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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金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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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跟嘉和帝去渝水边修禊的日子里,为不用喝酒,风宿恒终于松口气。

    虽是每季都要举行的小仪式,毕竟离了宫,一行人轻车简行,一个多时辰抵达渝水行宫。

    按理说太子回銮,这种水边祭仪也该带他走个过场。但不知嘉和帝怎么想,虽叫太子随行,行祭时只让他在队中旁观。

    风宿恒全不在意,乐得清闲。

    晚上宿在行宫,山遥说起回司财府的事,笑个不停。

    山遥抵达大容当晚回了家,司财在家蛰伏几日,就等逆子归来,把他噼里啪啦一顿打。

    他娘却悄悄揪着他问这几年死哪里去,山遥便把在外面的事说了说。

    没成想第二日,司财家仆从人手一本《异域风情录》,都在偷摸翻看。山遥问这小册子哪来的,仆从说是夫人房里的大丫鬟处买的,一两银子一本。

    翻了翻,他眼珠子快掉下来,全本皆是昨晚他跟他娘说的那点东西!遂拿着册子去找司财告状。谁知回宫时,他爹娘还在关门商量分账的事!

    山遥放下床帐时总结:“几年不见他们还是老样子,真让人怀念!金窝银窝不如狗窝,还是回来舒服。咱们以后不走了吧?”

    风宿恒打个哈欠,急欲补眠,像没听见这问题。

    第三日一早,修禊的队伍才缓缓返回皇宫。

    嘉和帝把两个儿子找来,装饰奢华的马车又稳又宽敞,可容三人同坐。

    一路风和日丽,过眼美景,嘉和帝生出几分游兴,且有相胜作陪,真聊起禁忌话题,又不是他独自在听。法不责众,自然少些顾忌。

    于是风宿恒终于能完完整整说说他在外面的见闻。

    当他说到大容外也有很多国家,有弱小,有强盛,嘉和帝板脸道:“天下怎可能有比我们大容更强盛富足的国家?你说的那些地方算什么国家?一群刁愚小民,何足为惧?”

    风宿恒道:“父皇说的是。上次您还说大容之外都是鬼蜮魍魉,现下升成刁愚小民,真是思路开阔不少。”

    嘉和帝忍他半晌才道:“你既去过这些地方,又如何判断一个……一个国家是强是弱?”

    “看地域广度,百姓数量。朝堂政通人和,民间丰衣足食,边疆兵强马壮则为强,反之则弱。”

    嘉和帝道:“兵强马壮?他们都有军队?”

    风宿恒道:“没有军队的国家,独独我们大容一个。”

    嘉和帝脸色愈糟,对相胜道:“听听,你王弟说什么混话?军队?我们要什么军队?只有低等未开化处才需将护卫之责诉诸武力,才需养一群粗鄙军人以供差遣。如大容这般得神明眷顾的荣耀之地何须军队?只要有神明一日,便有皇崖山结界一日,足可保我大容千秋万世国泰民安!”

    风宿恒点头:“父皇说的是。父皇可曾亲眼见过神明?”

    嘉和帝道:“神明岂是我等凡人能亲见?”

    风宿恒又问坐在对面的相胜:“皇兄贵为神宫中人,可曾亲眼见过神明?”

    相胜如实道:“只有历代大神官才能和神明对话。”

    风宿恒追问:“那大神官一定亲眼见过神明咯?”

    相胜一顿:“师父……想必是见过的。”

    风宿恒道:“神明长什么样?”

    嘉和帝斥道:“神明尊容岂容你我肖想?神明就是神明!这次你母后神识炼化完成,就会被炼魂鼎送去神明大宫。神明常年栖息外海,只有我们皇族的神识才能入宫,受神明度化,成为新神。将来你我都会去到那里,届时你便知神明长什么样。”

    风宿恒道:“大容开国百年,皇室已历四代,看来大宫里新神数量不少。可若大容被神明厌弃,结界不存,又当如何?”

    嘉和帝指着车门,怒道:“滚下去!”

    风宿恒嬉皮笑脸:“父皇别气!有何不可言论?凡事只怕万一。”

    相胜淡定道:“若结界不存,则鬼魅丛生,吞天噬地。大容倾灭,不过朝夕之间。”

    嘉和帝道:“没有万一!哪来的万一?即使今日乾坤互换,日月颠倒,只要神明大宫在,神明就在!只要神明在,结界就在!只要结界在,大容就是千秋万代繁荣昌盛!”

