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锦盒玉石
沧润虽不是第一次到人间,但是蜀州这个地方他却是第一次来。
他降落在郇府内花园的葡萄藤架边时,正好看见远处郇思远继夫人的儿子郇劲力在练习功夫,周围有好几个家丁在阿谀奉承地叫好。
沧润绕过花园假山,便来到了郇悦荷的闺房门前。
自己要是冷不防地穿门而入,肯定会吓到她,所以沧润轻轻地敲了敲门。
开门的是丫鬟浅月,浅月一见是个男子,便马上进屋叫了声:
“小姐,是位美如冠玉的公子。”
郇悦荷闻声出来,却发现自己并不认识来人。
只见眼前的公子仿佛带着别致的灵气:束发华冠后面的两条飘带,无风而动;合身衣服的长袖裙裾,亦是无风飞扬。
公子风姿秀逸,腰间系着一条谷物色束带,左上挂一个圆形细工雕花玉佩和一个素锦色平安香囊,素雅而不掩气度,简洁而不缺尊贵。
悦荷心想:如此极致优雅,笑如春风拂面的公子,真是人间少见。
将公子请进闺房之中,悦荷小心问:“还未请教公子如何称呼?”
公子仔细答道:
“我叫:沧润,是妖尊座下臣子,掌管三界和凡间粮食温饱之事。悦荷小姐可以叫我:沧润妖君或者五谷妖君。”
浅月的眼睛睁的大大的,她难以置信地站在悦荷身后,在悦荷耳边惊奇道:
“小姐小姐,他就是传说中,三界容姿第二的沧润妖君,那容姿第一的妖尊二皇子该有多帅啊?”
悦荷打住道:“浅月,不可在沧润妖君面乱嚼舌根子。”
沧润诚道:“这位姑娘没有说错,妖尊二皇子确实在容姿和才干上胜过我许多。”
悦荷礼貌道:
“今日悦荷有幸见到沧润妖君,虽不敢言表喜不自胜之情,但确实心中惶恐——原本悦荷以为,卷籍里记载的请愿方法只能姑且试试,没想到真的灵验了。悦荷感激沧润妖君前来,心中解惑不少。”
沧润衣袂飘飘,点了点头,指着那边桌上的书籍开玩笑道:
“悦荷小姐若是没看过那些奇书,岂不是会认为沧润是个举止粗鲁、皮肤黝黑、体型壮实的粗鄙大汉?”
悦荷也忍不住笑了,道:
“我是凡人,若是没看过那些奇书,定是像天下所有的凡人一样:把沧润妖君想象成不修边幅的庄稼汉。”
沧润询问道:“好,那悦荷小姐从凡人的角度,以为自己心中的妖尊二皇子如何?”
悦荷好生想了想,终于——
有一个人的轮廓,从模糊慢慢变得清晰起来:
初次见面时他手执玉笛坐在葡萄藤架上轻盈浅笑的样子、他用笔墨写下自己的假名时的样子、他跟郝汉歌道人和玄通真人斗嘴时的样子;街道上他边走边逛的样子、他被孩童的沙包打伤后捂着左胸口的样子、他笑着说‘不疼,我没事’的样子;全藕宴上他只吃素菜的样子、他替她和杜昀贺解围时的样子,还有,他告诉她自己的真实名字和住所时的样子……仿佛就在眼前。
原来是已经深深印在了脑海里的,是怎么都不可能忘记的。
唯有他,才是她最执着和最在意的人。
悦荷最后只道出一句话来:“像是与时公子那般。”
那般如何……她却没有细说出来。
沧润微笑道:“我想,妖尊二皇子听了悦荷小姐这句话,会很高兴。”
悦荷惊讶,问道:“为什么?”
沧润道:“因为悦荷小姐是拿自己的意中人来类比妖尊二皇子的,能不能算作妖尊二皇子也曾经被悦荷小姐喜欢过一回呢?所以我才说妖尊二皇子会高兴。”
悦荷小声道:“话虽如此,我却并不觉得有任何人可以跟与时公子相提并论。”
窗外传来阵阵蝉鸣,这般盛夏时节,倒显得热闹。
郇劲力高喊口号,率领着几个家丁以矫健有力的步子从郇悦荷的闺房门口跑过,看样子是为了练习腿活儿,要将整个郇府都跑个遍了。也不怪县令继夫人总把“我儿子将来是要当武状元”的话挂在嘴边,如今看来,郇劲力也是勤快习武,不负母亲所望了。
沧润妖君和悦荷小姐彼此用过清茶一盏,待郇劲力的跑步声消失了,便换了一个话题。
沧润道:“悦荷小姐,你问我‘十遇’是个什么样的地方,现在我告诉你:‘十遇’是最适合与时住的地方。这就是我的回答。”
浅月替悦荷不甘道:“沧润妖君,你这句话,答了等于没答啊!”
