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纠正
琼舟回去时顺风顺水,这日相胜邀风宿恒上甲板商量后事。风宿恒道:“皇兄用迷魂术消了随从记忆,除我们几个,不再有人记得真相。回去后便照商量好的说吧。”
相胜道:“那日你经过说得粗略,稍后还得把细节和大家对对,以防有人说漏嘴。”
风宿恒笑道:“皇兄向来刚正不阿,没想到这次愿意同流合污!”
相胜瞥他一眼:“我们此行诡异凶险,传出去未免诸多揣测。大容,容不得任何对神明不利的谣言。”
“确是皇兄想得周到!”风宿恒额首:“不过今日你有别话交代?我们都绕船三周了!”
相胜终是凭栏驻足,望了会儿碧波万顷的海面,垂首轻声道:“我……。”
谁知他刚起个头,前方船舱转角传来脚步声,之后便是说话声,声音压得低,不过以风宿恒和相胜耳力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赖俊青:“常璐,你干什么?别以为那些小动作没人知道!”
常璐:“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赖俊青声音明显愤怒:“前日沈兰珍出舱房就摔一跤,昨日下去舱室又绊一跤。甲板上的地蜡,门间的绊绳,哪来的?”
“她自己走路不小心,怪我?”
“呵,沈兰珍是什么人!”赖俊青明显不豫:“神仙岛万丈丛林中来去面不改色,她能在一条船上走路不小心连摔两跤?你一向和她不对付,现下更嫉妒她到过神明大宫!”
常璐气道:“我到问你,她哪里跌跤,何时吃亏,你怎那么清楚?”
赖俊青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别仗着你爹是上司监,背后有司文,就欺负人。回去我就求皇上指婚,等我娶了沈兰珍,我们司官一族便是她夫家,你再做些莫名其妙的事,别怪我不客气!”
常璐原本要炸,听了这话反而冷声:“赖俊青,我道你今日发什么疯,原来图了这个心!你以为沈兰珍娘家无人,求皇上指婚就一求一个准?你眼瞎,不会看?”
赖俊青道:“看什么?”
“看什么都不知道?”常璐声音里是浓浓嘲讽:“沈兰珍最后和谁一起回来?一日一夜啊!”
赖俊青气到语调打颤:“你再看不惯她,也不能这般辱人名节!”
常璐道:“大伙儿心照不宣,就你愣头青!再说一次,那些事不是我做的,别跟着我!”说着蹬蹬蹬跑开。
另一个并不罢休,追上去,两重脚步下了甲板,之后再没声音。
风宿恒看了眼相胜,见他脸色铁青,衣袖都在抖,像是气得不轻。
“人心自古难测,担心什么来什么。”相胜压下情绪,正色道:“正想和你道此事!人人知我神宫身份,即使和女子单独在外,也不敢有人妄议。可你不同,平安归来也难逃烁口。你身份在,又是男子,很多东西无须上心,却累的另一个平白被戳脊梁骨。我即主持这次行程,不想神明名声受损,更不愿有人劫后余生,还要被泼脏水。”
风宿恒倒有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一哂道:“皇兄担心这个,何妨再用一次迷魂术,消去所有人的记忆,图个清静。”
“不是没想过。”相胜无奈:“可真如此,回去如何瞒得住父皇和师父?”
风宿恒斜倚船帮,打量故作平静的身边人:“皇兄希望此事如何善了?”
眼前鸥鸟翔集,却入不了相胜的眼,毕生的痛苦纠结都在脸上具现,可他最终还是下定决心道:“回去,你找父皇指婚!”
闻言,风宿恒终于收起面上的漫不经心,直起身审视他,随后也望向辽阔海面。
两人沉默站立半晌,才听风宿恒轻声开口:“真娶了她,未来她再不能离开皇宫半步。在宫中抬头不见低头见,经年往复,皇兄受得了?”
相胜讶然转首,瞪着风宿恒:“你……?!”
风宿恒耸耸肩:“我一早就知道。”
相胜有瞬间慌张,想矢口否认,可对方如此笃定,又让他觉得否认未免多余,便收拾心神,平静下来道:“你应当明白,说这番话我并无私心。”
“我知道。”风宿恒道:“可这事,我不能答应你。”
相胜听他回得坚决,心中泛起隐秘的庆幸,又被遗憾淹没,最后好奇道:“为何?”
