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7章 悸动2
尘宇拉开门,搡了苏枕一把:“你他妈还知道回家?我预备了一箱喜力,非灌倒你不可。”
苏枕瘫在沙发上:“还是单身好啊。陪老丈母娘疯狂购物,歇菜了。”
“卡刷爆了吧?”
“幸好我带了两张卡。”
正说着,孟小吟从书房里走出来了,穿浅色高领毛衣,还戴着一副粉色的口罩。苏枕一骨碌坐起来,笑道:“原来嫂子也在。”
尘宇说:“你们先聊,我在节骨眼上哩。”说罢冲回卧室。
“他联机打游戏呢。”孟小吟指指自己的口罩,对苏枕说,“我感冒了,别介意。”说着,给他沏了一杯热茶。
苏枕接过玻璃杯,深棕液体,香味清苦,里面泡有菊花、枸杞,还有些许赭石色的小颗粒。小吟看他好奇,解释说:“那是决明子,对眼睛好,你看电脑太多。”
苏枕见孟小吟目光澄澈,蒙面更添神秘感,便说:“你有魔力呀。每次见你,都比上一次好看。”
孟小吟微微看了他一眼,笑道:“你恰好相反,越看越蹉跎。”
苏枕把双手叠在脑后,说:“你遇见我时,我已经老了。上大学那会儿,我留长头发,背个画架子,标准的少女杀手。”
“就算那时遇见你,又能怎么样?”
不知孟小吟这句话是无心的,还是话中有话。苏枕对女人有种天然的,他探究她的眼睛。
孟小吟自知说了傻话,连忙打岔:“我从海南回来,看你把猫屋的门儿修好了,伊娃也肥了一圈。”
“我又开始画猫了。”
“我把你那些画儿好好研究了一番,决定给画集起名为《猫爪里的童年》,分为遗失、相识、相依、回归四个篇章,收录你最精彩的画作和博客文字。这也是我独立策划的第一本书。”
苏枕笑道:“就像我们的孩子一样。”
“那你可给孩子找了个好妈妈。我在一家出版社实习,老编都说我眼睛毒,嗅觉灵,擅长鉴别珍品。”
“当真?那我就考考你的眼力,随我来。”
苏枕把孟小吟带进自己的卧室。一切都没变,只是窗台和柜子上落了层细灰。苏枕告诉孟小吟,母亲嫁到法国就再也没有回来。每年他过生日,她都会寄给他一件礼物,署名妈妈,但没有寄件人地址。到现在,他已经积攒了十九件礼物,几乎都摆在他的卧室里。他让小吟凭直觉挑出这些物品。
小吟默不作声地在屋里转了一圈,细细琢磨每件物品,大到床具,小到笔筒。苏枕坐在榻榻米上,笑眯眯地看着她。
孟小吟突然指着苏枕床头柜上的台灯,不假思索地说:“这是一件。”
苏枕问为什么,孟小吟说:“直觉嘛,没有为什么。”
苏枕说:“没错,这是我十二岁那年的生日礼物。她在卡片上留言‘你上中学了,作业该多起来了’。结果我没怎么用它写作业,尽看漫画了。”
小吟又从音箱上拿起一只黑色镶古铜金字母的打火机,在苏枕面前轻轻晃了晃。他无可奈何地耸耸肩:“纪梵希限量版,二十四岁的礼物。她说,绅士即使不抽烟,也要随身带一只打火机。”
小吟乘胜追击,指指苏枕腕上的手表。他得意地笑道:“错啦!这也是生日礼物,不过是前女友送的。”
小吟哼了一声。
“我给你缩小范围,降低难度。”苏枕拉开衣柜,“这里面有两件礼物,看你能不能挑出来。”
小吟凑过来,挨件衣服仔细看,说:“你的衣服比我的还多!”
苏枕说:“大部分都是diy,就当画布用了。”花花绿绿的涂鸦、各式各样的自创t恤让小吟目不暇接。她说:“天呢,你还是时装设计师!”
