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红伞
栖真带小包子回萤蕊宫时,柳絮回带冀望回来了。
一进宫,柳絮回就单独拉栖真进房,关上门。
她满头大汗,瞪着栖真道:“姐姐,我不相信!不是真的吧?”
栖真心烦意乱,没想好认是不认。不认,把挺身而出的太子置于何地;认,她又实在……。
柳絮回拉她袖子:“姐姐!说话呀!”
栖真拍她手:“絮回,别急,给我点时间。”
柳絮回垂目,肩膀颤抖,再抬头时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这事可以等姐姐想好再说,但是我想问,我……。”
她一咬牙,终是问出了口:“姐姐和神官长很有交情吗?”
栖真讶然。
柳絮回盯着她的眼睛,急道:“他今日如此激动,是为了姐姐吗?”
见栖真吃惊不言,柳絮回追问道:“他是大容的‘清心寂神、离形相胜’!平时笑一笑都难得,今天居然为姐姐动手,还两次!!”
见栖真仍不开口,柳絮回扯着她手臂:“说话呀!”
栖真呼出口气,这才和她对视:“絮回,今天发生太多事,让我缓一缓。”
柳絮回脸色不虞,伤心地点头:“好!我知道了。若没有,姐姐大可直接否认。既然不否认,便是有。就是我想的那样对吗?对吗?”
栖真见她伤心欲绝,想伸手拉她,谁知被一把拍开。
柳絮回踉跄一下,转身要走,好似一刻都不想待在这里。
栖真叫住:“絮回!”
柳絮回拉门的手顿住。
栖真在她身后艰难开口:“絮回!对不起,我没想伤害任何人!”
“对不起”三字,若掷入柴堆的火星,瞬间把柳絮回点着,她转头吼道:“对不起?有什么好对不起?是对不起你孩子都有了,还让另一个男人为你疯狂?还是对不起我跟你袒露心迹时你只做壁上观?那么多年,我始终真心待你,可你瞒了我多少事?沈兰珍,你要说对不起,那反驳我啊!说我都说错了,你没瞒我任何事,你不知道神官长怎么对你,你没生过孩子?你说啊!”
栖真被钉在地上,僵硬如铁。
柳絮回一抹眼泪,又有更多涌出来,她倔强地咬唇哽咽:“沈兰珍,我只希望从未认识过你!”说罢转身开门,决绝而去。
甩门动静太大,惊动院中人,小包子甩脱拉着他的冀望跑进房:“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见栖真只是杵在原地,忙上去拉她的手,轻声唤道:“沈部像?”
栖真慢慢坐回榻上,嗯了一声。
蓝心也进来,问:“柳部像怎么了?哭得眼睛通红跑出去。”
栖真两眼发直,无意识地掐起合谷。蓝心和小包子面面相觑,蓝心轻声道:“姑娘?”
栖真停手,问:“什么时辰了?”
蓝心道:“未时三刻。”
栖真道:“去传个信,和府上说一下,今日别派马车了。”
蓝心道:“好,午后天阴了,有雨,不是个出行的好日子,那还是原定的日子走?”
栖真道:“明日再定,你先去。”
待蓝心出去,小包子关门,爬上榻,轻声问:“妈妈,我们不走了吗?”
栖真抱了他很久,也就此刻,才敢让深埋的情绪显露出来,抱紧小包子道:“你身体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小包子也紧紧抱着她,摇头道:“妈妈别哭,我不痛,浑身可有劲了!”
“那就好!”栖真放开他,上上下下摸他四肢,想再确认一遍。
小包子任她上下其手,问:“我们真不走了?”
“今天发生很多事,我们现在之所以能安安稳稳坐在这里,是因为有人帮了我们一个天大的忙。以前妈妈教过你,滴水之恩,当怎么样?”
小包子声音洪亮:“涌泉相报!”
栖真撸他脑袋:“对,涌泉相报!何况他不止帮了一次,我们欠他的也不止涌泉,那是欠了一个大海。我不知道能为他做些什么,可你说,我们是不是得确认他没事才能走得安心呢?”
小包子似懂非懂:“这人出什么事了?”
栖真道:“我也不知会出什么事,所以,再等一等,只要确认他没事我们就走,好不好?”
小包子点头,乍然道:“你说的是那位太子殿下吗?”
