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大叶苦丁
在宋知昏迷期间,老爷子带着方晟、方成衍多次来探望。哪怕是办理出院手续,他也要亲自过来陪同。
方长云是军人出身,作风硬朗,为人坦荡,知恩图报。
老爷子说:“我们总得补偿人家点什么,给人家付药费只是应该的,但是哪有让人白挨了一下仅赔个医药费就算完了的道理?”
“你们打听一下,看那孩子喜欢什么,我们表示一下诚意。”
方晟直接回答:“他挺喜欢喝茶的,我听说他大哥死了以后,就和大嫂一起开了茶庄。”
“你打听得倒是多,但是屁用不顶!你就送这个?”老爷子瞪他一眼,高声训斥道:“愚蠢!人家就是做这个的,家里堆的、外面摆的全都是茶,你觉得人会需要你这点东西?”
方晟被骂得一句不吭,撇撇嘴,用眼神向大侄子求助。
老爷子简直不想看他,都是三十多岁的人了,最基本的人情世故都不懂,实在是拿不出手。
他转而朝向了方成衍:“成衍,你去问问,问问他大嫂,或者他朋友怎么说。”
老爷子向宋知身边的陈柏宇投去了目光。
方成衍会意。
在宋家人开车把出院的宋知接走后,他把摇头晃脑走路的陈柏宇拦住了。
“你好。”
陈柏宇忽然对上一双幽深如潭的眼睛,他疑惑地上下打量了对方一眼。
方成衍一副高层商业精英人士的模样,陈柏宇从来没和这种人打过交道,被他拦下,只觉得奇怪。
“我想请问一下,宋知平时有什么兴趣?”怕对方觉得突兀,他顿了顿,解释道:“我叫方成衍,是被救的老人的亲属。”
陈柏宇做出一副了然的神情。
“我们想补偿宋知,但又不知道该怎么补偿,想着投其所好,过来请教一下他的朋友。”
他说话声音低沉,有着一股与生俱来的冷漠,但好在礼貌客气,没有一点傲慢的派头,听上去像是真心实意想知道宋知的喜好的。
陈柏宇若有所思地点头,也认真地思索了一番:“他啊,他喜欢逛逛小商场,买点茶叶,偶尔钓钓鱼。”
“好,明白了。”
“多谢。”方成衍向陈柏宇道谢后,转身离开。
陈柏宇杵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瞧着对方的背影,这一身西装,这身材气质,这谈吐,他心想,这哥们是有点儿帅啊。
又好奇地抻抻头,去看人家开的是什么车。
好家伙,不得了,奔驰梅赛德斯,色调德国黑。
有品位!陈柏宇在心里给他竖起大拇指。
不过这车牌号……
啧,怎么看着这么熟悉呢?
宋知被宋母一路挽着胳膊上了楼,她紧紧地抓着宋知的手臂,好像一松手,他就会跑了似的。
大嫂也早早在家做好了一桌子菜,准备给宋知接风洗尘。小叔子进门时,她把拖鞋翻找了出来,放在玄关入口处,心里的高兴溢于言表:“都一年多没穿了,今天专门给你刷得干干净净的。”
“快去洗手,洗完手来吃饭,都是你爱吃的。”
两个女人把家里收拾得妥妥帖帖、喜气洋洋的,餐桌上,只有宋国啸一个人板着一张脸,对于从南方回来的儿子,他既不欢迎,也没表示出之前那副厌恶的态度。
宋父只顾着低头吃菜,一句话也不同小儿子说,吃饱了,就直接把筷子一撂,起身回屋。
宋知能觉察到对方令人冷漠的态度,但他浑然不知原因,只有一搭儿没一搭儿地回答宋母和大嫂的问题,其他时刻,也不做声,更不会主动同谁讲话。
宋国啸起身时,他只淡淡地掠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宋母见状,尴尬地对儿子笑笑,随后跟上宋国啸,把他拉进房间里说事儿。
但没过一会儿,房间里就传来了惊天动地的吵架声。
宋知尝着大嫂给他舀的牛肉羹,隔着一面墙而已,卧室的争执声在餐厅里便听得真真切切。
“他都把以前的事忘光了!这还不够吗?”女人的声音尖细高昂,而男人的话则听不大清楚。紧接着,不知道宋国啸说了什么,激起了宋母更大的反应。
“好哇,你还真是冷血又自私!你说的这叫什么话,好像他不是你儿子一样!他出车祸三天,三天来你一次医院也没来过!”
