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示威(下)
有了武装撑腰,张玉盼更有勇气了。他一把推开身前的警察,对人群到,“大家都是明白人,只要剧作家们签了和国剧社的合同,一切事情都解决了!”
“呸。”胡邶朝地上吐了口吐沫。他对面的警察立刻把枪对准了他。
张玉盼看见,对他说到,“胡老先生,您是剧作大家,要不就您带头,咱们赶紧把合同签了。以后你们照常写你们的东西。”
“成,”胡邶阴阳怪气地说到,“你先把我打死,我就签。”
张玉盼叹了口气,“您这是何必呢?您不签,以后也不会有剧团敢要您的剧本。难道,你的剧本写出来不演吗?”
“那老头子我就不写了。”
张玉盼被他弄得无语,只好另寻他法。他提高音量,“大家要不这样,剧作家们留一下,其他写小说、诗歌、散文的,哦,还有那些学生和教授们,就先走吧。”
人们对视几眼,只把腰杆挺得更直了。
见无人挪动,张玉盼又说到,“这枪支无眼,要是伤到别的人,我们可不敢负责。”
梁池森突然笑了起来。
张玉盼被他吓了一跳,搞不懂他又要干什么,紧张地盯着他。
梁池森边笑,边走上了文宣部门前的台阶,至少有五只枪跟着他的动作,半分不让地对着他。
人们纷纷抬头,看向梁池森。
“张处长虽身为文宣处长,可并不算得上是个文人,是个作家。”
他看了一眼张玉盼,接着说到,“诸位,自英国人破开我中国大门,到如今已近百年。而现在,日本人又在华北大地上压迫、剥削我中国人民。灭种亡国之危机就在眼前,却有人蒙住我们的双眼,告诉我们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让我们继续苟活在非战区,还要装出一副安居乐业的样子来!”
他的话,就像一壶好酒灌进每个人的喉咙,借着酒劲,激起了内心最深处的感悟。
人群虽然屏息,但眼里的火光已经被燃起。无声的抗争逐渐弥漫开来。
张玉盼的表情简直像要把他杀了,他用力喘着气,死死盯着梁池森。
梁池森根本不在乎,反而提高声音,“可我们是中国文人,是中国作家!中华民族五千年,每当国运存续、民族危殆之际,文人士子便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或直言极谏,或奋起抗争。时至今日,我们能退缩吗?绝对不能!我中国文人,力求以铮铮风骨挽狂澜于既倒,以凛凛气节扶大厦于将倾,要成为登高一呼的社会良心和打压不跨的民族脊梁!”
“给我闭嘴!”
张玉盼抢过身边警察的枪,直接对上梁池森的后脑勺。
人群立刻沸腾起来,警察朝天开了好几次枪都没用。他们愤怒地指着、骂着张玉盼,仿佛只要他敢开枪,人群就会上前把他撕碎。
梁池森表情却很轻松,他转身对张玉盼到,“开枪吧。你杀了我,杀不死人们心中的愤怒。他们依然会集结在这里,集结在整个中华大地上,直到你们敢正视我们。”
张玉盼听到这话,使劲用枪抵着他的脑袋,“你以为我怕你?我告诉你,你刚刚的话,足够去监狱里死十回了。所以我杀你,也不会有人判我的罪。”
“那就动手吧。”梁池森淡淡地说到。
张玉盼点了点头,“你说的。”他拉开保险栓,手按到扳机上。
人群更加沸腾了。数不清的警察聚集到前面,组成一道人墙,但这根本抵不住人群往前的猛扑。
李箱和黄诗用力拉着那些警察交叠在一起的手臂,想把他们拉开。杨恪白和王去浊力气大,就不管不顾地使劲往前推。胡邶也没闲着,用他的拐杖使劲压警察的脚……
张玉盼眼里布满杀气。梁池森心想,他这回恐怕真得折在这儿了。
该说的已经说了,没有遗憾。
可就在闭上眼的时候,脑海竟然浮现出江流之的脸。突然很想见见他。
张玉盼的手慢慢扣下扳机。
“住手!住手!”一句喊声破空而出。
张玉盼被吓到,下意识放开了扳机。
听到这个声音,梁池森也缓缓睁开眼睛。
江流之杵着拐杖,从内院里跑出来,他身后跟着几个警卫,正要上去擒他,就被他用拐杖几棍子打翻在地。
他来不及去捡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向张玉盼。一把按下他的枪,“求你,放过他。”
张玉盼的嘴角抽了一下,“江部长,你还在养伤呢,怎么出来了?这件事我来处理即可,您还是……”
“求你,”江流之直接打断他的话,“张处长,我从没求过你任何事,但现在,我求你放了他。”
“放了他?江部长,你可是文宣部部长,他刚刚那番反动的话你听见了?你知道该怎么处置吧。”
“这事可大可小,”江流之看着张玉盼,“张处长您和他并无渊源,何必如此拿着他不放?况且您这一开枪,下面的作家、学生们就控制不住,到时候真闹出些什么来,我们都得丢官!”
没想到,江流之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张玉盼还是不接受,他看着梁池森,怒极而笑,“我和他怎么没有渊源,我和他可是有大渊源。”
梁池森被他这话搞得奇怪,他再次好好打量了一次张玉盼,并不认识。
张玉盼看到他的眼神,哼了一声。
但江流之很快反应过来,“不管您有什么仇找他报,现在都不是好时机。我也和他有仇,但处长,大局为重!”