小吟从众多衣服中选出一件米黄色的旧球衣,试探性地看着苏枕。苏枕惊呆了:“小魔女,怎么猜中的?”小吟拿球衣在他身上比了比,笑道:“胸口有法国国旗啊。”苏枕说:“你真狡猾。这是十五岁的礼物,她怕我变成书呆子,希望我加入足球队。七号,我的幸运数字。”
衣柜里还挂着一条深蓝色的棒针毛线围巾,造型时尚,手感。小吟取下来,轻轻地搭在苏枕的脖子上。他难以置信地说:“我服了。这是二十岁的礼物,她亲手织的。”小吟说:“上面有她的气息,你戴着会很暖和。”苏枕说:“我从来没戴过。”
小吟坐到床上,说:“累了,我需要恢复功力,待会儿再找。”
苏枕说:“你一直带着口罩,会不会憋闷?摘掉吧,我不怕传染。”
小吟警觉地捂住脸,说:“不碍事,习惯了。”
苏枕床边的木筐里摆着一只玩具熊,脑袋上还戴着一只紫发卡,憨态可掬。小吟把发卡摘下来,给自己戴上,照了照镜子,问苏枕:“这是前女友丢下的吧?”
他笑笑:“紫色优雅,很衬你的肤色。”
小吟说:“这话也对别人说过吧。”
苏枕说:“没有别人,你是第一个戴这发卡的女孩。你肯定想不到,这是我妈送我的十八岁生日礼物。她让我把它交给自己喜欢的女孩,还说爱情重在给予。”
小吟羞涩地摘下发卡,拿在手里端详:淡紫的绸缎,镶有乳白色小粒珍珠,像是公主的王冠。她问苏枕:“那你怎么没有送给秦伊诺?”苏枕说:“等结婚的时候。”
正说着,陆尘宇进屋了,叫他们下楼吃烧烤。小吟说怕吹风,不愿意出门。
苏枕和陆尘宇进了电梯。苏枕说:“小吟感冒了,我们给她带点鸡汤什么的补补。”
尘宇咧嘴:“你真以为她感冒啦?她满脸,怕同学看见,又不敢回家,一大早就躲我这儿来了。其实昨晚我很轻柔的,只怪她皮肉太嫩。”
苏枕眼前不由浮现出老鹰叼住兔子的情景,心里怪怪的。
小吟跟尘宇约好去游泳,在泳池边等了半天,尘宇都没出现。她在水面上照镜子,发现紫发卡还戴在头上,用手摸,却没有。呼啦一声,苏枕突然从水里冒出来。他穿黑色泳裤,宽宽的肩膀,修长的双腿,清亮的水珠顺着他的脸颊缓缓滑下。小吟抱膝而坐,望着他说,我正要还你发卡。苏枕说,戴着吧,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他张开双臂,召唤她下来。小吟说,我游得不好。他抓住她的胳膊,像海妖一样把她猛拽下水。她的肢体无力地沉沦,碧绿的水灌进她的口鼻,心里却毫不畏惧,反而有种赴死的快感。苏枕双手扶在她的腰际,轻轻把她托起来。阳光刺入她微微张开的双眼,他的脸离她如此之近。她问,这是不是梦?他说,如果你能摸到我,就不是梦。她抬起颤抖的手,环住他的脖颈。光滑的湿漉漉的皮肤,突起的椎骨,还有比这更真实的触觉么?
