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初雪
2024年11月28日。
天气预报:今天有大雪降落,请各位市民注意保暖,预防感冒。
一场大雪下的突然,没有一点预警就铺天盖地地席卷了整个首都,望着天边飘过来的层层雪花,陈初南将脖间的围巾系得紧了一些。
路边的树梢枝桠疯长,此时却被白净的雪给压了一头,嚣张的气焰顿时减半。
他轻轻地咳了一声。
闷在围巾里,旁人听不清楚。
刚走的一场感冒让他最近过得半死不活的,每天早上起来喉咙眼里就跟堵了个石头一样苦涩,充满铁锈味。
季节交替,不过须臾之间。
就像自己昨天还在计划着去哪个街道社区来宣传他们的活动,只是过了一晚,漫天的大雪落下——便全泡汤了。
不死心的电话在裤兜里嗡嗡作响,闹的陈初南本就不怎么愉快的心情更加烦闷,他慢慢吞吞地将手机拿出来,语气无力烦躁。
“林飞,你今天犯什么病?打这么多电话。”
声音本就因为一场感冒而变得嘶哑,生气起来又多了几分凶狠。
电话那边人愣了一下才开口道:“?阿南你吃火药啦,这么燥?”
“你有事?”
陈初南皱起的眉头久久没落下。
“嗐,不就上次跟你说的吗,同学聚会!”
“上次小胡跟说我还不信,就今天!你猜我碰到了啥事?秦晴给我发微信啦!说咋们这么多年不见,想个办法把人凑齐到一块儿去弄个聚会试试。”
“我当时一听乐的啊,你说真这么多年了,难为她还记得我们同学几个,我当初还真以为她当了明星就看不起我们呢?”
电话那头人声聒噪,映着雪落下的声音愈发明显,陈初南的脚步停了下来,在一片雪景之中,一个小黑点杵在原地,久久没有动作。
他仿佛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了,回忆重启了心跳程序,让全身的血液逆流,汹涌澎湃的酸涩无力感瞬间淹没了陈初南。
另一头的人自顾自地说了半天,终于意识到对面的人到现在都没有动静,便疑惑开口询问:
“阿南?还在吗?”
……
“在。”
声音哑的不像话。
“你……感冒还没好?听你这声音怎么感觉越来越严重了。”
是感冒吗?陈初南心虚地掩住了自己的喉结。
“快……已经好了。”
“哦哦,那,那个今晚的同学聚会你来不来啊,大家这么多年没见了,好不容易聚聚也挺好的。”
“我昨儿个在群里听他们说光头都抱二胎了哈哈哈,就以前老喊你哥的那个,还有印象不?”
听到这儿,陈初南淡淡笑了一下,好似勾起了什么开心的回忆,连语气都没刚才那么冲了。
“知道,张祁元。”
“对对,张祁元!特别闹腾那家伙,跟唐时和你玩得特好!”
“……”
唐时。
好久没有听到这两个字了……
电话里的沉默打断了他的话,林飞拿着电话尴尬至极,心虚地咳嗽两声将事情糊弄过去。这么多年了,陈初南还是老样子,已经习惯了用沉默表达一切。
“阿南……”
“好了。”
寂静的对话被打断,无意流露出来的慌张被瞬间收敛,陈初南扒开深灰色的围巾,被冻得通红的鼻子深吸一口气。
“我去。”
……
说完之后对面久久没传来声响,之前陈初南用沉默代替绝口不提,而现在,林飞戛然而止的话音却让他在寒风凛冽中提心吊胆。
他的心里陡然起了几分不好的预感,用脚踢开了旁边的一块鹅卵石,陈初南走进一家咖啡馆。
店外的风铃晃荡发出清脆的敲打声,层层雪花飘落下来,林飞终于说出那句他不愿听到的话。
“是这样的阿南,那个我问过秦晴了,她说……唐时也会来。”
“……”
果然如此。
陈初南再也想不到除了那个人,还有谁能让林飞在自己面前琢磨半天才支支吾吾说出名字的人了。
“嗯。”
陈初南忍俊不禁。
“林飞,你那么紧张干嘛?”
“他难道不是六班的人吗,参加聚会不挺正常?”
服务员穿这一身得体的制服款步走到他跟前,微笑着说欢迎光临。
陈初南抬头礼貌地点了点头。
“您需要点一些什么呢?”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怕你见到他,你们……”
林飞的话没说完,但其实也没有要说完的必要了。
陈初南盯着门前的绿植发起了呆,将这句话放在心中仔细琢磨。
他们怎么了?
不过是少年时期无疾而终的感情,高考路上两条南辕北辙的道路罢了。
可为什么在过了五年之后,再次听到他的名字,心却还是会下意识地疼……
是他太矫情了吗?
