的尸体拥入怀中,口中喃喃道:“何必呢?你要是活着,我也够了。”这个青年在这世上唯一关心的人,死了,在他的面前,一点点,失去温度;这个青年,一点点,失去温度。
起弦城传疯了,说冷血的朱故才灌醉了护卫队大队长朱今宋,随后将其杀害,割下头颅作为投诚状,向元家投降。
呵,灌醉?朱故才听了怕是要笑死,别人不清楚,他又岂会不知道朱今宋千杯不倒?
元家的人答应朱故才,不会侵犯城中的民众,只是派遣军队入驻起弦城,并将朱故才推上了城主的位置,又悄悄地留下了几个人监视着朱故才,随后退军。
朱故才为了表示自己的诚意,亲自送元家军队离开起弦城,回城之时一手捧着一个盒子,一手抱着襁褓之中的朱央央,路过闹市时又将盒子和朱央央交给身旁随行之人,自己一人走着,落在民众眼中就是做作冷血,道路旁不知道是谁起头,将手旁不值钱的东西砸过来,烂菜叶、破碗的碎片、清理屋子后的脏水……朱故才让随行之人离他远些,不要脏了盒子,也不要熏着朱央央,自己却不躲不避,面无表情,毫无温度,一步步走着,走向他最不想去的城主府。
总需要有人为这场战争买单,在朱故才劝降之前只能是朱今宋来为战争背锅,但是朱故才将这个锅抢了过来,在旁人眼里他却是占尽了便宜。
呵,世道就是如此,那些在街上泼他脏水的人,又有多有骨气呢?当初市井之间说要离开说得最凶的就是他们。
往后的十几年,朱故才按着兄长临终前的托付,始终照顾着朱央央,直到这丫头长成亭亭玉立的姑娘。十几年啊,到底还是养出了感情,他还一直以为朱央央天真无邪,直到有一次无意间发现朱央央谋划着什么,其结果直接指向他的性命。
朱故才其实很无奈,想不到十几年的话还能传到现在人耳中,导致朱央央认为是他贪图城主之位,为了获得元家的支持,灌醉了朱今宋之后刺杀了朱今宋,并亲手割下了兄长的头颅交予元家。但是朱故才想起了十几年前兄长的意气风发,便不禁想象朱央央意气风发的模样,随后便做了决定,在暗中帮助朱央央计划,即便这个计划是为了要他的命。
“十几年前,我为你保住了大将军的名声,十几年后,就让世人再赞一句‘虎父无犬女’吧。”朱故才这般想着,原本十几年前就可以丢掉的性命,现在有了新的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