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赌命
栖真前脚刚进萤蕊宫,药便跟着送到了。
半昏半睡靠着床沿,由蓝心包扎伤口,眼泪快把纱布打湿栖真才清醒过来。
“姑娘疼得厉害就唤一声,奴婢看着难受。”
栖真举起包成粽子的双手瞅了瞅,像回来路上一般,没提一句神宫里发生的事,好像被打成这样的人不是她:“饿,想吃东西,也许填饱肚子就不疼了。”
蓝心传膳,喂栖真一口粥,见她嘴巴生滚半晌才吞下,一脸痛不欲生的样儿:“太烫?”
栖真忍无可忍,拖着疲惫的身体下床:“带路,去烧饭地方看看。”
跟蓝心到萤蕊宫自带的小膳房转一圈,架上菜蔬满满当当瞧不出异样,栖真用包子手拱开几个调料盖,也没哪一味令人作呕。
她在桌旁坐下,待掌勺嬷嬷将一碗热腾腾的面条端到面前——水是现烧的,面条当着她面放,什么菜都没加,若这样还能吃出腥味……
蓝心喂她一口。
呕……人生岂止无望!!!
栖真忍着气:“你们出去!”
待房门关上,她肩膀垮塌,像戳破的气球,在这碗冒着热气、本该暖胃又暖心的面条前苟了好久。
以前经常加班到深夜,回家后,桌上总有一碗冷透的面条。
一开始以为是阿姨做的,后来才知道她的小包子在厨房里有着远超其年龄的能干。
虽然他年纪小的连面条放久会涨糊,涨糊的面条很难吃都不知道。
那碗涨糊的她吃得香,这一碗,她也可以!
小包子还在等她救,不能先把自己饿死了!
栖真用唯一能动的指尖捏起筷子,毅然把面条送进口。
……………
回房后昏睡过去,被更声吵醒时才过巳时三刻。
万幸这里计时循用古制,栖真换算时间,发现也就睡了三小时。
蓝心在外间醒来,让门外伺候的宫女把煨着的药端来。
治高烧的。
栖真一口喝完,靠在床头琢磨沈兰珍。
她始终有个疑问:自己李代桃僵,那原本的沈兰珍哪里去了?
听说沈兰珍当初跌的那一跤,有一刻只有出的气,太医下针如飞,才把另半口救回来。
就在那时,回来的是现世的栖真,再非大容沈兰珍了。
可栖真转念一想,不对啊!
小包子和她就不一样,他在这里,为什么还是他自己?
思绪飘远,回过神哪儿哪儿都难受,栖真在床上翻来覆去。
蓝心见她脸烧得通红,把冷帕子盖她额上:“等天亮,定要唤御医看看。”
窗外万籁俱寂,蓝心压低声音,像在自言自语:“哪里是不能碰神宫中人,不能碰神官长吧!谁叫皇长子一入神宫就不能近女色,更不能娶妻了。”
她像气不过,倒把自己说哭:“其实大神官用得着这么紧张吗?神官长大人从来是宫里第一号冷面人,谁见他笑过?更别提近女色!今天他主动邀您进去,我都吓一跳。谁知姑娘被罚,他在边上一声不吭,都不为您求个情!”
蓝心又恨声:“姑娘也真是的,好好说话,做什么伸手拉他呀?”
栖真举起包子手,嫌弃道:“我现在就想把这双爪子剁了!”
蓝心再难受也被她逗笑:“昏几天倒会说玩话了,以前您哪会那样顶撞人?说几句软的,磕个头讨个饶,不至于挨这顿打呀。今儿要是换了慕容部像和常部像,大神官即便罚,也会看在两位母家份上掂量掂量。对着您就一点不客气,摆明欺负您是司军之女。”
磕个头,讨个饶?
栖真扯下嘴角。
傻蓝心!无论出不出声,今日她都逃不过这顿打的好吗!
是,她是可以把自己缩起来,但那样她什么都得不到。
栖真将包子手压在额头的帕子上,望着头顶吁口气。
挨完打,她至少收获两个判断:
第一,大神官很讨厌沈兰珍!