沧润摇摇头,那意思是浅月并没有会他的意。
沧润记得,出发前二皇子交代过自己:有些话,对凡人不可讲透。
悦荷若有所思,侧头细想了一番,沧润妖君的答复,在某种程度上而言,算不算是一种婉言相劝?
“十遇”这个地方真的存在吗?还是仅仅是一个寄托?
十遇,十遇将至。将至,将至不至。
那……十遇……是否真的可至?
若“十遇”仅仅是与时公子心中的乌托邦,那我又将何从寻觅?
悦荷不觉得伤感,她只恨自己过于平凡,平凡到连与时提到的“十遇”都参透不出是个什么样存在,又何况是与时这个人。
那份后悔的心情涌上心头,积压了好一阵子都没有散去,令悦荷已经没有勇气暂时放下“十遇”,或是再向沧润妖君深问关于“与时”的一切。
看出郇小姐的悔恨模样,沧润从怀中取出一个用金丝线绣成的柔光锦盒,放置在桌上,再优雅地推到郇小姐面前,宽慰道:
“悦荷小姐,请打开柔光锦盒一看。”
悦荷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料子做出来的柔光锦盒,制作锦盒外层的金丝线,像是凝脂的肌肤一般细腻,又天然生出像珍珠一般温润的光芒,最妙的是,锦盒上面经线和纬线同时显花,彩抛换色,让那朵荷花仿佛活过来了一样:
娇蕊窍玲珑,池中绿映红。
生生无限意,抱头玉露浓。
浮光丝线绕,经纬道无穷。
风来起潋滟,雨落心事同。
悦荷将锦盒捧在手心,如对待珍宝一般小心翼翼。
巧颜色、巧工艺、巧心思、巧意境,到底是哪里来的金丝线呢?
哪里来的金丝线,才能秀出这样颜色美丽、自带灵气的图样来?
哪里来的金丝线,才能让图样如一池风荷所见、无声自成诗?
浅月自然不比悦荷对锦盒共鸣体会的深,她道:
“小姐,难怪你喜欢这个柔光锦盒。我虽然不懂刺绣功夫,但我也瞧的出来这个浮光锦盒人间难得。就拿这金丝线来说吧,真是胜过老爷从各处为小姐你搜集来的上等丝线、也胜过蜀州年年进贡给皇宫的蜀锦千分万分呢!”
对浅月摇头轻笑后,悦荷便带着很认真的表情,对沧润道:
“我如同坐在莲花池畔,听见了清荷滴露的声音,好像有一个声音在对我说,他明白我的心事,但是他不能、也不愿我有朝一日找到他的十遇宫。”
沧润对已经开悟的悦荷温和道:
“荷花上面的露珠滴落下来掉进池中,荡起层层涟漪后就散了;而那层层涟漪,漂浮着漂浮着就消失了。二者,都是留不住、道不明的。所以,荷花独留清香就好,何必知道池中水是从何而来、又是如何让露珠和涟漪消散的呢?”
悦荷知道,沧润妖君口中的“池中水”,比喻的正是“十遇宫”。
往窗外看了看,担心老爷忽然会来,浅月急道:
“小姐,方才沧润妖君不是让你打开柔光锦盒看看吗?你快打开看看吧!”
沧润点了点头,用眼神道出了一个“请——”字。
柔光锦盒之中,左右各置了一块美玉和灵璧石。
美玉如翠,奇石珍贵,除开肉眼所见之美,更有一种直击心灵的震撼:
这样的精雕细琢,和那样的匠心独运,不止在于风雅物件本身,更是在于这些风雅物件原本是为谁所持有。
曾经有蜀州才子携了奇石来到郇府,说是要为县令大人献上天下难得的好物,求县令大人多自己多加提点,当时悦荷也在场,只听得那蜀州才子对爹爹说:“此乃异珍,四面玲珑,峰峦苍翠,可见石而不思饭食矣。”郇思远则道:“世间之奇石,是清心寡欲之物也,若是沉浸过深而不知环境之趣、及食物之味,则弃之也罢!”那蜀州才子便愧疚而归了。
如今想来,悦荷倒是全然明白爹爹的意思了:精巧奇石,赏玩乃是文人癖好,精者谓之可随境而异,拙者谓之全神而贯注,境界差矣。
眼前柔光锦盒当中的灵璧石,体型虽小,却贵在精巧,更有美玉作伴,真是相得益彰、寓意深远啊!
悦荷喜不自禁,道:“沧润妖君,你怎么会知道——”
“我怎么会知道这块美玉和灵璧石正合悦荷小姐你的心意,对不对?”沧润看着盒中的两件珍宝,继续道,“我见过悦荷小姐心上最在乎的人,总要把他的心意传达给悦荷小姐你吧?”