小吟从迷梦中醒来,嘴唇似乎还留着一股薄荷香味。她记得他们在亲吻,她刚刚尝到甜头,他就消失了。小吟用被子蒙住头,想重新回到梦里,但她的思维越来越清晰了。奇异的痛苦在她心里蔓延,像一滴墨汁绽开在水中。她一遍遍地拼凑梦境的碎片,眼泪悄无声息地流淌在枕巾上。
这是她第二次梦见苏枕。她也梦到过陆尘宇,是他们俩一起玩耍的琐碎情景,是她亲身经历过的生活印记。而关于苏枕的梦是遥不可及的幻想,是永远也不会实现的虚境,代表她内心深处的欲望。她对自己说,你真贱,对身边实实在在的恋人紧锁心门,却爱慕一个毫无希望的陌生人。这份爱没有缘由,扭曲,不见天日,无处启口。她决定尽量避免跟他见面,把他从生命里慢慢剔除。
刚迸出这个念头,她就开始嘲笑自己。她是尘宇的女友,尘宇和苏枕亲如手足,她怎么可能脱开干系?还有,画集怎么办?那些画儿是她见过的最有天赋的作品,不出版太可惜了。也许,她就是因为那些画儿才会爱上他。也许,那不是爱,只是一种幻觉。陆尘宇来得太容易,所以她不珍惜。而苏枕,她从一开始就错过并失去了。她被一种美丽的绝望感迷住了。
小吟爬下床,打开窗户,让冷风灌进来。她心里轻松了一点。既然是幻觉,迟早会消失的。她可以自然地跟苏枕来往,慢慢等他的光环退却,从神秘恋人变成普通朋友。
风掀起床头柜上的纸页,那是她打印出来的苏枕的博客文字。她坐在床边,随意翻开一篇,念道:“忠犬会在主人离世后绝食守灵,而猫在与我某次亲密接触之后不辞而别。我不是它的主人,世界上谁也不是它的主人。我无法驾驭它,并不代表我们不相爱。它带电的皮毛、粗糙的、光滑的尾巴,成为我的一部分。无论是人是猫,都赤条条地来世上走一遭,谁也带不走谁的孤独。在孤独中邂逅,是生存的意义。”
都说instant亚洲区广告部的孙经理挑剔,随他同来的女主管更难伺候。本来应该由迪亚兹客户部负责跟他们商讨第一期项目,但审稿组的两个女人强烈要求跟设计师面对面沟通。苏枕和客户部经理陪审稿组在会议室关了一整天,讲解故事梗概,展示分镜草图。她们既不说行,也不说不行,琢磨着每幅图的细枝末节,话题不可避免地扯远。
女主人公艾拉头发的颜色和卷度,眉毛的形状,鼻翼的宽窄,嘴唇的薄厚,表情和姿态,配饰、鞋子、手包,都成为争论的对象。审稿组的意见大相径庭,有的说艾拉双手交叉在腹部是世界上最优雅的姿势,有的说那样子老态龙钟,完全不像二十来岁女孩的举动。有幅图是艾拉的祖母抱着狗,狗的品种又引发了一场舌战。苏枕耐着性子,记录了128项改动点。
值得庆幸的是,孙经理和两位女主管都没有对人物的服装表示异议,那改起来可是大工程。有位女主管说:“苏先生在衣服上费的心思最多,不知道收集了多少品牌和款式,才选出合适的样子。”苏枕说:“确实费了很多心思,因为这些服装都是我自己设计的。”
她们大吃一惊,把审过的稿子又翻出来,细细品味每个人物的衣着。问题连珠炮般涌向苏枕:你以前是服装设计师?你的样图能不能做出成品?这是你预测的流行色?你擅长欧式风格的裙装?
苏枕说:“我大学辅修过几节服装设计的课而已,平时喜欢涂涂抹抹。做这组漫画时,服装素材找了不少,没有特别合意的,就自己画了。”她们啧啧称赞,说这些衣服款式独特,不落俗套,是广告中的一大亮点。
苏枕的手机在桌上反复震动。他会见客户时一般是不接电话的,但这次非接不可,因为来电显示为张月影。他拿起手机,走出会议室,来到一个僻静的角落。
张月影的声音懒洋洋的,带着轻轻的哈欠:“你猜我在哪儿?”
