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五十二
“臣多谢公主好意,若是公主真想帮我,臣确有一事相求。”
他的父母和两个妹妹都在渝州,在京城的亲人唯有自己的妻子一人。
他所说的事情,不过是和家妻见上一面。
这种请求,李舒宁自然应允了下来。
“公主……冯清他……冯清他……”
淑娘一坐上马车便忍不住红了眼眶,她焦急的看着李舒宁,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李舒宁叹息一声,递过去一块帕子,轻声说道:“他说他想见见你。”
“有人说他明日便要被问斩了,公主,这是真的吗?”淑娘紧紧的盯着李舒宁,拉住她的手不安的问道。
看着她可怜又不安的样子,李舒宁实在不忍告诉她真相,只能选择沉默。
而她这一沉默,淑娘也明白了些什么,脸上瞬间呈现出灰败的样子,像是丢了魂似的,一路上都未曾再开口说过一句话。
见到冯清的时候,她才又有了些许活气。
“淑娘,你来了。”
冯清的眼神里带着愧疚和心疼,他隔着栏杆握住了淑娘的手。
淑娘一见他,便开始哭,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是不停的哭,而冯清看到她这个样子,便一遍又一遍的擦她的眼泪。
他一边擦,一边露出了一个略带嘲讽的苦笑:
“我在朝堂上站出来的时候未曾后悔,顶撞皇上的时候也未曾后悔。
……如今看到你哭,却有些后悔了。”
淑娘看着他,哭着赌气道:“早知今日,我便不嫁你了!”
冯清知道她是在说气话,他看了她许久,却道:
“早知今日……我便不娶你了。”
让她担惊受怕不说,如今还要变成寡妇,无依无靠。
“娶都娶了还说什么胡话!”淑娘噙着泪,狠狠瞪了他一眼。
冯清轻笑一声,拍了拍她的手:“好了,我交代你些要紧的事。”
淑娘想到他将要去死,又一声不吭了,只是哭着听他说话:
“娘和两个姐姐都在渝州,她们大概还不知道此事。待我走后,你便给阿姐们去信一封,今后娘便只能依靠她们了,娘的年纪大了,身体不好,让她们不要向娘提及我的死,能瞒一刻便瞒着罢。”
淑娘泪眼婆娑,一一记下了他的话,心中只觉酸涩无比,又听到冯清说起了她。
“待我走后,你便去找王阁老,他会给你安排活计,不论是在哪家做工,总归是有一个出路;若是你不想做工……”冯清说到这里,忽然顿住片刻,有些艰涩的看着她。
“也可让他为你寻个清白人家改嫁。”
“冯清!”
淑娘大叫了一声,哭得更厉害了。
而冯清只是笑。
待淑娘走后,李舒宁才又进了牢房。
——方才她为了给夫妻二人留下说话的空间,一直在外面等着。
也不知淑娘与冯清说了些什么,进去之后,李舒宁看见冯清的眼眶红得厉害。
“你现在,仍然不打算接受本宫的提议吗?”她说的是找个死刑犯替他假死的提议。
冯清缓缓摇了摇头,依旧如刚才那般固执:“臣谢过公主。”
他还是不能让任何人替他去死,即便是原本就要赴死的死刑犯。
这是他自己选择的路,理应由自己承担一切后果。
李舒宁看着他坚持的样子,不再劝他,只是叹了口气,对他说道:“渝州是本宫的封地,本宫会去信一封,让当地的亲信多加照拂你家亲人的。”
冯清一愣,神色有些动容:“臣——谢过公主。”
像是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有道谢。
冯清问斩那日,押送着他的囚车驶得很慢,道路两旁的百姓将街道堵得水泄不通,喧闹的人群萦绕着悲伤和压抑的氛围,传来阵阵哭泣声。
而冯清站立在囚车中,脊背直挺,落魄但不萎靡,他额头上的破布不知什么时候取了下来,露出里面血迹都未曾清理过的伤口,身上穿着不知哪里来的新的囚衣,未曾沾有半点灰尘。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柳依然跟着人群移动,看着他清瘦的身影,喃喃的说道。
而她身旁的王晚吟眼眶微红,一边跟着百姓走,一边小声抽泣着。
头戴帷帽的李舒宁递给她一方帕子,混在人群中,远远地望着远去的冯清,不经意间又注意到了囚车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却死死抓着囚车,跟着囚车移动的淑娘。
忍不住又是一声叹息。
到了行刑台上,冯清的脊背依旧笔直,他的目光复杂的落在下面每一个来为他送行的百姓身上,微微吸了口气,眼眶发红。
李舒宁站在不远处,听到身旁有人边哭边说:
“去年我家儿子被人污蔑杀了人,是冯大人帮他平反的,若不是冯大人,我家这根杜苗苗早就被砍了头……”
“东家说我偷东西将我告到官府去,是冯大人替我伸冤,冯大人的恩情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我与冯大人是邻居,去年我家家中欠了一大笔债,连米都买不起,一家老小就差拿条麻绳上吊了,是冯大人接济了我……”
“冯大人是好官!不能杀他啊!”