他责罚的理由很牵强,像好不容易逮住机会都要打她一顿,明显醉翁之意不在酒。
可惜她初来乍到,冰山下藏了什么还摸不清。
第二,沈兰珍和相胜间,绝非只要她开口他就能帮忙的熟稔。若轻微接触都要付出巨大代价,又如何寄希望于在他身上施加影响,达到自己目的?
一顿打,很不幸断了一条路,可也不尽然!毕竟试错也要时间,而她现在最经不起耗的,就是时间!
只恨自己收获的信息远远不够,一时半会儿找不出新办法。
栖真侧头看身边人。
蓝心是个宝库,只要自己一口咬定失忆,不懂的都可问她。
栖真清了清嗓:“司军之女怎么了?”
蓝心神色间有怜惜:“也没怎么,奴婢说错话。”
栖真笑起来:“你忘了?我现下就是一张白纸,不把话说透,听不明白呢。”
蓝心只好言了一通。
栖真一面听,一面在脑里三下五除二,把她的话用自己思路整理一遍。
原来大容九卿里,地位最高的三位是上司监的司文、司乐、司礼。
为什么地位高呢?
因为大容崇诗文、崇古乐、崇礼制。大容皇帝相信只要有这三样,就能把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
其次,是中司监的司官、司财、司户。
官员要考核,国家财政要统筹,百姓户籍要管辖……所以中司监虽地位比不过上司监,实权还是有的。
最次的,则属下司监的司农、司工和司军。
农桑和工技是民生之本,在大容却不入流,连带着管这两项的九卿只能位列下司监,平时在上中司监面前矮半个头。
而那不幸中的不幸人,倒霉蛋中的倒霉蛋,就属最后一位——司军。
因为这司军空担一个名头,连管的摊子都没有。
大容开国伊始也是有军队的,可自深受神明照拂,皇崖山结界一出,整个大容自成一体,再无人出得去,更无人进得来,安全得像铁桶。
这种情况下,还有什么必要养军队?
大概称呼“九卿”要比“八卿”好听,大容历代皇帝才没把这个官职撤下,百年来仍然遵循祖制,保持队列整齐。
就是苦了司军一脉,平时上朝当个摆设也便罢了,后几十年生生熬成大容笑柄。
民间甚至出俗语,只要说“吃干饭的”,人人知那司军大人。
传到沈兰珍父亲那代,沈司军夫妇因病走得早,再无人承袭此职,所以现下是没有司军在朝的。
别的九部相都是十三岁入宫,唯独沈氏夫妇在沈兰珍十岁时过世,留她一个在沈宅孤苦伶仃,皇后才提前接沈兰珍进宫。现下她都十七了还没指婚。九卿看不上她,自无人选她为儿子们婚配。
栖真听完蓝心叙述,觉得沈兰珍在宫中日子大抵是不太好过的。
行吧,以后她多注意,别太张扬!也不知自己白日里对大神官一番顶撞,会否惹人怀疑!
栖真不由想起那位沉默寡言、见死不救的神官长大人。
这男人一路没说几句话,给她的印象却极深,尤其那些她贸然转身的瞬间,他看过来的眼神不简单啊!
栖真思绪兜兜转转,便转到今日在黑色巨石里看到的二皇子,也就是大容太子身上。
忽然一想,奇怪!
既然蓝心说大容都罩在结界里,没人出得去、无人进得来,那这位太子殿下又是怎么进进出出的?
“太子殿下嘛,大容百年离经叛道第一人也!”蓝心见问,脸上现出一种明明不屑、又忍不住八卦的神情:“十五岁时生了场病,也不知怎么了,居然和圣上说想出结界看看。圣上一气之下把他关起来,谁知太子留信连夜出逃。之后整个大容再无人见过他。您问他怎么出得去?谁知道!我们又没试过!”
栖真打心眼里不这么认为:“出去看看又不是坏事,起码……。”
蓝心捂她嘴:“姑娘睡糊涂了?话不能乱说!在大容待得好好的干嘛出去?那是叛国!要被游街唾骂的。”
栖真眨了眨眼,嘿,倒霉催的,她掉在了一个东方桃花源?
