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十三章
巷子里传来打更的声音，窗外夜色如稠，正厅中独留了尚元歧一人。他捧着一盏茶，盯着盏里上下浮动的茶沫子出神。
半晌，他将茶盏置于一旁，方才被宋清虞握过的手指他还隐隐觉得滚烫，就像他心里的惊涛骇浪，他沉着脸，望着檀木雕花屏风后的厢房。
尚元灼同宋择墨在里头，尚元灼明面上让他在外头品茶休息，可尚元歧知道，他定是要同宋老狐狸说宋清虞一事。
想到这，尚元灼胸口便如滞了一团火，让他坐立难安。其实他觉得很怪异，他这样常宿花街柳巷的风流男子，断不该为了一个女人如此方寸大乱。
可宋清虞那双如林中积雪，雪上又附着着点点殷红的眼睛，一直在他眼前浮现。“怪了，以前也不是没见过，却也”尚元歧苦笑一声，意识到周围还站着很多侍女，便住了口。
他起身往窗边走去，视线往宋清虞的住处望去，眼里是他都没察觉的温柔，心跳一下较一下更为剧烈地跳动起来。
厢房内，尚元灼同宋择墨不咸不淡地说了会儿话，便回归沉寂，宋择墨还是有些惊惶未定，尚元灼则是把玩着一把白玉扇子，目光落在扇柄细细雕琢的梅树上。
他合上扇子，将之置于身侧。宋择墨面色难看，在尚元灼身旁坐着，却一刻也不敢妄动。
尚元灼起身，面色谦和地朝宋择墨躬了下身，宋择墨惊得直接跳起，他忙扶住尚元灼道“太子殿下万万使不得，您实在是折煞微臣了。”
尚元灼温言道“方才本王言语间对太师多有不敬，实在心中不安，可本王身在其位确不得偏颇。”
宋择墨闻言方才被震慑与蒙受的羞耻淡下去一些，他语气较方才更为恭谨，躬身也行了一礼“太子殿下言重了，此事确是微臣管束不力，才使妒妇作乱，若非殿下与郡王爷，微臣还被愚昧小人欺瞒蒙蔽，微臣该感激才是。”
尚元灼心下暗讽，面上却更温和几分，他将宋择墨请回椅中坐下，他同坐身侧，捧起茶盏饮了一口道“太师日理万机又是股肱之臣，身上担子本就较旁人更重，又怎能了解后院之事。”
尚元灼这话算是给宋择墨台阶下了，宋择墨心下清明，他忙顺着话道“虽这样说，可也是微臣疏忽，心里觉着女子本性温厚，朱氏身为嫡妻素日又体贴大度，该是将清虞安置好了的。”
他长叹了口气“哎人心难测啊。”
尚元灼勾起唇角，玩笑道“后院之事，说白了也就是女人间争风吃醋，虽只是零零碎碎却颇为棘手的模样，元歧不是前儿纳了几个妾室，为着他多给了谁一根翡翠簪子，其他几个便动起手来，听说脸都花了。元歧那些事啊，本王打小就听过来，琐碎得很，故便也无意这些。”
宋择墨面上也带了点子笑意，不再那样拘谨了。他僵直的身子略松了些，颇有些感慨“说起来小女还曾郡王爷有过婚约，虽如今不作数了，听殿下这般说，还算是件幸事。清虞心思单纯又身子孱弱，断不能应付那些女人。”
尚元灼点头“是。”他思量一阵，开口道“太师，本王有意求娶清虞。”宋择墨闻言并不惊讶，心下反而万分欣喜，太子是将来的帝王，若能与太子结姻亲自是最好不过的事。
他面上露出忐忑神色“殿下厚爱，微臣深觉荣幸，可微臣怕女儿愚钝，衬不上殿下。”此番便是虚过头的客套话，玉始谁人不知宋清虞才貌双绝。
尚元灼十分诚恳“太师实在过谦了，谁人不知宋二小姐的盛名，本王自小便倾慕清虞，奈何清虞与五弟定了婚约，可后来不知怎的却又退婚了。”
尚元灼叹口气道“本王一直觉得五弟此番极为不妥，损了太师府颜面，也伤了清虞的心。本王可保证，此生定不负清虞。”