……
不知谁在人群中大喊了一声,百姓忽然躁动了起来,纷纷涌向行刑台,行刑的官员厉声喊道:“大胆刁民!竟敢阻碍行刑!”
他厉声呵斥了一声,下面的官吏便开始和围观的人推推搡搡,一时之间乱作一团。
李舒宁看着这一幕,神色复杂的望向了行刑台上的冯清。
他为百姓所做的一切,百姓都记得。
他所爱着的百姓,也如他一般爱戴着他。
“时辰到,行刑——”
直到行刑的前一刻,他的脊背依然是挺直的,他的神色并没有半分畏缩,只是平静而坦然的迎接着死亡的到来。
众人爆发出阵阵哭声与哀嚎声,有不少人都闭上了眼,不敢去看这惨烈的一幕,而李舒宁直直的盯着台上的冯清,终于在这一刻眼眶微微发红。
她又想起了自己去替冯清求情时李疏云轻描淡写的说出的话。
“王朝历经变革,总要有人牺牲的。”
摇摇欲坠的大襄颓势渐显,平和的表象下是腐烂而散发着恶臭的内里,似乎已经无可救药。
但总有人如冯清这般,热烈的爱着这片土地和生活在这里的臣民,即便是付出自己的生命也在所不惜。
他们的力量或许不足以倾覆些什么,但却让百姓不至于彻底陷入无望的黑暗。
随着行刑时间的临近,下面的百姓愈发躁动。
官吏们将刑台围得水泄不通,以至于下面的百姓甚至看不太清跪在台上的冯清。
砍刀高高举起,正要落下的时候,李舒宁忽然被一人拉入了自己的怀中。
那人的胸膛挡在自己的身前,遮住了台上血腥的一幕。
李舒宁一时没回过神,那人身上淡淡的药味已经传入了她的鼻腔。
她听到了周围人群的尖叫与哀嚎,耳边嘈杂一片,但什么都没有看到,只是闻到了令人安心的药香。
后来百姓们听说,冯清的尸身被内阁大学士王铮好生收敛,体面的安葬在了未名山的山峰上,从那里他能够看到整个京城,能看到他所深爱的百姓。
而他的妻子淑娘,既未在王家府上做厨娘,也没有改嫁,而是坐着马车回了渝州老家。
李舒宁则一连几日都未曾踏出公主府半步,只是派影卫去渝州送了封信。
——她当初答应过冯清,要让她在渝州的亲信照拂他的亲人。
除此之外,李舒宁也收到了一封信。
那封信很短,仅有八个字而已。
「臣与家妻,已至渝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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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卿冯清下葬的第十天,冬至。
京城下了第一场雪。
纷纷扬扬的雪花落在地面融化,没多久便盖过了这片土地上早已看不见的血痕,百姓的生活又归于平静。
那场长街送行,刑台问斩,再寻不到任何痕迹。
公主府。
宁园。
绿枝一身粉嫩袄裙,外面还穿着一件月白的连帽披风,小脸冻得通红。
她远远的一路小跑了过来,跑到门前嘟囔道:“长安长安,快帮我开门!”