“你说盒中的珍宝是——”
是来自与时公子吗?
悦荷下意识地用双手握紧了柔光锦盒,自觉重量都增加了不少。
“是我原本想向他‘借’,但是最后他说‘给’的。”
沧润道。
看着眼前悦荷小姐的模样,沧润就明白当时二皇子为什么愿意“给”了。
原来对于相知的两方来说,无需言语,仅仅是各自的一个微小的表情,就已经让沧润知道:她,是理解与时的用意的;与时,也是晓得她会读懂的。
“给?好大方呀!”
浅月低头看了柔光锦盒许久,结果却只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
“浅月,不是‘大方’,而是‘相通’,知己客‘相通心意’的‘相通’,知道吗?”
悦荷看着柔光锦盒,自顾自微笑。
听到“知己客”三个字,浅月就知道小姐是指“与时公子”了。
于是,浅月大着胆子道:
“这块美玉和这块灵璧石,沧润妖君,不会真的是你从与时公子那里‘要来’的吧?这么好的东西,我看不能用‘开眼界’来形容,得换个词才好,比如说:惊为天物。怕是你们妖界也不多见吧?你们妖界有吗?”
沧润倒也不怪浅月的率直,告诉她道:
“玉,是与时银冠上的饰品;灵璧石,是与时十遇宫当中的珍品。”
“玉和石,玉石,连起来不就是与时公子的名字吗?”浅月看起来很兴奋,滔滔不绝道,“沧润妖君你太厉害了,我家小姐果然没有信错奇书,向沧润妖君请教和祈愿,原来真的是可以有所收获的!沧润妖君,你太懂我家小姐的心思了,她就是念着‘玉、石’呢。”
被浅月这般袒露心思,悦荷羞赧地低下了头,心中却分明是高兴的,不然她怎会弯起嘴角,轻带笑颜?
等浅月安静下来,沧润和悦荷才开始了下面的对话。
“悦荷小姐,‘十遇’不可得,那就以‘玉石’为纪念,你以为如何?”
“多谢沧润妖君,悦荷一定将‘玉石’好好珍惜。”
“悦荷小姐不必谢我,人类对妖有所求,妖力所能及之事,就一定会对人类尽力帮之,所以,我以‘锦盒·玉石’作答悦荷小姐的两个请愿。”
“沧润妖君给悦荷的两个答案,悦荷必定铭记在心。”
“悦荷小姐应当感谢与时,若是与时不给美玉和灵璧石,我也不能将锦盒带到这里,成小姐之美。”
“沧润妖君,浅月我说一句不中听的话可好?”
“浅月姑娘请说。”
“美玉和灵璧石,若是与时公子不给,沧润妖君你是不是可以用妖术逼他给?看在我家小姐对他心心念念、生怕他受到一点中伤的份上。”
浅月心直口快道。
“浅月,你越发管不住嘴了。”
悦荷劝道。
“逼与时?我不敢。”沧润意味深长地说,“就算我敢,我也没有那种本事。”
“为什么?”浅月不明白,“沧润妖君你是妖,与时公子是自在闲人,你跟与时公子相处还要有所顾忌吗?”
沧润笑而不语,心里默默道:
“浅月姑娘,妖尊的二皇子,可不是自在闲人啊。”
从悦荷小姐的闺房中出来,沧润心情似乎格外好,他想着:我该去找雪黛了。
不管是人还是妖,心情一好就容易飘。
而温润帅气的沧润妖君,他的发带和衣袂则是一直在飘,或许是他来到人间后,就一直带着明亮的心情的缘故。
飘飘感虽然衬托的他更帅了,但是麻烦也随之来了。
彼时,刚夸完郇劲力“用功上进”的郇思远正绕过葡萄藤架,走向女儿闺房。
不巧,就被他看见了一位束发华冠后面的两条带子无风而动、衣袂亦是无风飞扬的陌生公子。
郇思远的第一反应就是:邪乎!
难不成是自己方才罚郝汉歌道人喝两大木桶水罚错了?被那个穷酸道人嚷嚷多了,蜀州真的有了妖?还是出现在本县令府中?
见到雪黛后说什么话题好呢?
沧润步履轻盈,边走边想,忽然他就想到了,他打算跟雪黛说:
“平时,我总在妖尊和同僚们面前称‘臣’,只有在跟你或者跟人类对话的时候,才用‘我’字自称。所以呀,我忽然就开始羡慕紫藤妖君了,紫藤可是除了在尊王面前称‘臣’,不管对谁都用‘我’字自称呢。”
郇思远快步上前,站在沧润身后大声斥问:
“阁下何人?怎么出现在小女闺房附近?”
