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金家
许是太过无聊,许山河原是闭目养神,却不知不觉间睡过去了,再醒过来时已经是深夜。说来也巧,整个地牢总是暗无天日,唯独在零这个铁笼上方开了一个口,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每月总有那么些天晚上可以看到月亮,许山河翻了个身,手臂撑起头,望着被云挡了一半的月亮解闷,思绪不经意间就要飞远,却被人拉了回来。
“醒了?”零的声音从另一个角落里传来。
许山河余光瞥过去,见到零躺在角落里,也是抬头看着月亮,某一瞬间他明白了一件事:赏月这种听起来很诗意的事,奴隶也是可以做到的——如果他们也有这么一扇窗的话。教养让许山河对奴隶虽然没什么好感,但是依然可以耐着性子交流,当然前提是奴隶们想要和他交流。
没有收到许山河的回答,零也没有不满,仍是看着月,许久都没有出声。
沉默在深夜里蔓延,铁笼之外,其他的奴隶都在安睡,若是安静去听,还可以听到他们的呼吸声。许山河也有几次在深夜中莫名地惊醒,然后一个人安静躺着,听着身旁师兄的呼吸,熬过一整个夜晚。虽然其他奴隶的呼吸声因为距离而显得微弱,但是听起来,却和作为武者的毕达的呼吸没有什么区别。
想起了曾经,那时候许山河刚刚修习武道,觉得自己从此以后就是武者了,和普通人完全不一样了,变得很骄傲,过了几天就被儿时的那个玩伴嘲笑,还被师父斥责:所谓武者,也不过是比普通人能打而已,在其他方面和普通人并没有什么不同,甚至有些方面还比不上普通人;比别人能打,并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这世界上值得骄傲的,只有自己的思想。
然而真正思想值得骄傲的人,是不会骄傲的,在他们眼中,骄傲是一种不合适的态度,所以以他们的思想水平,根本就不会骄傲。许山河后来想明白了这一点,便知道这世界上骄傲的人都是因为自己的长处而沾沾自喜的人,对这些人常常是敬而远之,留了颜面,保持距离。
但是和奴隶的相处让他颇为不适,奴隶们对待看奴人时从不骄傲,甚至一直畏畏缩缩的,在对待其他奴隶时,却又是经常因为打架打赢了而骄傲,又或是多抢到一块其他奴隶的血肉而沾沾自喜……这样的人在许山河看来,卑劣不堪,简直不能称之为人。可是偏偏,奴隶们的很多条件都和人的条件是相符的,差别的不过是地位和行为;至于思想,今日许山河在零的眼中,看到了金腾那属于武者的目光,他开始怀疑,是否应该因为奴隶们的思想卑劣而鄙视他们……小小少年想不明白这件事,眉宇间染上了愁绪,以前还可以找师兄师父问问,现在啊,他只能自己去寻找答案了。
“刀老现在怎么样了?”隔了好久,零突然出声问道。
许山河不明白为什么零会知道刀老,一个是奴隶,一个是武道巅峰人物,怎么会……想不通,但许山河还是应道:“听之前遇到的一位老爷爷说,刀老和他的大弟子牺牲了。”许山河不知,当他会怀疑以零和刀老的身份差距,两人为何会认识时,已经是下意识地看不起奴隶了,这要是让刀老知道了,他怕是又少不了一顿骂,“生而为人,灵魂皆珍”的思想,许山河依然没有理解。不过也没关系,没有理解这种思想的人这世上多了去了,虽然达不到刀老对他心性的要求,好歹在思想层面也不会被世上大多数人甩下。
没有惋惜,没有质疑,没有疑惑,就像是听到一件十分平常的事,不是因为刀老的牺牲早有预料,而是对于作为奴隶的零,那些人离他太远了,太远了,他们的生死对他而言,已经是一件不重要的事了。
沉默,又是沉默,许山河仍是看着天,他本来也没有想要和一个奴隶交流的想法。
但是过了许久,零再次开口了:“想要逃吗?”
许山河不解,偏头看零。逃当然是要逃的,只是如果零有足够的把握逃跑,为什么还想要拉他一起呢?明明他们萍水相逢。
“今天那个小丫头的想法很明显,就是看上了你的皮相,抓你回去侍寝而已,你是一个习武的人,落得这样的身份,甘心吗?”零偏头,对上了许山河的眼神,他在问许山河,也在问心里的金腾,“你,甘心吗?”