长安看了她一眼,才看见她的手上端着一小盅羊奶,冒着腾腾的热气和浓郁的奶香,他连忙抬手替她打开了门。
进屋之后,绿枝先将羊奶小心翼翼的放到案几上,回过身已经看见长安不知何时关上了门。
她看着躺在榻上抱着小暖炉看书的长公主,笑吟吟道:“公主,外面下雪了,公主想出去转转吗?”
“不想。”
李舒宁慵懒的窝在榻上,扯了扯自己的小被子,眼神未曾从书上移开,懒懒的答道。
“那公主喝点羊奶吧,小厨房刚热的,赵侍君特意吩咐了,公主每日都要喝一盅。”
李舒宁捻者书页翻过了一页,漫不经心道:“好,一会儿喝。”
绿枝蹙起眉,正欲再说些什么,门又被推开,进来的正是赵文渊,他极快的便关上了门,将寒风挡在了门外。
赵文渊走过来坐在榻旁,不动声色地朝绿枝使了个眼色,绿枝便点点头,会意的出去了。
“冬至总算是下雪了。”
他笑着和她搭话,而李舒宁依旧看着书,只是随意地“嗯”了一声。
“公主看的什么书?”他好奇的凑了过去,李舒宁却眉头一皱,连忙离他远了些。
她一手捂住自己的书,有些慌张道:“不过是闲书罢了。”
赵文渊脸上的笑容一愣,流露出些许落寞。
他看着李舒宁,几度欲言又止,最终才轻声开口道:“今日厨房做了羊肉汤,还预计再包些饺子,公主想吃什么馅的?我去吩咐他们。”
李舒宁只迟疑了片刻,便道:“你爱吃什么馅便让厨房做什么吧。”
赵文渊心中一阵欣喜,似乎有些感动,却听她又说道:“往后这等小事你自己拿主意就是,不必来问本宫。”
赵文渊脸上的笑意收敛了几分,眼神暗了暗。
他为什么爱亲自管这种小事,她难道不知道吗?
不过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故意伤他的心罢了。
李舒宁看着他这副样子,刚想着要不要开口安慰几句,便又有人进了屋。
“公主!公主!”
王晚吟风风火火的跑了进来,身上带着一身寒气,进来之后匆匆朝赵文渊打了个招呼:“赵侍君。”
而后她便凑到了榻边,拉着李舒宁的手臂便让她下来。
“公主,你快随我去东厂!”
李舒宁蹙眉,不解的看着她:“东厂出了什么事?”她顿了顿,又问道,“是楼中月出什么事了吗……”
她一边说一边下榻穿鞋。
“你随我去了便知道了!”
李舒宁随手拿了件毛领披风便披在了身上,准备随王晚吟出门。
赵文渊忍不住起身叫住她:“不若公主用完羊奶再……”
“你喝了吧!”李舒宁匆匆丢下这一句便被王晚吟拉走了。
她们走后,赵文渊看着桌上的羊奶,又看了看榻上那本被她随手丢在一边的书,眼神划过一抹犹豫之后,小心地向门口看了看。
确认暂时不会有人进来,他才伸出手将那本书拿了过来。
只见那书的封面上洋洋洒洒写着它的名字。
——《霸道女帝与她的小娇夫之虐恋三生》。
赵文渊不禁笑出了声。
所以刚才公主不愿意告诉他她看的是什么书,是因为这本书有个奇怪的名字吗?
不过……这名字虽然奇怪,好像还挺有意思的。
他犹豫了一番,最终还是没有翻看里面的内容,只是拿起案几上的书签,夹在了方才李舒宁翻开的那一页里,然后合上了书。
他看着那本书的封面,又注意到了封面的右侧便是是作者的名字,书的作者叫柳柳大顺。
和书名一样奇怪又有趣。
赵文渊抿了抿唇,将书放回了她房间的书架上。
东厂。
李舒宁和王晚吟坐着马车赶到东厂的时候,柳依然已经在门口等着了。
“这是……”李舒宁下了马车,看着东厂牢狱外三三两两往外走的人,一时有些发怔。
“冯清没有白死。”
柳依然看着刚刚被放出的人,深深呼了一口气,说道:
“我爹说,摄政王在朝堂上据理力争,花了几日的时间重新核定了东厂抓人的依据,认定了被东厂抓错的人,将这些人放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