栖真拍他肩膀:“先出去玩,我看冀望一直在为你着急。”
小包子亲了亲栖真脸颊,伸出小拳头:“妈妈,beafighter!”
这是他们母子间的口令,是他们携手渡过人生一个又一个坎时互相打气的话,只要说出这句就没什么不能克服!
栖真笑着伸手,和他对拳:“beafighter!”
待小包子出去,栖真定了定神,唤蓝心进来吩咐几句。待人走后她坐着思考良久,直到殿外夕阳渐浓,才见蓝心神色复杂地回来,到跟前嚅嗫道:“姑娘,我出去转了一圈,听说……听说……听说……。”
连着三个“听说”,却怎么都没法在正主儿面前把听说的内容道出口。
栖真道:“关于我的,先别问,我让你打听的怎么样?”
蓝心道:“我去晨阳殿附近转了转,还没开口打听呢,晨阳殿今日不当值的小景儿和小沫儿就拉着我问东问西。她们说之前听殿里响了好几次砸茶盏声,陛下震怒。现下太子殿下刚走,他、他……。”
栖真问:“他怎么了?”
蓝心道:“被罚跪祖坛去了。”
栖真追问:“要跪多久?”
蓝心轻声:“不知。”
栖真看了看外面暗下的天色,嗯了一声,不言语了。
蓝心小心翼翼道:“他们还说姑娘……。”
栖真捏捏额角,苦笑:“我知你现在和别人一样,一肚子疑问,但是别问!至少今天别问,让我静一下。”
蓝心艰难地把话憋回去:“天色不早了,要不先传膳?”
栖真道:“叫两个小的进来用膳。”
蓝心暗暗庆幸,还好之前不曾怠慢。忙让人布席,待两个孩子坐下,她自在旁添饭加菜,伺候地极其周到。
小包子一面啃排骨一面道:“沈部像不吃吗?”
栖真这才收回一直看着窗外的目光,笑一下道:“你们吃。”索性起身出房。
外面风起,催着日夜更替,用完膳天色全黑了。蓝心见沈兰珍一直站在廊下望天,上前给她加件披风:“一日比一日冷,今晚雨一下,明儿就要结霜了。姑娘身体弱,别冻着自个儿。”
栖真道:“拿把伞来。”
蓝心道:“姑娘要出去?”
栖真摇了摇头,只是道:“先放这边。”
蓝心犹豫一下,凑近道:“此时晨阳殿就是修罗场,既然有人扛,姑娘还是避一避好。”
栖真目视天际连暗夜都遮不住的乌云,道:“伞。”
蓝心不敢多言了。
…………
响雷滚滚,憋了多时的雨终于在半夜如期而至。
冰冷的雨水噼里啪啦抽着祖坛的九十九级白玉台阶,冲刷着偌大的皇宫。
只有台阶顶端的平台上跪着一个金玉色的身影,仿佛狂风暴雨的夜晚,整个皇宫就他一人醒着,一人担着。
别说祖坛周围无人值守,就是整座皇宫的宫道上都不见一个人影。闪电惊悚,照亮天际,环形祖坛阴影严峻,打在地上仿若高山,把台阶和人都压迫其下。
碧净杀魄池五个日夜没有休息,饕餮兽魂废他一番心力,如今又跪那么多时辰,老天爷都看不下去,非遣如注暴雨让他清醒头脑不成?
风宿恒觉得造孽,一而再再而三自讨苦吃,全因冲动胜过理智。若星流在,必看他笑话了。
冰冷的雨打在脸上,他迎着雨幕睁开眼,唇边一缕苦笑。
低首间,暴雨忽歇。风宿恒抬头,就见一把红伞挡住漫天雨,身后有人轻声道:“殿下。”
一个身影站到他身旁。
风宿恒抹了抹脸上的水,在冰冷的雨夜,心间忽然开出从未有过的花来,问:“怎么来了?”
栖真叹息一声:“奇怪,为何一到罚跪就要配暴雨?天下话本都这个路数?”
“不是为了引出另一个吗?”
“所以我能不来吗?”
风宿恒笑出声。
栖真在他身边蹲下,举着伞,伞檐低垂,把飘进来的风雨阻挡在外。
风宿恒接过伞柄,罩住两人:“既然来,为何不多带一把?”
