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大道北边
身在北京总部的律师是中午抵达清源镇上的,与方成衍会合之后,律师立刻投入到了工作中去。
世纪地产公司的答辩状和起诉状于下午三点,交到市检察院。
这件案子涉及到国家工作人员是否利用职权谋取私利的情况,所以直接受理机关是检察院而并非法院,刑庭可以一起工作。
检察院人员也惊讶于被起诉方起飞一般的速度,他们在晌午边上才发了起诉状的副本给方成衍的公司,要求对方的答辩状在立案之日起十五日上交。
结果。
这期间才经过了不到五小时?
不仅答辩合乎情理,委托鉴定与技术性材料齐全,还附赠上了一份别具心裁的起诉状。
能在这么快的时间内完成,想必世纪地产也同样对四季地产公司了如指掌。
看来这官司,有的打了。
二线小城市的检察院手头并没有什么余留的案子,他们宣布在一天之后,对田嘉木进行取保候审,以及对两个公司的负责人进行问讯。(注:此处为私设)
为此,方成衍做好了万分周全的准备。
张鸣假惺惺地登门拜访时,正好见到办公室里,方成衍正在飞快地计算什么。他刚迈进门一步,年轻的总裁大手轻飘飘地掀过一页文件,抬眸问道:
“张副董怎么也不提前打声招呼?”
“不好意思,方总,我刚听说了四季地产的事,一时心急如焚便跑来了。”张鸣走到他的办公桌前,语气关切:“咱们可要怎么办啊?”
“官司能尽快解决的,我会争取不误工。”方成衍继续在纸页上签名,眼皮也不抬。
“是。”
“工程不能拖,拖一天就是一天的损失。”张鸣答复道,眼神却不住地看向他签署的文件。
方成衍没说话,半天来了一句:“我也递交了起诉状。”
张鸣眉毛微微挑动了一下,他心里没底,又多打听了几句:“他们和咱们也没有直接的利害关系,这怎么告?”
方成衍幽幽地反问一句:“怎么不能?”
“……”张鸣没出声。
“抱歉,如您所见,我有点忙。”
总裁终于停下了手中的笔,“张副总今天来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我是想来问问这桩事。”
“怕您这边应付不过来。”
“这样吗?”
“您不用担忧。”方成衍的语气就像在谈论今天天气一般平淡无起伏。“让张副董您操心了。”
“没有,没有。”
“那方总继续忙工作,我改天再来。”张鸣吃了一碗闭门羹,悻悻地走了出来。
他心知肚明,这一点小打小闹不可能扳动世纪地产在清源的工程项目。但他还心存侥幸地指望着,程开祖能给方成衍弄点意思瞧瞧。
可又不知道这人会不会把自己出卖。
——他可是把融资合同给程开祖看了。
张鸣愈发心烦意乱,他在大楼底下连抽了两根烟,上工地附近兜兜转转一圈以后,才坐出租回去了。
程开祖搞得这一出,属实是增添了方成衍不少麻烦。
原本工地的开工工作已经接近完成,在此之前,方成衍每天都要审核材料收支、派人监工,已经很费事了。万事开头难,现在终于熬到不难的阶段了,结果程开祖又在他眼皮子底下闹出了事。
总裁还联系了专业的测量机构,以便于做好工程数据,以防在开庭问讯时,应对不时之需。
来来回回折腾了好几回。
宋知最近也发现了,他这几天很少能见到方成衍的身影,连下午快到六点的时候,都是男人叫自己的秘书来接宋知去方家的。
“方成衍干嘛去了?”他坐在副驾驶上问。
秘书一边开车,一边如实告知。
宋知这才知道,男人明天要去市里的检察院,今天晚上甚至没打算回来。
上了饭桌后,方长云也直寻思:“成衍怎么这几天工作这么忙?”
宋知低头扒饭,含混不清地跟他解释:“勤奋,太勤奋了,您还不知道他嘛。”
老爷子看宋知吃得香,脸上荡开了笑:“是吧,你也觉得?”
他忽得叹了口气:
“成衍他是个好孩子,能扛事儿,哪怕忙得脚不沾地了,也不会多抱怨一句。”
“之前他也不常来我这里吃饭,这两天他能经常出现在这张饭桌上,也是多亏了你。”
宋知握筷子的手倏地停滞了一下,随后才把青菜送进口中。
到了夜里八点,男人还没回来。
他模模糊糊能感觉到这事情的严重性,但手里握着手机、打开方成衍的聊天框,删删减减,竟说不出一句漂亮又恰当的关心话。
无奈之下,按熄了屏幕。
回到沙发上,接着和老爷子看许三多了。
他心里惦记着这事,电视剧也不太能看进去。
没想到老爷子下一秒也开口问,说方成衍怎么还不回来?