    风宿恒也不驳,慢条斯理理了理袖子:“愿大容承父皇吉言!”

    嘉和帝怒其不争:“将来要承帝位之人,出去鬼混几年竟变得毫无信仰!大容有尔等不忠不诚之君,该当奈何,该当奈何呀!”

    风宿恒敷衍:“父皇说的是。”

    嘉和帝左右看,像在找鞭子:“什么父皇说的是!除这一句还会什么?竖子无能!给寡人先管管好太子殿前那摊事,再敢妄议神明,看寡人不削你太子之位!”

    风宿恒有恃无恐地反问:“不知我殿前哪摊事,惹父皇如此生气?”

    “还哪摊事?人跪三天了,也不知要干什么!你是何意,让人跪那么久?”

    风宿恒一愣,微眯眼,试探道:“父皇怎知?”

    “宫里何事寡人不知?你早定了妃,既回来,本该找司文重议婚事。将来成完亲,谨承祖制,做好天下楷模,别把外面乱七八糟那套搬来,要让寡人知你朝三暮四,拈花惹草……。”

    风宿恒苦笑:“我何时朝三暮四、拈花惹草?”

    嘉和帝道:“那你门前跪了三天的沈部像怎么回事?”

    “什么?”

    太子尚未出声,车里有人脱口。

    风宿恒瞅了一眼相胜,后者面上不见表情,仿佛刚才一时激动的不是他。

    风宿恒心念电转。

    沈部像沈兰珍?

    她为何要在太子殿前跪着?

    风宿恒脑里炸开,闪过几个片段。

    啊!

    他那晚到底喝得多醉?居然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

    那晚沈兰珍来找过他吧?

    当时他怎么说来着?为表诚意,让她用行动来证明!

    而这人居然真地跪了三天?!

    风宿恒静默片刻,再抬眼,已把棋路看得透彻,一子落而推十步。

    “父皇误会了,沈部像长跪殿外,可不是和儿臣有什么瓜葛。”

    嘉和帝白了他一眼。

    风宿恒继续道:“她受母后照拂多年,是知恩感恩之人。虽受母后梦中所托没去成皇陵,但她仍想为母后尽份心力,这才来求儿臣,说想去驻守香在无心处,拂拭洒扫,早晚祝祷,也算尽一片忠心。”

    嘉和帝听到“香在无心处”几字,心下怀念,惆怅半晌,点头道:“是个有心的。”

    相胜问:“香在无心处她想去便去,为何跪你?”

    风宿恒道:“她求的不是偶尔去一次,是搬去为母后守灵。我觉得不妥拒绝了,谁知她执拗,长跪不起。”

    嘉和帝问:“你觉得有何不妥?”

    风宿恒无奈:“香在无心处离太子殿那么近,她住进去只怕瓜田李下。届时传出风言风语,说大容太子朝三暮四,拈花惹草怎么办?”

    嘉和帝嘴角一抽,气得牙痒。

    沈兰珍想为皇后守灵,嘉和帝无可无不可,但若于太子名声有碍,他必不同意。

    可问题是,今日沈兰珍想去的地方是香在无心处——那是当年新婚,他亲手所建,送给皇后英晚瑢的书楼。

    大容唯崇诗文,其他书籍难以寻觅。只为晚瑢爱书,他便搜罗来大容几乎所有书籍放在楼中。

    太子走后四年,晚瑢盘踞香在无心处的时间比在寝宫还长。

    书楼搜集着晚瑢生前一颦一笑,若她有一缕神识回归,知道还有人守在那里,也不留遗憾了。

    嘉和帝一锤定音:“一个司军之女都比你这为人子的来得贴心!让她去!寡人允的,谁敢在背后嚼舌根!”