风宿恒语含自豪:“赖部像有句话说得对,沈兰珍什么人?一路多少困厄面不改色,这般女子会因忧谗畏讥,草草葬付自己终身?别小瞧她了!”
相胜反驳道:“成为大容太子妃,怎么算草草葬付终身?世上还有比这更好的归宿?”
风宿恒原本不想说得太明,此刻对着直抒胸臆的相胜,忍不住道:“皇兄,你心里有她,却不够懂她。对沈兰珍而言,最好的归宿从来不是当皇后!”
相胜背在身后的手在宽大衣袖里紧握成拳:“你说,什么才是她的好归宿?”
风宿恒一字一顿道:“她自己的选择!”
相胜问:“她的选择是什么?”
“得问她了!”风宿恒道:“这事我们不能替她做决定!”
“说来说去……。”相胜语气转厉:“你就是不想提亲!”
风宿恒维持沉默。
“我们是不能替她做决定!”相胜有股恨铁不成钢的怒意:“但她的决定可能是蚍蜉撼树!无人为她撑起一片天,她又何来余地自作主张?过去我当你心里有她,你俩携手乃顺理成章。如今她受人非议,你却无动于衷!行,今日之话当我没说。”
风宿恒眉头一皱正要开口,就听相胜深吸口气:“我若是你……。”
鹰隼翱于海面,将沙鸥驱散溃飞,海上撩来大风吹破话音,相胜想再继续,终是别过被风拂得泛红的眼,摆摆手,转身离去。
目送他消失在甲板上,风宿恒才伸出手臂。万六十长途奔袭,立时飞来落在臂上。
他目视天际云卷云舒,海面万顷碧波,心里却像塞满棉絮,扯理不清,直到万六十轻啄手指才回神,取下它脚上信筒。
…………
在离岛换回轻舟,于锦驰镇登陆时,戦星流已在岸边等候。众人上马轻驰,踏上回程。
路上听风宿恒说完此番经历,看了看空中若隐若现的结界,戦星流压低声音道:“不能满打满算四十九日。”
风宿恒道:“所以提前知会你一声,该准备起来了。”
“我在港口整日闻着鱼腥,骨头酥乏,就等殿下佳音。”戦星流呵呵一笑,策马靠近,语气暧昧道:“先不说这个,我看这次回来,你和沈兰珍,嗯?”
风宿恒不明所以:“嗯?”
戦星流抬眉:“嗯??”
风宿恒用马鞭把他马头支开:“说明白!”
戦星流见他不上钩,只得道:“是不是和以前……不一样了?”
风宿恒斩钉截铁:“没有不一样!”
戦星流摸下巴,玩味他一本正经的表情:“可我怎么瞧着你俩,不太像同生共死过的样子!”
风宿恒道:“那像什么?”
“像……同床共枕过的样子!”
风宿恒彻底黑脸:“再胡说八道,把你扔回去!”又呵斥道:“你一路盯着她做什么?”
戦星流见风宿恒虽着恼,话里话外居然没否认他那句玩话,心下未免啧啧称奇,面上却道:“不是我盯着她呀!殿下没察觉吗?那么多人,啊,这里明明那么多人,就你俩一对视,气氛都不对了!你没发现别人看你俩的眼神很奇怪吗?”
对着相胜尚能插科打诨,面对星流却不得不正色,风宿恒认真道:“我请你,从此,不要再说这种话!你知我所求。别人怎样我管不了,你别给我起哄!”
“殿下啊!”戦星流哀叹:“我是起哄吗?是吗?我是为您高兴!您老何必呢?非要放弃身边软玉温香去追求一个虚妄,有必要吗?”
这话似乎戳中风宿恒深埋心间的困惑,他轻抚马鬃,略显落寞道:“心动和认定是一回事吗?人一辈子不知会心动多少次,譬如甘露,不过朝夕。可认定一个人,却是一辈子的事!”
“旁人说这话也就罢了,殿下说这话真是……。”戦星流听了恨不得扯自己头发:“一个一辈子没动过心的人,动一次心便是一辈子。殿下之前对谁动过心啊?对殿下来说,动心和认定,难道不是一回事?”