栖真有点不好意思:“没经验,没想周到,拿着一把就出来了。”
风宿恒莞尔:“没关系,伞大。”
栖真瞧瞧头顶,把他手推正:“别斜,否则我来做什么呢?”
风宿恒道:“我早湿透了。”
栖真看了看自己裙摆,这雨势一路过来,她其实也湿透了,但开玩笑道:“因为湿透了,所以淋一夜也没关系?”
有雨水从风宿恒的发上蜿蜒而下,落入他的眸中,他嘴角扬起,问:“有没有关系,取决于我吗?”
栖真索性左肘撑着膝盖,托着侧颊看他:“师父今日受苦,兰珍总要为师母着想一二,以后被她知道我连伞都没送一把,不怨我吗?”
风宿恒转首看向祖坛上深刻的牌位,声音萧索:“真是好徒弟!”
他转头之际,错过栖真眼中一闪而逝的情绪。她立刻也随之看向石刻牌位。漆黑雨夜里,上面的字根本看不清,只那轮廓让人感觉雄壮森严、鬼影憧憧,怪吓人的。
栖真问:“陛下罚您跪多久?”
风宿恒揶揄:“跪到地老天荒!”
栖真………
风宿恒追问一句:“徒弟陪不陪?”
栖真抬头想了一下,夸张地叹气:“师父自己保重!”
风宿恒狠狠瞪她,两人视线一对,不约而同笑起来。风宿恒摇头道:“没良心!”
凄凄冷雨,森森宫闱,唯有伞下聚拢起一缕暖意,因靠得近,体温传来,到不觉得冷了。
此处没有灯火,但风宿恒仍能看清面前人的一颦一笑。他自己却渐渐收笑,听一会儿大雨落在伞面上的声音,终是启口道:“今日护神大殿上到底怎么回事,能给我一句实话吗?”
栖真凝视地面澎湃的朵朵雨花,几不可察地叹气。无论她如何在太子殿打马虎眼,都不过时间问题,他早晚要一个答案。
“殿下!”栖真垂死挣扎:“您既然提‘实话’二字,便是认定兰珍撒谎,那要我怎么说呢?”
风宿恒道:“你就说实话!”
“好。”栖真垂眸:“实话就是,以前我不信命,经历多了才发觉,天意弄人!”
风宿恒等了半天,见她无意再言,用这么一句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话把他打发了,不由气结:“你以前信什么命?经历什么事?如今又怎么天意弄人?”
真相在舌尖上滚,栖真吞钉子一样咽下,闷声道:“殿下说事缓则圆,这些问题兰珍会解决的。”
她说她解决?那就是变相承认她有事,就是在承认这些事和她有关!风宿恒道:“不管怎么解决,先说说,你到底惹了什么事?”
话像如来佛祖的五行山,压得她抬不起头,喘不过气。
风宿恒侧目,都觉得身边埋下去的脑袋满满冒着纠结。他知该坚决问清,却颓然心软,退一步道:“我就问一句,你可知为何今日炼魂鼎判我为凡心生父?别跟我说鼎坏了!”
栖真摇头:“不知!”
这个,她真不知!
风宿恒悄然紧张,追问:“那你到底是不是凡心生母?”
栖真耍赖:“殿下,你说就问一句!”
这次风宿恒不想开玩笑,扒开所有的皮,他真正想问的也就这一句。
他嗓子发紧:“回答!”
他越执着讨要答案,栖真越是退缩。即将天各一方,还不许她替沈兰珍留个好印象?栖真切一声道:“殿下真觉得兰珍能在没来葵水前生孩子?”
风宿恒一噎,心头一松,哂笑起来,蓦然觉出自己混账,不得已在众人面前扯的慌,最后他怎么自己都当真了?一本正经去问个未出阁的姑娘是否生过孩子,实在是……。
风宿恒难得脸热,清了清嗓,郑重道:“对不住!是我失言。”
他见沈兰珍对着雨幕不吭声,以为她是因为他没分寸的一问羞恼,便软了声音道:“是师父乱说话,别生气!”
栖真硬生生瞪着面前的雨夜,怕一眨眼眼泪就要掉下。她忍到极限,骤然道一句:“对不起!”