“阿南,有些事我觉得你们还是得当面谈谈,既然你们两个彼此都没忘掉对方为什么还偏要遭这个罪,我就不明白了……”
林飞向来是藏不住话的人,只是一瞬间他好像已经把手机当成自己的出气筒一样,声嘶力竭地劝导陈初南。
“先生?”服务员的呼唤声传来,陈初南这才如梦初醒,林飞苦口婆心的声音还在耳边响着,他涣散的目光落在眼前的菜单上,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出一句话,只不过声音嘶哑。
“请问你们这儿……有杨枝甘露吗?”
……
华灯璀璨的市中心,街边停满了大大小小的车,一面面五星红旗迎风飘扬,首都的风都好像带着点纸钱的气息,吹的人头晕目眩,摇摆不定。
陈初南打了一辆出租车,司机是个面向和蔼的大叔,扒在窗边伸头对他喊:
“小伙子,哪里走?”
“送到daylight就行,门口停,麻烦您呢。”
他上了车,司机师傅大大咧咧笑了笑。
“哎呦,哪来的麻烦啊,大过年的就这块人特多,这不为了养家糊口呗,你看现在首都的物价哦,讨个生活难嘞!
陈初南笑了笑,没否认他。
驾驶座上的司机觉得自己搭的顾客应该是个沉默的内向的小伙子,回头看了一眼陈初南,愣了愣,紧接着又多瞧了几眼。
他试探陈初南,“诶小伙子,今年多大啊?”
陈初南一坐出租车头就下意识的昏,听到司机的话呆坐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回答他。
“24。”
“哦哦,24,大学刚毕业啊。”
“嗯。”
“看着也差不多……”
陈初南听见司机在前面小声嘟囔了一句。
然后司机回头,跃跃欲试,“处对象了不?”
陈初南:……
他语气迟疑,“叔叔,您……”
司机应该是看到陈初南的表情了,在车内昏暗的灯光下,冷白皮肤的青年安安稳稳地仰躺在后座,路边斑驳的树影将他的脸庞隐约切成几块。
他瞳孔很浅,可以装得下整个世界,却同时狭隘,好像什么人也望不进去。
大叔被这幅画面弄得霎时有点晃眼,心急地跟他解释。
“嗐,我家刚好有个闺女,单了几年了也没在外面带回来个人。”
“我年纪大了就爱操心这种子孙后代的事,想着给她找个对象处处。”
司机看他不解的眼神,似乎在问这又和他有什么关系。
所以他又接着说,“你长的好看,我闺女准保喜欢。”
陈初南长得不差,甚至可以说是出类拔萃的了,不仔细看的话面相较为寡淡,狭长的眼睛轮廓和纤长的睫毛,再配上淡色的薄唇,堪得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但还是凑近看的话,眼下印着颗小痣,硬生生地冲破了这股疏离感,因为鼻炎他的鼻子时常红彤彤的,感觉可怜兮兮,充满破碎感。
陈初南自己没这么觉得过,说这话的都是别人。
司机一说就停不下来,开始从各种方面费尽心思给陈初南介绍自己女儿。陈初南插不进去,也不想插进去,只能一直等他说完。
路灯晃眼,出租车在红绿灯处停下。
大雪过后,便是化雪。
人行道上的积雪未被清扫干净,就这么光秃秃地堆在一起,一堆落雪上面有个大红色的针织帽,不知道是哪个调皮的小朋友给它戴上的,乍一看还真有点小雪人的感觉。
他无意识轻笑一声。
他离这种真挚美好的日子已经过去很远了,所以尽管只是隔着车窗静静地看那么一眼,陈初南都觉得心满意足。
红灯从30变为29,司机终于结束了滔滔不绝的演讲,他透过镜子看向陈初南,笑的真诚和蔼。
“小伙子,怎么样啊?”
“我那闺女我保证,杠杠滴!”
陈初南有些哭笑不得。
心里默默倒计时,盼望着红灯变绿。
“叔叔,我是同性恋。”
在红灯悄然变味绿灯时,他冷不丁突然冒出一句话,前方的司机被吓的动作一顿。
正巧撞上陈初南望向他的眼神,平平淡淡,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事实上,性取向也确实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司机回神,不自然地笑笑,说话有点结巴。
“喜欢男孩子啊……”
“那也挺好,你看嘞这都什么年代了,喜欢谁就去追谁呗!”
说着说着,司机看向陈初南的眼神又暗淡了下来,深深地叹了口气。
“小伙子心里压力不要大,你自己的感情你自己做主,想喜欢什么就去追,没有任何人可以对你指指点点。”
“……”
陈初南的脸映到了后视镜上,于是一直盯着他看的司机便发现今天后座的这位小伙子突然笑了。
他笑起来很好看。
司机认为他应该多笑笑。
所以随口将自己的想法提了出来。
陈初南听完之后微微发怔。躺在座椅上思索了一会儿才出声。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
这句话不知道是说给谁听的,可不管那个人听不听得见,在他的呼吸扑向车外的那一刻,全世界也只有风能听明白这无意低喃的轻语。
曾经有一个人和司机说过一样的话。
陈初南试图笑着和那个人走到一起。
可他们后来……是哭着道别的。
眼眶好像又有点湿润了,这次不是因为感冒,而是尘封已久的回忆。
陈初南拿着胳膊挡住眼睛,再度用沉默代替一切。
…………
“到了——”
“小伙子,daylight到喽!”