“所以可惜了。”风宿恒沉声道:“兰珍非我梦中人!”
再艰难,也不是不能道出口。这话即是说给星流听,也是说给自己听!说完这句,风宿恒一挥马鞭跑前头去了。
戦星流无奈地望着他的背影,真不知说他铁石心肠好,还是太过自律好!
清风明月那么多年,好不容易出现个能入他眼的女子,他还想独善其身!
只怕他自个儿都没发觉,他望向沈兰珍的眼神究竟是怎样的吧!
…………
大部队路过千林镇,又于栾家下榻。这次因着都是朝见过神明的贵人,栾老爷更是热情十足,晚宴山珍海味,不要钱似地上。席间多听得一两句神明大宫的情况,都高兴地手舞足蹈,直说神明保佑!
栾夫人在女眷席上也殷勤劝酒,似乎不让来客多喝两杯不肯放人。栖真回到安排的院落时,脚步都有些浮了。
但她是真高兴,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放松,摸着颈间坠子,未免轻笑出声。
府上侍女前来端茶送水,栖真多要了壶甜酒,独自在院中石凳上坐,望着洞门外的池塘浮光跃金,着迷出神。
戦星流和风宿恒说着话也从席上下来,随仆人从池塘另头来,远远觑见小院里的鹅黄身影。
戦星流存了心,对身边人挤眉弄眼道:“上次在塘边和沈部像聊的愉快,她没进屋,我再找她聊会儿。”
风宿恒沉声:“你席上喝了不少,回去休息。”
遂吩咐仆从把他带回下榻的院落,自己则在塘边站了一会儿,几次想挪步,最终鬼使神差进了小院。
栖真早窥到塘中倒影,坐着没动,一口口噙酒。见风宿恒进来,放下杯子道:“殿下!”
风宿恒踱到桌边:“今日宴席丰盛,难得你下了席,还有闲情多饮两杯。”
栖真道:“殿下有无兴致?”
风宿恒道:“月影浮动花香浓,杯都备了两盏,岂敢扫兴。”说着在另头坐下。
栖真给他斟酒:“在岛上还身轻如燕,一出来就乏得很。门里消耗太过,惫懒之态,到让殿下见笑。”
风宿恒瞧她脸颊微红,带些醉意,便道:“谁不是呢?平安回来便好,后面还需舟车劳顿。等回了宫复了命,这事也算彻底了了。”
自从回到琼舟,除那日主舱一聚,两人再没遇见过。船大,见面不易,可那么多日一面都没碰上却并不容易。今晚总有个什么心照不宣的拨动,让他们独处一回。
“人是回来了,门内四日却成了迷。”栖真摸索着杯缘:“这几日我一直在想,‘那人’弄这一出,到底图什么?”
风宿恒哦了一声,问:“有何高见?”
栖真抬头回忆:“若没记错,那日影像里他提过一句——你实在想念,一个人来岛上看看鼎,我也无所谓?”
风宿恒额首:“是有这么一句!”
“他说‘一个人’!”栖真强调:“他把炼魂鼎置在海上,是为保它安稳,断没有让一群人涌上岛随意触碰的道理。去的人多,危险便多。所以我猜,是我们进门的人太多了,这一轮轮的,筛选一遍,筛到最后一个,谁活着谁上岛。若我们原本只得一人去,也许就没这些,也许一进门看到的就是神明大宫!大神官跟神官长说的未必有错!”
风宿恒挑眉:“也说不通,最后上岛的不是你我两人?”
“也许……原本是只得一人的。”栖真低头闷了口酒。
原本应该只留一人的,若他们不是互相取暖,互相搭救,硬生生破了这道玄机!