沧润一惊,回过头去。
就在那么一瞬间,他——
发带挂在左肩上,不飘了;衣袂如凡人,也不飞了。
等到近距离看清楚了沧润的脸,郇思远又得出了另一个结论:
眼前此人,样貌出众,气质脱俗,看似跟与时和子滕是一类人。
郇思远拿出了自己作为县令和作为父亲的威严,厉声道:
“阁下为何在此?府上日夜有人把守,阁下是如何进出自如的?”
悦荷小姐闻声,赶紧吩咐浅月将锦盒锁入柜中,仔细收着。然后她便迅速出了闺房,小跑到郇思远跟前,叫了一声:“爹爹。”
郇思远回头瞪了她一眼,意思是叫她闭嘴。
面对郇思远,沧润不紧张也不害怕,反倒像后生见了长辈一样打起招呼来:
“想必,这位就是郇老爷。”
沧润的反应让郇思远大感意外,郇思远只是点头证明了自己的身份:
“我是这座宅子的主人,也是悦荷的父亲。”
“哦”
沧润应的特别简单。
然后,他道出“告辞”二字便自行离开了。
望着沧润的背影,郇思远只觉得:这六月夏天忽然多了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清凉,很是不合常理。
那位公子怎么会自己制造冷气呢?怪哉怪哉。
郇思远背着双手,一直看到沧润彻底走出郇府,才稍微松了一口气。
“悦荷,你真是不像话!怎可随便跟一个男子在府中见面?”
郇思远板着脸,想到方才那位公子是从女儿的闺房方向走出的,就特别生气。
“爹爹,女儿还要去为施粥的事情做准备,就先告退了。”
悦荷故意岔开话题,想回房去。
“站住!女儿啊,你还没有告诉爹,刚刚那个男子是谁?”
郇思远追根究底起来了,古来男女授受不亲,这件事要是传出去,岂不是坏了女儿的名声?
这时候,锁好了锦盒的浅月才从小姐闺房那边跑过来。
浅月一见老爷和小姐之间的关系有点僵,便知道是因为沧润妖君的缘故了。
“老爷。”
浅月行礼叫道。
郇思远“嗯”了一声,本是想问浅月的,后来又做了罢。他想听女儿亲口答复他。
“悦荷,爹再问你一次,刚刚那个男子究竟是什么人?”
“爹爹,他是个好人,咱们住着的蜀州和天子脚下的国土,能够风调雨顺、五谷丰登,都是他的功劳。多亏了他,我们大唐才能粮仓廪实、万民同福,”
小姐怎么就说实话了呢?浅月始料未及。还好小姐没有说出“妖君”二字。
小姐归小姐,小姐她打着心底里感激沧润妖君,所以把他“为臣”的切确功绩都说了一遍,难免也是有的。
所幸小姐还没有继续对老爷说沧润妖君“助人”的功绩,否则就要出大乱子了:
老爷会将小姐爱看的“奇书”烧毁不说,恐怕还会请玄通真人登门一趟来给小姐的闺房扫扫邪气呢!那样一来,小姐可就难见沧润妖君第二次了,万一小姐对沧润妖君还有其他所求呢?
浅月再看老爷的样子,可不得了了!
郇思远怒道:“看来刚才那个男子,本县令是非马上叫人抓了他不可了!竟敢在我女儿面前居功到不知天高地厚的地步——感情他是有脸说:自己不但为蜀州,还为天子的江山社稷出力了?这就是‘妖言惑众’之罪!”
“爹!”
“怎么?那种厚颜无耻、口无遮拦的人不该抓起来好好审一审吗?”
“那番话是女儿说的,又不是他说的,爹爹抓他做什么?”
“那就更该抓了!他本事倒是大了,让我女儿说谎来替他挡罪。”
“爹爹怎么就不明白呢?女儿没胡说,他也没自鸣得意。”
“我看他刚刚走路的样子就是飘飘然,太把自己当回事了!他八成就是想借我女儿之口,胡说些功绩出来,好让女儿你在我面前替他邀功。”
“爹,他高兴是因为他帮女儿解惑了,您别老以为他居功自傲。”
郇思远却也不问悦荷口中的“解惑”究竟是解了什么惑,固执道:
“浅月,小姐她是怎么回事?老替那个陌生男子说话。”
浅月机警道:“回老爷话,小姐也许因为施粥的事情忙晕了头,所以说了胡话,请老爷不要见怪。”
郇思远想了想,浅月说的也不无道理。
悦荷向来知书达理,从未做过越轨之事,只是一时被陌生男子迷了心窍,才会这般为他辩解。等这阵子施粥前后的事情忙完了,悦荷就会自己好好反省今日所为了。
无奈地看了看女儿,郇思远向浅月叮嘱道:
“你多留心着点小姐,小姐要是再见了来历可疑的人、再说了莫名其妙的胡话,本官拿你是问。”
浅月“打包票”似的应道:“是,浅月记下老爷的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