栖真用指头掰蓝心的手:“既然从没人出过结界,是不是也没人知道结界外有什么?”
“那还用问?谁不知道?结界外……!”
蓝心撸着胳膊,像要把猝然冒出的鸡皮疙瘩搓掉:“……有鬼!”
……………
半夜,护神大殿烛火通明。
大神官倒杯冰镇神仙酿,啜一口,很是写意:“陪圣上喝一壶,不如回来喝得舒服。陛下总劝我少饮,今日却坐不住,喝的比我还多。”
将神仙酿一饮而尽,大神官又道:“他哪是今日坐不住,娘娘一走他就坐不住了!早也盼晚也盼,还真把太子盼回来,他高兴啊!你说,大容皇族间的神通术是不是很神奇?不管留着皇室血脉的,还是嫁入皇室的,一旦生离死别,彼此就感应到了。”
相胜:“皇弟回来就好。四年了,快认不出他。”
大神官手指敲桌面:“还叫皇弟?未来的大神官殿下啊!你入了神宫,代表神明,神宫中人只认神明不认血缘。皇族到了神明面前也是要跪拜的。”
“知道。”相胜冷静道:“谁会忘了这一点呢!”
“人人知你名号——清心寂神,离形相胜!”大神官喝口酒,盯着他摇头:“你一直做得很好,这几天却差点意思。把自己步撵给人,又让人上殿里来,怎么着?要去皇陵了,不安了?舍不得了?”
相胜语调毫无波澜,就事论事:“祭品出岔子,皇后在皇陵就玉体不宁,神识就会不安。若引神明怪罪,神宫也要担着干系的。”
“嚯嚯,那你不阻止老夫下手?”
“师父有分寸,无需相胜多言。”
大神官看了站在大殿中央闭眼施法的徒弟一眼。当年学神魂炼化术他才七岁,现下,这法术他做得比他这个师父都好了。
还是怀念小时候,听话!
大神官桀桀一笑:“算上今日这出,三次了!两年前你为救她落水,一年前帮她爬树摘白果……听说我们相胜神官在人前从来不笑,谁知这一年一次的殷勤呦!”
巨大的黑曜石上浮现一方大鼎,鼎的正上方,一枚指甲大小的魂魄已近雏形。
相胜收心决,抵着炼魂鼎的法术从指尖收回,睁眼道:“谁说我从来不笑?师父听到的未免离谱。”
他转身看向大神官:“后日我便要送人去皇陵,她再不可能走出那里,师父还有什么好担心?”
…………
栖真原本打算怎么着也要偷偷再去一次皇崖山,谁知隔日昏沉下不了床。
体内有燥热横冲直撞,烧得她难受,醒来已是第三日清晨。
蓝心激动地拉着她:“姑娘总算醒了,今日要去皇陵,您再这么病下去……。”
栖真初睁眼,还在头晕,听见“今日要去皇陵”几个字顿时心惊。
……大神官说抬也要把您抬过去……见栖真脸色徒变,蓝心把差点脱口的话压下去。
洗漱完,换了礼服上了妆,便有一行宫人来萤蕊宫接。
栖真心头阴郁,像赶鸭子上架。临出门,蓝心带着萤蕊宫大小宫人噗通跪地,重重磕了三个响头:“恭送沈部像!”