许山河没有意识到侍寝是什么意思,而且在他看来,今天那些个看奴人抽他的时候,反而是朱央央出面救了他,按照刀老教他的道理,人要懂得知恩图报,虽然他自己要扛下那一顿鞭打总会有办法的,但是这恩情他还是承下了,报答恩人,以侍寝为代价,好像也不是不可,只是不知道侍寝是什么,难度大不大……许山河思绪又要飘远,被零拉了回来。
“想听一下我的过往吗,当我还是金腾的时候。”零也抬头看天,虽是询问,却完全没有听从许山河意见的想法,自顾自地说起了一个败寇的故事:
广贤城是个好地方,这里在金家的统治下,不管是修习武道、通灵术或是通法术的人都可以找到自己的同类,让人有一种归属感。后来金腾从上一代家主的手中接过了当家人的位置。其实金腾不是一个合适的当家人,他一直以为他的妹妹金诗淼会是下一任当家人,但他是金家的独子,再加上金家重男轻女的风气盛行,所以才轮到金腾来当这个当家人。
当然,金腾不是合适的当家人不是单从能力来看的,金家的传家武学太和掌,金诗淼倒是可以融会贯通,但是金腾年轻气盛,不喜欢太和掌打起来那种处处圆润、面面俱到的感觉,总觉得武学就像是人,总要有一些缺陷,完美意味着单调,缺憾却让人回味无穷。因此,倔强的金腾当家之后醉心于研究快掌,却又受限于天赋,始终没有什么突破,在和许山河比武时领悟的“舍生忘死,只求一破”的精神,是金腾曾经苦苦思索十几年也没有想明白的,快掌缺少了灵魂,像人一样有着缺陷,意气风发的金腾完全没有意识到,人有缺陷可以苟活,可以逃避,武学有缺陷,却只会在比武时被敌人死揪着不放,直到他被打败……
那个打败金腾的人出现了,是一个少年,骑着马,带着兵,手持长枪,破开了广贤城的大门。在金腾手忙脚乱的时候,是他的妹妹——金诗淼站了出来,下达了防御的命令,并且组织了有秩序的防御,甚至在那个少年破开了城门之后,也是金诗淼主动迎击。然而少年打败了金诗淼,金腾至今耿耿于怀,在打败金诗淼之后少年眼中的光彩,昭示着他只是把这场进攻当成了一场历练,金诗淼的武学成就很高,让少年有一种与强者较量之后的欣喜。
欣喜的少年随后看到了金腾,那时金腾接过了金诗淼的担子,在金诗淼迎击少年时,金腾在组织护卫队反击,却始终达不到他妹妹组织时的效果。当少年长枪指向金腾时,金腾慌忙迎击,然而还是很快就败了,不论是家族绝学太和掌,还是他自己研究的快掌,都败了;而那场较量中,少年意识到金腾练的是拳法之后,甚至放下了自己的长枪,在拳法上打败了金腾。
回想到了这里,零自嘲的笑了几声。
更为难忘的是,在打败了金腾之后,少年眼中没有欣喜,只有失望,在和金诗淼交手之后,少年以为金腾会是一个更为强力,更值得他兴奋,认真对待的对手,最后却发现金腾甚至比不过金诗淼,心里的落差让他很失望。那个少年的名字,便是夏夜阑。
这件事毁了金腾,他从一个城主变成了人人皆可驱使的奴隶,也从一个骄傲的武者,自以为是的金家第一人,变成一个毫无成就,只是沾了妹妹的光的废物。夏夜阑的眼神让金腾终于明白,一直以来他的骄傲都是金家给的,从武者来看,他不论是心性还是实力,都不如金诗淼,从百姓来看,他在变成了奴隶之后没有受到任何人的帮助,金腾一直以为是世态炎凉,却不知道金诗淼在落败之后得到了广贤城很多人家的帮助,掩护金诗淼离开。
是了,世上没有莫名的恩惠,金腾那些年虽是广贤城的城主,却沉迷于研究自己的快掌,对那些个政务,一直都是丢给金诗淼处理;而金诗淼不是一心只会修行的呆子,她处理好了广贤城的政务,若是有更大的权力,可以把广贤城治理得更好,但是家中的长老等人拦住了她。金诗淼也有好多无奈和不甘,却还是不忍心扔下广贤城,埋头管理了十几年,得到了民心,所以才会在城破之时仍有人愿意帮她。
“后来呢,你妹妹现在怎么样了?”许山河听得入迷,突然出声问道。
“死了。”零低下了头,又是自嘲的笑,“夏夜阑还想招我妹妹为部下,但是我妹妹对外人时,性子是最烈的,一直都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主,她拒绝了城里百姓的帮助,从城墙上跳了下去。”零很后悔,后悔当时为什么没有跟着去死,现在成了奴隶,他再去寻死,却不再是金家当家人以死明志,而是一个奴隶失足摔死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