    一队人马回了宫,风宿恒自然要赶回太子殿。相胜说还有话同他讲,便遣了随从,与他同行。

    相胜道:“你不在宫里这几年,父皇和母后总因你的事争吵,每次不欢而散。他们都挂心你,又各自埋怨。你没见到母后最后一面已是人生憾事,便不要再整日忤逆父皇。这几年他嘴上不说,其实想你得很,一直盼你回来。”

    “我知道。”风宿恒道:“当年是我冲动了。”

    相胜瞥他一眼:“不用在我面前如此说,重来一次,你仍会选择出去。但不管外面较之大容如何,又与大容何干?大容得神明庇佑百年,至后百年也不会有所改变。对父皇,亦或对别人,还是少提外界为妙。”

    风宿恒调侃:“当年我问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走,你不肯。现下更连一点改变都不敢想。皇兄不过比我大一岁,怎活得如此古板?”

    相胜沉默半晌道:“所有的改变都要付出代价,若只自己承担也罢,就怕落在别人头上。”

    风宿恒道:“我只知人人驻足不前,世间不会变得更好。人生在世原本就有无限可能。你看在大容只有皇室中人才能修行,但在外面,管他贩夫走卒江湖侠客,只要想,都可修炼。即使最终得道之人甚微,毕竟是各自的选择。大容,真得太闭塞了!”

    相胜道:“百年前先祖择此海滨胜地开国立足,就已做出了选择。我等后辈,或许看大容人活得木知木觉,可谁又能断言木知木觉与人生饱经风霜大起大落比,就不是一种幸福?先祖不就是因为人生七苦一一历遍,才和神明达成契约,从此成就此地百年安稳。你觉得大容闭塞,与什么都不相容,在我看来,大容才是真正的与天地相容,与世道相容,与人心相容。你既去过外界便当知晓,外面又有哪处真能如大容这样得百年安稳?”

    风宿恒一哂,很多事岂是一时争论能分上下,此刻他也不急着说服对方:“皇兄勿怪,适才是我言错。皇兄不是古板,是静水流深。只不过一条岔路分两边,你我没选同一边。一时也辨不出孰优孰劣,只待时日验证。只是这两日见皇兄面色不佳,可有哪里不适?现下走那么快做甚?”

    “我没不适,是你走太慢了。”

    风宿恒瞥了眼相胜长袖拽地的袖口,今日马车上,他分明看到他抬腕时衣袖落下,露出腕上缠着的纱布,透出隐隐殷红。

    只露一下,便被他拉下袖子遮去。

    相胜既不想说,风宿恒便不当问。

    反正这宫里也没什么事是他想摸而摸不清的。

    风宿恒回到太子殿,看到跪在殿门口的沈兰珍时还有点佩服——若让他跪上三日,当跪不成她这般端正笔直,就像尊没知觉的雕像。

    走到近前,看着她像感知到阴影靠近般缓缓睁眼,眼睫打开时目光是死的,迟缓地顺着他往上蹒跚,找到他的眼睛,望进去,才逐渐活过来。

    风宿恒道:“你求的事,我允了。”

    栖真楞楞地看着他,像没听懂。

    风宿恒道:“回去吧,即答应了你,我会安排好一切。”

    栖真………

    风宿恒知道她听明白了,便问一边的相胜是否要进殿继续聊。叫了两遍后者才反应过来,只说不了。风宿恒便和皇兄告辞,带着山遥进太子殿。

    殿前一时无人。

    这两日太子不在宫,门口便没安排守卫。

    相胜站了一会儿,见栖真还跪着不动,没有起来的意思。于是走到她跟前,细细看去,心下一惊。

    他快速施法,见栖真左肩浮起一道随法术着相的符纸,一离身便自行消散,再寻不见踪迹。但以相胜见识,岂会辨不出那是张定身符。

    定身符一脱离,栖真像从一种被强制固定的状态中脱落,哼都没哼一声,直接晕过去。

    一股怒意喷薄而出,相胜抱着怀中人,脸上阴晴不定。

    她肩上怎会贴着定身符?

    谁给她贴的?

    大容虽只皇族才能修习法术,神宫却出过不少含有法术威力的咒符在民间流通。没什么杀伤力,都是些小玩意儿,根本不需要使用者懂法术,即贴即用。

    比如这类定身符,就是渔民们出海时遇到那些凭人力打不上来的大豚,甩一张上去,再猛的豚都乖乖不动,渔民便能自个儿叉上来。

    可真碰到海中巨鲸,符咒也是没什么用的。

    不过这定身符要不小心贴在人身上,真正就是酷刑了!