从伞下钻出,不顾身后人叫唤,她快步跑下台阶,冒雨离去。
…………
作天作地下了一晚的雨,隔日午后才放晴。嘉和帝将仪仗留在坛下,自己拾阶而上,走到太子面前。
风宿恒坐在最高的台阶上,盯着手中红伞发呆。不知坐了多久,团着一身湿透的狼狈。
嘉和帝沉声:“让你跪,你还自己找舒坦?”
风宿恒惊醒,顺台阶上的龙靴看去,哑着嗓叫了一声:“父皇。”
嘉和帝斥道:“这颓废样子!”
风宿恒顺了下湿发:“父皇要罚,我还能光鲜亮丽地在您面前晃?”
嘉和帝想狠狠扇他,念在先帝都在祖坛上看着呢,才放过道:“跪了一晚,知道错哪里?”
风宿恒道:“昨日我一入晨阳殿不就在认错?是父皇盛怒下听不进,总觉得儿子说什么都是诡辩。”
昨日嘉和帝一听他承认和沈兰珍年少生子的荒唐事,怒到无以复加,要传人唤沈兰珍过来斥责,被风宿恒当众拦下——他居然连皇帝口谕都敢拦——在殿上大开大合,信誓旦旦,只说他一人做事一人当,当初是他年少荒淫,铸下大错,如今对那沈兰珍是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断不肯让她来晨阳殿,当着九卿的面生受这份羞辱。
一番话把旁听的九卿说的面色如土。
嘉和帝无语问天:“我大容怎会出你这么个孽障!!!”
风宿恒平平道:“父皇还要怎么罚,一并说了吧。兰珍那边别去扰她,原本就错不在她!”
嘉和帝避开台阶上的水塘,和他并排,俯瞰远处一眼望不到头的宫殿群,缓下情绪道:“事已至此,罚不罚的又有什么用!大容皇室向来遵循祖制,即使贵为帝王也不过一夫一妻。正因为此,娶妻一事便须慎之又慎。自开国来,哪任皇后不是明媒正娶,上皇崖塔入了忠诚契,才戴上皇后凤冠!帝后一旦成婚必相携一生,否则就是要命的事。若帝后感情不睦,一辈子也差不多毁完,这道理你可明白?”
风宿恒额首。
嘉和帝道:“沈氏也是九部相,堪当太子妃,可未婚先孕到底是丑事。忠诚契都没入,孩子都这么大了,你说你到底干的什么混账事?”
风宿恒侧眸,看向身边高大的中年男人:“父皇自听闻,为何一点不疑真假?不怕那孩子不是我的?”
嘉和帝一掌刮他肩上,冷笑道:“你把上古神器当什么?人会撒谎,炼魂鼎验出来的,断无出错可能!”
风宿恒垂眼盯着红伞,不知在想什么,良久才低喃:“行吧!”
嘉和帝奇道:“难道你并不确定孩子是你的?”
“父皇!”风宿恒呵一声:“您有多确定我是您生的,我就有多确定他是我生的!”
嘉和帝呸他:“混账东西!”
见风宿恒又无精打采地垂头,一副疲倦已极的样子,再想扇他也下不去手,恨铁不成钢道:“昨日你在晨阳殿这般护她,父皇也不是不明白。可要答应你们婚事,却是不够的。”
风宿恒至始至终没在嘉和帝面前提婚事,但也好奇:“如何才够?”
嘉和帝问:“你爱她至深,但沈兰珍爱你吗?”
沈兰珍爱他吗?
风宿恒抚着手中红伞,伞面经雨洗涤红到至纯。
昨日入手时,柄上分明存着她的温度,凄凄雨夜中唯一的温度!
嘉和帝也看向红伞:“今日之前寡人不知,现下倒有答案。你跪在这里淋雨受罚,她能来,便是心上有你。嗯,不用顾忌神宫和九卿,尽快大婚吧。等你们尘埃落定,流言蜚语便成风流韵事。再过几十年你们回首,这点破事不过笑谈罢了。”
顺了儿子的意,他该满意!嘉和帝步下台阶,倏忽回身,对风宿恒愤恨一脚:“王八蛋!让我皇孙从小流落在外,可怜我都没抱过!成了婚赶紧再生一个!否则饶不了你!”
这脚没留情,踢得风宿恒捂胸弯腰,痛呼道:“父皇!也呸狠了!”
嘉和帝出完恶气才觉爽利:“滚回去睡一觉,明日晨阳殿私宴,把你女人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