想明白她言下之意,风宿恒心中也是一暖。
那晚坐拥一人,窃窃私语,气息相缠,于他而言也是绝无仅有。之后竭力淡忘,不让自己深入肖想,不料今晚经她一语,又将那景象翻将出来。
风宿恒尽力清了心神,道:“神仙岛,鬼岛,冰海,一路都是幻境,也许只有最后的白岛才是真,我们看似多处漂泊辗转,从头至尾不知几千里,可说不准我们入了门,神明大宫就在那里。”
“正是如此!”栖真道:“回去一见大家都活着,我便有了这个念头。”
不好说得太明,其实她真实的想法是感觉自己下场刷了一次游戏副本——先是一群人组队打怪,然后一个关卡一个关卡过,每过一关刷掉一批人,谁能闯到终局,谁就负责打boss,捡终极武器。
栖真在现世有着丰富的网游剧本创作经验,各种副本设置信手拈来,不怪她一回去见所有人都活着,脑中立刻蹦出这个念头。
如今真相如何已然不可求证。门内四日权当南柯一梦,她目的既已达成,今晚便要画上一个句号!于是斟酒,举杯敬道:“一路险象丛生,步步荆棘,并非因着幻境便怎么死都无所谓。殿下君子心性,一路照顾有加,这一杯敬殿下救命之恩。”
风宿恒亦举杯:“我岂非也要敬你,救命之恩你也同样予我。”
“不一样的!”栖真道:“殿下看顾在前,兰珍回报在后,这一杯还是该兰珍先敬!”
风宿恒不再多说,回了个请,和栖真一饮而尽。
栖真再斟:“这一杯,是徒弟敬师父。当初遭逢小恙手足无措,师父不仅没有袖手,还每晚相陪耐心指点。换做旁人,兰珍都不敢奢想得这番情义。”
这次风宿恒到不推脱,饮尽了,道:“回宫后修炼别停。”
“不会停,回去后兰珍必夜夜在萤蕊宫自行打坐,绝不躲懒!”
又抬手倒了第三杯,道:“殿下胸怀大志,俊杰之才,大容未来系于君身。最后一杯,祝殿下得展鸿鹄之志,保大容,破旧俗,不负先辈英烈之灵!”
“保大容,破旧俗……。”风宿恒轻摇杯中酒,却不入口:“为何这样说?”
栖真一笑,醉意上脸,眼睛晶亮亮地对风宿恒道:“殿下从神明大宫拿回真正的炼魂鼎,难道用来当酒杯?只怕……要变天了吧!”
风宿恒一指直立,嘘一声:“你答应过的。”
栖真捂嘴:“啊,醉了,醉了,自罚三杯!”说着不等风宿恒拦,又一杯下肚。
风宿恒从她手里拿过空杯,不想她再饮:“敬的这杯我还没喝,你到喝个痛快!”
栖真看他三杯饮尽,起身道:“全数敬到,兰珍心意已了,回屋了。”
风宿恒见她趔趄,起身相扶,却被栖真推开。
她脸带笑意,站定了憨憨道:“今晚喝多,殿下见谅,兰珍自有兰珍归宿,不劳殿下费心。”
风宿恒原本准备放她回去的,一听“归宿”二字,心头一动,侧身拦住道:“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栖真挑了挑眉。她本顶着张少女脸,此刻醉意昭彰,这眉一挑,到挑出几分辣意和风情:“归宿啊……嗯……谁还没个自己的归宿呢!”
风宿恒窒了一下,忽然断定:“那日你偷听!”
她哪里偷听?她分明坐在下舱和人学绳结,离窗近了,光明正大地听。
栖真嘴角一咧,笑意更甚,逼上一步道:“哪日?偷听什么了?”
风宿恒巍然不动,任由沈兰珍一步上前,几乎贴上他胸膛。
她身材娇小,站在面前也只到他胸口,瞪着他的眼神却气势十足,在月光下很有些挑衅。
身上幽微香气,合着纯酿的酒味钻入鼻尖,引人入醉,风宿恒垂首道:“兰珍,别诈我,这招不灵!”
栖真不敛锋芒,咄咄逼人:“有什么大不了的值得我诈?原本就没什么大不了,原本…就什么都没有。”
风宿恒道:“你醉了!”
栖真笑着摇头,步步后退:“不是兰珍,殿下,是沈部像。今后别叫错了!”
她明明在笑,风宿恒却觉得她眼中有晶莹,迷人魂,引他伸手抚那虚无。
“乐少爷?”墙外有人低声:“怎么在这……?”
只有一句,来声立刻消失,两个轻微的脚步窸窣远去。
风宿恒全副心神不在,墙外动静都没注意。
现下回神,转头再看,沈兰珍已经回屋,紧紧关上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