宋知赶紧负责转移话题:“您看,许三多被他连长专车接送呢!”
老爷子眯着眼,把注意力放回了电视上:“哈哈这傻小伙儿一股囊劲儿,挺讨人喜欢,像你一样。”
第二天下午。
市检察院对起诉世纪地产一案进行最后一个程序——
侦查终结。
大厅里没坐几个人,田嘉木坐在离检查官最近的位置。
小村官穿了一条土色的裤子,手搭在腿上,模样有些紧张。甚至连手心的汗都把裤子浸湿了一块儿,呈现出更深的棕色。
当然紧张。
这是田嘉木第二次上检察院问讯处,事关重大。尽管自己身家寥寥,两袖清风,也是不由得要害怕的。
检察官和助理,以及几位检务督察坐在桌子前。
地产公司的律师与程开祖的律师面对面。
方成衍手下的律师率先开口答辩:
“我代表世纪地产,现向各位上报我公司竞标清源镇政府地皮的流程,我公司于今年起拍地皮,关于征地费用的资金金额由国土资源局负责计算,后经财政局审核、城建指挥部审批后,向我公司提出书面支付通知。”
“我公司根据政府的审批意见,将资金全额支付至城建财务核算组,再拨付至国土资源局。城建指挥部财务核算组出具相应收据,合资公司按实际支付金额全部计入土地开发整理成本。”
“国土资源局皆有备案。”
流程顺畅、有理有据,哪有可供人起诉之处?
尤其是最后一句“国土资源局有备案”,直接把市政府的工作和他们绑到了一起。
质疑他们的合同,岂不是也在质疑市级政府相关部门工作不力?
反方律师却对此做出了另一番解释:“但合同签署的时间已经逾期经政府明确的公文两天,清源镇政府公然违背不公开、不公平、不公正的原则,违反了社会投资的基本要求。”
接下来,他列出了几项国家土地条例,挨项论述,众多理由在滔滔的演说里一个接一个地蹦出。
“那按您的说法?”地产公司的律师推了推眼镜。
“逾期,便不能行之有效。”对方目的明确,就是要阻挠方成衍的项目。
“为什么不能?”
两家地产公司对峙公堂,世纪地产的律师就起诉状第一条,对“期限”一词做出了科学和术语上的解释。
“您真是多想了。”律师告诉对方:“您说的逾期。”
“是政府公文发布的招标信息,的确是有截止期限的,可是中间也需要时间进行审批,我们经当地人民政府土地部门批准后,才签订了合同和补充合同,在此期间补缴有关费用,最后办理土地变更登记,才拿到了国有土地使用权证书。”
“国有土地使用权证书,您总该知道这意义吧?”律师把一张红头文件放在对方面前。“这说明镇政府敲定了选择我们。”
“而且时间,正正好好,没超出一天。”
“您还有话说吗?”
“那合同呢?”
对方就像一只疯狗一样,咬着合同上的时间不松口。
律师推了推眼镜:“您似乎很关注这问题。”
小小的问讯室里气氛大为活跃,双方请来的律师辩护措词十分犀利,每句话都不断刺激着人的神经。
“公告时间明明白白。”对方律师将政府公文和合同内容展示出来:“这里是招标截止日期,而非你说的,签署日期。”
两边的论述简明而直中要害,理论富有激情。
检察官翻了翻他们提供的证据,在场所有人都保持着安静。
“那么,关于水电使用权的呢?”检察官助理问道。
“报告在这里。”
律师恭敬地把文件递交上去,他瞥了一眼上面密密麻麻的数据,那是自家总裁以堪称恐怖的效率完成的。
递过去的同时,不忘补充一句:
“这是我们的技术性报告。您知道工地建设,必然会用到大量的水电。”
田嘉木起了身,也送上了政府方面的陈辞:“这是镇政府的授权认可。”
程开祖始终没开口说一句话,但看到这一堆文件,还有方成衍在上面留下的众多字迹时,他莫名产生了些预感,场面有些被动,事态仿佛在丝丝缕缕间,朝往不好的方向发展……
于是他开口道:“我觉得我们不需要抠字眼。”
“不是吗?”