栖真瞧着一地人也不知说什么,只好转身出宫。
先去大殿祭拜。
大神官拄着权杖,正装齐整,等在殿前。见栖真被人引至殿中跪下才转身面对堂前灵位,在仪式间念出祷文。
一串文字活了一样,纷纷落入案前的纸质长卷。
大神官闭目内祷,相胜收起铺陈的长卷,卷好下去,捧到栖真面前。
“这是给皇后娘娘的安身咒,很重要,沈部像好好收着。”
他把长卷放到栖真举起的双掌间。
蓝心给手心涂的药有奇效,两日里伤口飞快结痂,现下裹了几层薄薄纱布,不疼了。
这种隆重场合,栖真也怕行差踏错,一直恭敬低头。
可她接过长卷时,男人握着卷轴,并未及时放手。
抬头,就见相胜直直看着她,面上明明无甚表情,浓墨般的眉峰却一抬,眼神透着一股欲语还休。
他顿了顿才放手,退开前低声道:“卷轴收进袖中,此物重要,沈部像一定收好。”
大神官做完内祷,对下声如洪钟:“尊架乔迁,皇陵开门,绕城一周,安息安神!”说完步下大堂,在前引路。
红装宫娥们举着银火千帐灯袅袅跟随,有宫人上前给栖真戴上精致斗笠,红纱一遮,正好配她拽地金绣吉服。
栖真跟上队伍,在她之后又是宫娥分列两排压阵。
一队人出宫,走上城墙,从西到东,圆弧状绕内城一周,算代皇后娘娘向宫中告别。
刚出大殿,就有宫娥听了大神官吩咐跑回栖真身边,隔着红纱小声叮嘱:“沈部像还需举着安身咒,切勿放下。”
栖真只好从袖中又取出卷轴,抬手捧着走。
大容皇宫直径有多长,内城城墙隔着护城河便要两倍于它。栖真举着不敢低手,一路行来,感受左边广袖里明显的重量,冷汗慢慢从额间沁出!
蓝心说是神官长送她去皇陵,但明显今日带队的并非相胜,而是大神官!
那相胜……在卷轴里做文章是什么意思?
最后一次伸手进袖,有重物从卷轴里滑落。她用指尖极快一探,发觉是个长条形的物事。
一头木柄,另一头扁平锋利。
没猜错的话,应该是一把凿子!
凿子?
相胜为何偷偷塞给她一把凿子???
栖真一个激灵,眼前浮现今早出萤蕊宫,蓝心跪下重重磕的三个响头。
还有给她化的这个妆面——脸上涂白,两颊一团韵红——当时她就奇怪,丑成这样,怎么见人?
冷汗如泉细涌,栖真脚灌了铅,快抬不动了。
她也太后知后觉了!
磕头哪是不舍,根本是诀别!
妆面哪需见人,分明是仿效殡葬纸人!
暖宫???
暖宫!!!
好个以我之身,暖彼之宫!
什么一两天就回来?她只怕再也回不来!
她根本就是被拉去陪葬的!!!
面纱下,栖真紧紧咬唇,冷静、冷静、别慌!
她越走越慢,身边引路宫娥不断提醒:“沈部像快跟上。”
栖真想,哦,我好歹还有一把凿子!
相胜给她一把凿子做什么呢?
防身?
不对!
若要防身,给一把匕首岂非更顺手?
凿子只能用来凿东西或撬东西。
问题是,凿什么撬什么呢?
栖真手一抖,差点握不住卷轴。
她被自己想象中的画面吓到了!
周围声音洪水蒙耳,有片刻,栖真觉得自己就像站在当年的蹦极台上。那时她也四肢冰凉,心如鼓擂,什么都听不清。但最终她还是从蹦极台上跳下去,冲破迷雾,破茧成蝶!
栖真看向身边城墙,从这里跳下去,能顺利逃走吗?
就在她浑浑噩噩时,一个声音由远及近,神奇般破开迷雾,让周围嘈杂纷纷归位,在栖真耳边沉淀下来。
那是如雷的马蹄声!
透过红纱,栖真瞧见远处奔来三匹高头大马,近了城墙缓下速度,有三人从马上下来。
城楼下,等候已久的官员争相迎候,对来人极其恭敬。
三人在仪仗往两边散开的注目中朝城门走来,中间风尘仆仆身高腿长的男子抬头往城墙上看了一眼,像被途经此地的大红队伍吸引了注意。
栖真知道这人是谁!
别问为什么,她就是知道他是谁!
没时间犹豫了,机会转瞬即逝。
那一刻,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栖真赌上了这辈子所有的运气。
她冲出队伍,翩如惊鸿,从城墙上一跃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