“你就这么对他?你还配是个当爹的吗?等你老了,看别人怎么对你,你是要遭报应的!”
“我不稀罕!”宋国啸的声调拔高了几分。宋知用汤匙翻搅着碗里的汤,眼皮微阖,看不出任何情绪来。
“多吃点菜吧,小知。”这情况实在太尴尬,大嫂给宋知夹了一些虾仁腰果,放在他的盘子里,并宽慰道:“你出了车祸,他们受得刺激太大了。”
屋里,两人还在争执不下。
“你真是专横不讲理啊宋厅长!他都忘光了,你还想叫他怎么样?你现在再不好好对宋知,给他脸色看、把他弄跑的话,你就等着吧!”
“到时候我也不跟你过了!看谁搭理你这个茅坑里的臭石头!”
宋国啸脾气也上来了,朝宋母嘶吼着:“我不想跟那个罪人一起吃饭!”
宋母连骂带哭,情绪彻底爆发——
“你到底什么时候能清醒一点!”
“宋骧已经没了!”
大嫂手中为宋知夹菜的筷子,陡然掉落。
这顿饭吃的丝毫不温馨愉快,以至于宋知也匆匆搁置了筷子,说要去休息了。
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位所谓的“父亲”对他是这种态度。
还有,之后母亲提到的又是谁?
宋骧。
这似乎是一个于他而言,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名字。每当提起的时候,宋知的心就如同被放在油锅里煎熬一般炙热难当。
他的名字在宋知的人生里分量沉重。而现在,它沉沉地躺在他空白一片的记忆里。
影子却挥之不去——
第二天,陈柏宇一大早就来找宋知。
“知儿!”他进门的时候,宋知还在睡觉,他伸手把人晃了晃:“醒醒,咱们出去。”
宋知翻了个身,他还不想起床。
“知儿,出去玩儿呗。”陈柏宇又喊他一声。
宋知终于慢慢清醒了,抬起眼皮,扫他一眼:“去哪里。”
陈柏宇“啧”了一声:“哎呀你真是变了啊,以前上车就走,一个屁不带多放的。”
“宇哥今儿个去带你转转,赶紧起来吧你。”他从衣柜里随便挑了件宋知的t恤和外套,搭在椅背上。
宋知已经坐起来了,他神志不清地坐在床边上发呆,满脸困倦。
陈柏宇指指椅背:“老实穿啊,别又躺下了。”
“楼下等你。”
他转着车钥匙,走出门外,没走两步又撤了回来,往门口露了个头:“车牌号没忘吧?nn520。”
……
陈柏宇开着车,和宋知一路起劲地聊着。
他声称要给宋知找回记忆,带上人就直奔h区第一小学、第一中学,从他三年级的蠢事儿一直讲到高中那会儿。
“高二的时候,咱们有一年冬天,女生厕所塌了。”
陈柏宇说得愈发来劲,居然打算向宋知吐露他藏了五六年的一大秘密:“我之前没告诉过你,也没告诉过彬子。看在你什么都不知道傻啦吧唧的份上,跟你说说。”
宋知垂着眼睛,手上拨着车装空调的扇叶,饶有兴致地听。
“那时候咱们学校的片儿区还没发展起来,寒酸的不行,厕所顶都是用那种铁皮搭上的,本来就锈得不像样子,冬天又积了厚厚一堆雪,我和你堂妹打打闹闹,结果她一头跑进了女厕所,我往房顶上扔了半块儿砖想叫她出来,谁知道它脆的不行,生生被砸折了。”
“女厕所塌了,全校女生整整一周都没上过厕所。你每天课间都得陪着你堂妹,走一整条街去公厕,把你烦的不行。”