“明确公示的时间已经结束,而在这个时刻,镇政府又截停了四季地产的合同,反而和世纪地产签订。”
“您不觉得——”
“有蹊跷吗?”
一旁的田嘉木心脏咚咚地跳,这些莫须有来的罪名,一瞬间沉重地扣在了他头上。
可他那通解释的话已经尽数告知给政工科的人了,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理由能让他再多做辩解。
“我不觉得。”
始终默不作声的方成衍忽然有了动作。
一旁站着的张鸣身形立刻动了动,他这么一动弹,才发觉自己的后背已紧张得满是热汗。
“清源镇政府合理设置招标的参与条件,为的就是消除本地保护主义和隐形门槛。”男人的声音格外冷静。
对!专治你们这群本地嚣张跋扈的地头蛇!
律师坐直了身体,老板一开口,他霎时觉得自己心里也有了底气。
良好的职业修养让他面上无动于衷,但内心里早已把程开祖骂了个昏天黑地。他妈的,一句“有蹊跷”说完就算完了?什么东西也敢往我们的脑袋上扣?
骂他是本地保护主义,足够文雅了。
方总裁对他们的攻击作出了截然相同的反击。
他也是扣帽子的一把好手。
话里分明在说四季地产不许政府引进外来投资,想一家独大,坐拥清源产业,只手遮天。
“公文里说明,除本级政府所属尚未转型的融资平台外,建立现代企业制度的境内外法人,均可作为该项目的社会资本方。”
“本公司满足要求。”方成衍说。
“贵公司同样满足。”
他顿了顿,并别有用意地看了程开祖一眼。
“可是。”
“公告也写了,依法择优,选择社会资本方。”
程开祖蠢蠢不安地动了一下身体,他已经意识到,对方接下来会用怎样的方式给他致命打击了。
“贵公司资产评估分数作假,并未缴纳与镇政府约定的首款。”男人慢条斯理地解释着。
可一句一句,都是对程开祖的问难。
“那么清源镇政府,便有权追回。”
在这种坚定的声音的影响下,全场更加肃静,这声音仿佛使大厅变得宽阔起来。
程开祖一张脸绷得更紧,挺胸凸肚,对锋芒锐利的辩护词竟无法进行回应。
一脸严肃的检察官向助理嘀咕了些什么,后者则点了点头。
这意思是,可以进行侦查终结了。
田嘉木不住地抖着腿,又用自己两手把发抖的腿牢牢地按住,他在那里低头坐着,像无风天气的风向标一样一动不动。
“经公开审查。”
在场所有人绷紧了神经。
方成衍正襟危坐,程开祖攥紧了交叠的两手。
双方律师彼此看了一眼。
张鸣站在后面,紧盯着检察官助理手中的那张纸,目光火热地像是能洞穿那张纸,看出一个结果来。
“我市检察院在听取双方,对证据、案件事实和运用法律展开的辩论的情况下,依法确定被告世纪地产公司无罪,尽管存在掌握水的私权的不合理行为,但已经过政府授权,被处罚五万元,以示惩戒。”
程开祖无声地嘲笑了一声检察官的气度来,只处罚这么点,是怕方成衍这种富豪出不起吗?
他迫不及待地想置方成衍于死地,便举手质疑道:“我还有一处问题,是关于世纪地产的融资。”
“我想问问,为什么贵公司只开放了对日中投资公司的融资,而不开放其他?”
“公平、公正!你们做到了哪一点?”程开祖面目有些狰狞,“而且你唯一点头同意的这家融资公司,不一样也是纳不起款的吗?”
“我的公司是资金周转困难,那是因为我有一堆的员工要养!”
“而你!方成衍,你也是个耍滑小人。你能准许融资公司延期,那为什么还用延期的理由这么冠冕堂皇地针对我?”
世纪地产的律师立即反问道:“您为什么知道我们的融资延期?”
“这是我们私人的商业合同,请您不要大放厥词,否则我们一定追究您的责任。”
方成衍的确没料到,今天还会遇到这样的情况。
他饶有兴致地转过头来,看了一眼身后的张鸣。
后者立刻挪开视线,避开了那叫人惊心动魄的一眼。
完了!
什么都完了!
男人很快收回了目光,转而对恼怒的程开祖回答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此条不在程老板的起诉状上。”
“所以,恕我无可奉告。”
他直接以起诉状未陈列的理由,打发掉了程开祖的问题。
而后,男人那只骨节分明的左手也举了起来。
接下来的话,在问询室里掷地有声。
“下面。”
“我要起诉四季地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