“好的,谢谢叔叔。”
陈初南笑着走下车,朝司机摆手再见。
司机豪迈一笑。
“没事。”
只留下一句话,就开车离开了。
车轮子淌过水坑,几滴泥水溅到了车子上,陈初南就这么站在原地盯着车子慢慢离开视线,从漫天华彩驶向寂静深处,热闹着走来,热闹着走去。
一切都有始有终。
……
daylight是市中心这一块最值钱的店铺,daylight——日夜不停。
光从门面上就看得出来了,豪华装潢,多得用不掉的灯挤在一起,照亮了整个市中心的街道,这就像一个发电机,源源不断提供能量。
它无疑是这里的主角。
“哎!阿南,来啦!”
林飞大步走了过来,熟稔地顶他的胳膊。
一个冬天过去了,林飞好像又长胖了,脸上的肉一层一层的,笑起来时憨态可掬,逗的陈初南不禁一笑。
“在哪儿?”
“哦包间啊,啧,大明星花钱吗,肯定选最贵的呗,就二楼,666,顺不?”
他往二楼一指,陈初南的目光便移向二楼,他点头,薄唇微启,缓缓道出一个数字。
“嗯。”
“6。”
“?”
林飞:……
打开门,喧闹的热气夹杂着鼎沸的人声便是挡也挡不住的,陈初南下意识皱眉,往林飞身后移了移。
一个前面毛发旺盛,中间秃了一块的男人看到二人先是愣了愣,而后惊喜地喊了出来。
“哟!南哥啊啊,我想死你了!”
张祁元张开手臂朝他们二人扑过去,在中途被林飞挡了下来,张祁元疑惑,盯着林飞看个不停。
“干哈呀,挡在这干啥,别打扰我跟我南哥叙旧!”
林飞眼神充满嫌弃,他举着个手将林飞推的远了一点。
“他感冒没好,你离他远点。”
“啥?感冒?”
“南哥有事不?”
陈初南拿下林飞一直挡着的手,随意笑着说“没什么大碍,小病。”
他打量打量张祁元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一样,眼神直溜溜盯着他的头发。
“这都五年了,你的头发不增反减啊……”
“……”
张祁元苦恼地揪着所剩无几的毛发,“哎呦,哥啊,咋们好不容易聚聚,怎么一开口就提起头发呢你!”
“哈哈。”
“开玩笑,对了——听说二胎了,孩子呢?不带出来给我见见?”
“啧!这哪能啊这!”
“不过孩子还小,不太适合来这儿,我有她照片,你看看。”
张祁元背过身,小跑到沙发上把手机拿了过来,他靠近陈初南,打开手机相册,点开了一个名称为“我的小亲亲宝贝”的相册集,递给陈初南,示意他看。
陈初南看到相册名忍俊不禁,斜着眼看了看张祁元,回想几年前的少年,倒觉得这像是他会干出来的事。
照片上的小宝贝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笑的可爱,脸畔处的婴儿肥看起来肉嘟嘟,很好捏,陈初南霎时就露出来笑容,他一页一页地翻下去,里面是不同时期的小宝贝,各种各样的都有,足以体现张祁元对这个宝贝女儿的喜欢了。
“真好。”
他没厘头说,“眼睛像你。”
……
包间的大门被人无声无息地打开,没有人察觉此时来了人。男人穿着深色的毛呢大衣,脖颈间围着围巾,在进门看到青年瘦削的背影时整理衣服的动作突然停滞了一下。
他悄悄走了进去,以一场无声的哑剧开场。
男人如同话剧里优雅矜贵的绅士,眉间的头发被尽数梳了上去,唯留一双眼睛,像寒川冰冷多年的湖面毫无破绽,纹丝不动。
他听见青年的赞叹,浓重的鼻音几乎与梦里呼喊他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唐时没能忍住,最终用了一句单薄尴尬的搭讪作为他们多年不见的开场白。
…………
“鼻子也挺像。”薄凉的男声从身后传来,喷薄的热气在脖颈处环绕,有人从身后无声无息走来。陈初南敏感地缩紧眉头,后颈处在不知不觉中竟起了一层薄红。
他猛地转身,一张被放大的脸映入眼帘,最先看到的是高挺的鼻梁,离他的脸不过几厘米的距离,然后目光向上,精致的眉眼像是画中的翩翩公子入了世俗,他俯身向下,带着一股湿气,就这样强势闯入陈初南的领地之中。
唐时……
陈初南无声开口。
脚步如同被定住一般不得动弹。
五年来,他曾无数次在梦里梦到过这张脸。
温柔的,忍耐的,性感的,甚至是流泪的样子。
可再见面时才发现,自己却连直视他的勇气都没有。
不该这样的……离别多年,再见面的时候,我应该全然当你是个陌生人。
至少不会心跳如雷声般震裂。
就像分手时那样诀别。
该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