    想象一下身体成了固定的躯壳,无论鲜活的灵魂在内怎么窜动都不能撼动半分。

    整整三天,不是酷刑又是什么?

    怀中人嘴唇发青,脸色惨白,几缕湿发紧贴颊上,气息微弱得仿佛下一刻就要不行了。

    相胜不管了,一咬牙抱起她,直接跨进太子殿,想就近找间偏殿把人安顿。

    他走得疾,手却稳,仿佛抱着让人心颤的珍宝,顾不上会否让人看到。

    好在穿过太子殿的游廊,就见怀中人缓过一口气,慢慢睁眼。黑漆的双眸中似有迷雾,直楞楞对着他。

    三年前救她那回,就觉得这双眼一旦拨开迷雾鲜活起来是何等漂亮!即使相胜心里清楚,帮她拨开迷雾的人不会是他,可仍忍不住想去追随她的目光。

    两年前为她爬树,她羞怯地伸出伤手,他招架不住那个清丽的笑颜,浑身滚烫地低头,拿锦帕帮她包扎伤口。

    今日她又在看他了。

    在他怀里。

    眼里只有他。

    他们明明离得那么近,他却连句关心的话都说不出口。

    相胜没有意识到自己放慢了脚步。

    风宿恒走进太子殿,见戦星流迎出来,责问道:“你留在殿里三日,不知外面跪了人?”

    戦星流跟着风宿恒一起往里走:“拉了三天肚子,我就没出过门!跪了什么人?”

    山遥在后面插嘴:“沈部像在殿外跪了三日!那日一早急着出宫,我和殿下从西门走,错过了。”

    风宿恒没好气:“敢情一个个的喝得比我还醉?我喝忘了,就没一个记得提醒我。”

    山遥委屈:“我没当真啊!”

    戦星流嘿了一声:“又是那个沈兰珍?人呢?”

    山遥道:“还在外面,应该回去了。”

    戦星流回头瞧一眼,像发现稀奇古怪,用手肘支风宿恒,往后一努嘴。

    风宿恒转身。

    戦星流啧啧:“公子玉树临风,姑娘小鸟依人,深情对视的场面真让人……哎,不是说大容神官长不能碰女人?”

    山遥也意外:“是啊,神官长是我们大容出名的清心寂神。”

    戦星流摸下巴,很懂的样子:“铁树开花了!小山遥,你可知男女看一眼便分开都是平常;看到现在还不分开,就……。”

    风宿恒回身,冷道:“就你话多。山遥,帮皇兄找个房间安顿人,传太医。”

    栖真在相胜怀里醒来时,只觉身体不是自己的,却在一片冰凉麻木中,奇异地闻到一股若有似无的香,清冷清冷的,很好闻。

    那味道,是相胜身上的。

    她楞楞地抬头看他。

    这味道她闻过!

    那晚被人拎回萤蕊宫,她目不能视,嗅觉可没钝。从那人身上随风飘散的,分明就是这种清冽味道,让人一闻再不能忘。

    是他?

    自从蓝心道明一切,栖真终于明白,相胜有足够理由去帮沈兰珍,他也有足够理由,不想让她知道。

    一切都说得通,不是吗?

    山遥赶过来:“神官长这边请。”

    思绪被打断,栖真垂眼,不能再盯着相胜了,这会让她觉得罪孽。

    见沈兰珍乖乖依在神官长怀里,山遥背着人,吃惊地嘴里可以塞个大鸭蛋。

    还是戦哥有经验!

    这根本不是独角戏!

    相胜跨进偏殿,把栖真轻轻放到床上,对山遥道:“沈部像适才晕倒,快传太医!”

    “太子吩咐,去传了。”

    相胜克制自己,也觉得不能再把视线黏在沈兰珍脸上。眼神会泄露太多。

    “她虚弱得很,你去萤蕊宫把她贴身宫女叫来。然后去膳房端碗粥,沈部像三日滴水未进,喝点粥垫一垫。还有,她膝盖受伤,一时半会走不了路,需卧床静养。別着急,养好再回不迟……。”

    说到这里顿住,相胜倏忽想起来。

    她应该不用回萤蕊宫了。

    她有了新去处。

    那个离太子殿极近的新去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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