“你和他也有仇……”张玉盼好笑地看着他,半天,他突然想起什么好玩儿的事情。朝梁池森一招手,立刻有个警察从后面捆住他,一把枪抵住他的太阳穴。
江流之忙要说什么,却被张玉盼制止,“江部长,我突然发现,这是你上海地界,这些都是上海作家。理应由你,让那些剧作家们乖乖签字。”
梁池森马上说到,“江流之,你会不知道这是多严重的文化管制吧。”
“你要是做不到,”张玉盼靠近江流之耳畔,低声说到,“我就把你旧情人杀了。”
江流之猛地抬起头,如狼一样的眸子直勾勾地看向他。张玉盼往后退了一步,“我的条件很宽裕,你只要让他们签字,既可以保你的官,也可以保他的命。”
但他们都明白,张玉盼可不是什么善人,他这么做,是要让二人彻底决裂。江流之必须纯粹地属于政府。
江流之和张玉盼对视良久,好半天,他终于移开目光,看向下面的人群。
“江流之,”看到他的动作,梁池森微微喘着气,劝到,“你自己也是写剧本的人,你明白,他们不想这样。还记得大学的时候你说,要让中国剧作到国外去演。今天要是真签了合同,你的誓言就永远不可能实现了。”
“江部长,你选好路。”张玉盼高声到。
梁池森看着他,“我死不怎么样,可文学不能死,文学自由不能死。”
江流之眼帘轻颤,转过头去,看向梁池森眼底。
他的病没有好透,寒冷的天里只穿了一件薄薄地里衣。周围警官、处长,个个披着貂皮大衣,却无人为他披上哪怕一条围巾。
他脸色铁青,眼神却坚毅。梁池森仿佛看到大学时的那个他。
只是这个眼神,梁池森就知道江流之要做什么了。他深吸一口气,再次劝到,“江流之,你要是还懂我,就应该知道,我不愿苟活。若能为了文学之自由牺牲,我庆幸不已。”
江流之却摇头,轻声说到,“你不能死。”
说完,他没有再理梁池森,转头对秘书说了几句。秘书回到院里,很快报出来一沓合同。
他接过合同,颤抖着往前走了几步,站到人群前方,提高声音。
“诸位也看到了我的样子,上海剧作家有危险,为保护大家,才把你们聚集到一个社里。所以,还请各位剧作家积极配合,到了社里,我们相互讨论,更创上海剧作水平新高点。”
所有人都知道他在画饼,无人回应。胡邶看着台子上的人,发出了不屑的哼声。
张玉盼笑起来,对于江流之说话没人听这件事,他好像格外开心,“看来江部长没什么威望,你这个部长当的不称职啊。还是说,该使的手段还没使出来?”
张玉盼说完,直接举起手中的枪,毫不犹豫地朝梁池森手臂开了一枪。
梁池森一声闷哼,血泊泊地从手臂流出来。
下面人群更激愤了,警察的人墙往后退了好几步才止住。李箱大骂着,“张玉盼,你敢随便伤人,这国家的法律何在!”
江流之痛苦地闭起眼睛,“我已经说了,没有人愿意,你放了他吧……”
“江流之!”张玉盼第一次叫了他的全名,“你少给我和稀泥,今天不是那群剧作家签字,就是梁池森给我死!”
其实要让剧作家们签字,说难也不难,只要拿枪一个个地逼,有几个人敢不就范。
但这是个讲求“三民主义”的国家,这实在不是什么民主、讲人权的办法,说出去,是要遭到上司唾骂、同僚耻笑、人民唾弃的。
所以张玉盼也不想下这样的命令,他只能去逼江流之。他知道,找准死穴,江流之敢这么做。
梁池森很快明白了张玉盼的意图,他忍着痛,看向江流之消瘦地侧脸,说到,“江流之,官位、钱财、甚至生命,都可以放弃,但不能放弃成为人的资格,去做一个为所有人所厌恶的工具。你是个人,不是会说话的工具。”
江流之眼眶湿了。
你是个人。这样一句简单常见的话,江流之却很少有听过。
他小时候,吃的是两粒小麦和发酸的羊奶,穿的是一件紧身衣和破布鞋,和牛羊住在一起。蒙古主子对他随意打骂,棍子、鞭子、烙铁、脚镣手铐……他没有独立的人权,只是贵族的财产,他不知道作为一个人是什么样的。
直到他来到北平,遇见了反对剥削的教授、亲和友善的同学。还有那个,教自己官话、第一次说他是个人的梁池森。
他原以为自己已经站到如此高位,却还是保不住梁池森的性命。
江流之的眼神愈发坚定起来。他不能让梁池森死,哪怕再次被人当做工具,哪怕被上海人民厌弃,但只要梁池森在,他就不会失去做人的意义。
江流之直起身来,目光一沉,对身边的警官到,“把所有人都给我抓起来。”
听到他这个命令,警官一愣,“部长,抓到哪里去?”
“上海万灵山监狱。”江流之没什么表情地说到,“拿枪逼着他们签字,要是不签,给他上刑。”
那警官微张着嘴,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部长,万灵山监狱可是关叛|国□□的,那些手段,怕作家们受不了啊。”
“他们,不就是□□吗?”江流之瞥了他一眼,“抓进去后,按照名单把剧作家留下,其他人先放走。”
那警官确定他不是开玩笑后,也只能照样施行。他摆摆手,叹了口气,“抓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