宋知听完这秘密,内心没有任何波动,他无语地瞅了一眼陈柏宇。
得多损啊这人。
他们在学校兜兜转转了一圈,下车来到旁边的小吃街。
离高中毕业已经有七年了,原来的小吃店大多倒闭得七七八八,只有几家大饭馆还在那里,剩下的是基本上都是新的店面。
陈柏宇走着走着,忽而停下了,指着身后的一家招牌和宋知说:
“上高中那会儿,咱俩天天吃这家铜锅涮羊肉。”
他看着饭店的牌子,忽然伤感起来:“时间过得真特么的快啊……”
“操,口水都要淌下来啦……”
他往前走了没几步,又给宋知指指斜后方的摊位:“这家是你最喜欢的豆汁儿摊儿,每天早自习你和张令……”
人名说了一半。
陈柏宇蓦地住了口。
“怎么了?”宋知疑惑地回头看他。
陈柏宇喋喋不休了一路,此刻突然顿住,叫人摸不着头脑。
“没事儿,”他表情十分尴尬,“我说,那时候你天天翻墙头跟人来这里。你老爱喝这个了。”
真他妈该死,差点就要提起什么不该提的人……
陈柏宇赶紧转移开话题。
“还有这家麻辣小龙虾,有一次你陪同学来吃,你不喜欢吃麻小儿,因为吃不得辣,人还以为你喜欢,给你剥了一盘子,你就硬着头皮吃,被喂出了肠胃炎,当晚就送进医院去了。”
“我妈现在都管你叫小二百五。”
这个剥龙虾的同学,也是那个该死的张令泽……
陈柏宇扭头对宋知笑着,但是越笑却越没底。
他愈是这样,就愈发欲盖弥彰。
本想着带宋知来找找回忆,可是他错了,宋知的回忆——怎么可能会完完全全地避开张令泽这个人呢?
宋知一言不发地听着。
陈柏宇见状,也不笑了,二人怕是都没什么心思再转下去了。随后,陈柏宇提议去找他们的发小项彬。
他一面开车,一面正经起来,对宋知说:
“挺不错的,知儿,失忆了也是好事,开心的、不开心的,通通都忘啦。以前我没能让我的好兄弟趁早远离傻逼,现在,现在你就是一张白纸,以后我要让在你这张白纸上留下痕迹的人,都得是好人。”
“好人?”
“对呀。”
宋知笑,“哪有那么多好人。”
“我看姓方的那一大家子儿人就都挺好的。”陈柏宇居然神情认真地点评起来,“老头儿一身浩然正气,你昏了三天,人就在你医院陪了三天,小儿子模样老老实实,挺孝顺的。还有老头儿的那个孙子,也挺好,我那天和他说了两句,他不跟人装犊子,我就觉得他能处。”
宋知看着车窗外飞快掠去的景色。
他回想起那个西装革履的男人——
那时宋知头疼得厉害,对方从门口走到窗户边上的时候,他只是轻轻地瞥了对方一眼,随后男人就一直在那里站着,看上去像是不想有任何存在感。
结果后来,他忽然走过来,问自己认不认得他?
那场面,换作是谁都会懵。
他突兀的行为和言语,以至于让他在宋知的记忆里,不过是一个有些突兀的人罢了。
“不管怎么说,谢谢你祝我以后都遇好人。”宋知说道。
陈柏宇扭头一笑,他左手握方向盘,右手一把勾住了宋知的脖子。
“走!咱整点铜锅和羊肉,找彬子去!”
宋知和陈柏宇到了发小家里,吃过了午饭,凑够人手,陪着陈柏宇在人家后花园里痛痛快快打了一下午麻将。
然后。
下午四点,宋知接到了方成衍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