苏枕听见撩水声,料想她在沐浴,说:“在家呗。”
“我装了一个新浴缸,好大好大,像个泳池。”
“池里有条美人鱼。”
“四面都是镜子,有点像舞蹈大厅,我只能看见我的影子。”
苏枕仿佛看见了她嘴角那抹诡谲的笑意,说:“张月影,我在开会。”
“不许你叫我张月影,你知道该叫我什么。”
“好吧,影子,有空再聊。”
张月影拉长声音:“开什么会呀,比伊诺的前途还要紧?”
苏枕忙问:“有什么动向?”
“一提伊诺你就来精神了。我的助理请假生孩子去了,现在手头儿缺人。那天吃饭我看伊诺还算机灵,过来跟我干吧。”
“你能把她调进娱乐频道?”
“调人可没那么容易。我跟上面打声招呼,先把她借过来,以后再说以后的。”
苏枕不能容忍伊诺给张月影跑腿儿,一口回绝了。
张月影冷笑:“你让她考虑一下,多少人挤破头想跟着我呢,挑她是看得起她。”
苏枕说:“不用考虑了,她不适合,多谢你费心。”
张月影说:“没想到你我之间需要道谢,真刺耳。”
就这样,他们结束了一段并不愉快的通话。苏枕觉得文学作品和影视剧中过分夸大了初恋情人的地位。尽管他曾深深迷恋过张月影,但十年过去,他们之间的感情就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寻不回来了。当他再见到她,再听到她的声音,并没有心动的感觉,只有细微的惆怅,如同阳光照进一个布满灰尘的角落。
苏枕开完会回到家,已经很晚了。屋子黑乎乎的,伊诺和肖艳珠都不在。卧室衣柜的门大敞着,里面带锁的抽屉也没关好。苏枕拉开抽屉,发现他和伊诺的“小金库”空了。所谓“小金库”就是他们共同攒下买房子的钱,还有一些股票和基金的单据。
苏枕给伊诺打电话。伊诺说妈住院了,今晚她要陪床。苏枕问什么病,要不要紧。
伊诺说:“我陪她到美容院做个拉皮,再吸吸脂。我妈年轻时可漂亮了,结婚以后就一直操劳。这次她来,样子老了很多,我心里不好受,花点钱也认了。”
苏枕没话说,挂掉电话。他听了会儿音乐,躺在沙发上,毫无睡意。他凝视着天花板,脑中过电影般闪现他和伊诺在茶楼初遇的情景。他们恋爱的过程太短暂了,没有几次像样的约会,没有多少情意绵绵的蜜语,没有什么跌宕起伏,直接进入了仿婚姻状态。他们每天的话题是上班、购物、房租、车险、股票。现在又多了个肖艳珠。钱,赚钱,攒钱,花钱,他竟然会跟心爱的女人天天谈钱。他几乎没有跟她分享过自己的心情、感受和记忆。是他们唯一亲密的方式。
伊诺并不关注他的画儿,也不知道他每年都会收到母亲的礼物。他甚至没有跟她讲过他对于母亲的印象。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孟小吟似乎比伊诺更了解他。想到小吟,他心里有种清凉和愉快的感觉。他喜欢跟她说话,无拘无束,思维任意跳跃。她的眼睛告诉他,她明白他所说的一切,并且感兴趣。
苏枕的脑中清晰地勾勒出小吟的眼睛,睫毛不长,内双眼皮,但是灵秀多变。他从她的眼睛想到皮肤,简直像雪堆里爬出来的孩子。白白净净的女孩总是招人喜欢的。张月影也很白,是欧洲血统那种耀眼透红的白。而小吟是美玉的质感,白得纯净温润。那么洁白的皮肤,别说咬啮,就是用手指轻轻按一下,也会留下印子吧。如果把她抱在怀里,肯定舍不得碰。
想着,苏枕竟然有点兴奋。他坐起来,从冰箱取出冰水,喝了半瓶。回到沙发上,他打开电脑,找出他们那次爬灵山的照片,细细品味着小吟留下的的每个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