宋择墨看着尚元灼面上坚定，再想起尚元灼此人品行端正，至今也无任何妾室，也从不吃酒玩乐。再到朝野，细想去凡是有头脸的官员，竟无一人说他不好的。
真正的天之骄子，无可挑剔。宋择墨自是乐意，他道“如此，便遂了殿下的心愿。”
尚元灼露出欣喜神色“本王会像母后禀明，八抬大轿迎清虞进门。”宋择墨思量片刻道“殿下有所不知，在您和郡王爷来之前我已狠狠训过朱氏，让她将清虞养在名下，现清虞也是我宋府嫡女了。”
尚元灼岂会不知他的意思，他浅笑道“不管之前之后，清虞都是本王此生唯一珍爱的女子，定不会薄待了她。”宋择墨懂得的点头。
厢房内的二人还未出来，尚元歧百无聊赖地出了大厅。拐过一处长廊后便是临水的亭子，那湖水是碧绿颜色，长廊挂壁处垂着新红的灯笼，映着团团红光，暖融的模样。
尚元歧觉得这亭内景色别致，但冷风实在萧瑟，抬步欲行时只闻到亭内一声轻咳。
他前行几步，只见一女子斜倚在亭内美人靠上，一身浅黄偏白的长衫，长发未束，偶尔风过便如黑缎铺散在纤细的腰间，薄衫将肌肤透得若隐若现。她身旁落了披风，那样白净柔软的布料却有半截贴在湿冷的地砖上。
亭内挂的是月白色的灯笼，一片朦胧如月华的景致内，女子宛如谪仙，极美却单薄如一片淡云、薄雾。
尚元歧走进才发现，那是宋清虞。
宋清虞想是刚梳妆沐浴过，周身还盈着淡淡的香气，像茉莉的味道。她脸上素白一片，只有几处伤痕，发红伤处与瓷白的肌肤辉映，倒有种分外凄美之感。
她听到脚步声，却像倦极了，懒怠抬头。直到尚元歧坐到她身侧，尚元歧一双蓝眸深邃如夜色，他将垂地的披风拿起，掸了掸严严实实盖在宋清虞身上。
“外头这样冷，怎出来了？”尚元歧轻声问，生怕惊了她。
宋清虞转头，发现是他，一张清冷如霜雪的漂亮脸庞便生出几分笑意，她明明毫无珠饰，却透着一种玛瑙般温厚的质感来，嘴唇显得十分苍白，却透着淡淡的光泽。
她并未回答尚元歧，只呆呆将目光投进碧绿浑厚的湖底。半晌，她又咳嗽起来，单薄的身躯直颤。尚元歧心头揪起，也顾不了许多了，他伸手探了探宋清虞的额头，还好并未发烧。
“回房歇着，这儿太冷了，感染风寒可怎么得了。”尚元歧声音急切，却异常温柔。他的手还停留在宋清虞额上，宋清虞就这样注视着他，片刻便满眼含泪。
“本王…”尚元歧一下子慌了神，下一秒却见宋清虞将头一偏，尚元歧的手落了空，他思绪一空，下一秒却见宋清虞握住自己的手狠狠咬住。
那样剧烈且不留余地的动作，疼得尚元歧几乎要冒出冷汗，他本欲抽手，可在看到宋清虞的泪在自己的手上肆意流淌时，却再不忍心了。她在表达对他的恨，对他的悔婚，和那样轻易就舍掉她的怨。
不知过了多久，宋清虞松开了，她还是那样哀戚深幽的眼神，唇间鲜血淋漓。她颤抖着起身，背对他将披风裹得死死的，似乎要压抑心中的痛苦一般。
“清虞…”尚元歧唤住她，声音已是有几分哽咽。
“将我把簪子赎回来，退婚那天，勒我脖子的白绫不太结实，后来他们将我救回来，我…没有银钱，救将簪子抵给太医了。无论如何，我还是舍不得那东西，那是你给我的。”
说罢便缓步离去，留给尚元歧一个决绝孤清的背影。
尚元歧心下望着越来越淡的背影，心像被浸入湖底般生冷疼痛。良久，他那幽蓝的眸子里滚下一滴泪来，落在手背尚未凝固的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