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十章:爱欲是生死之门(下)
等海鲤重新恢复意识时,强烈的光线让她几乎睁不开眼睛。等她勉强适应之后,才发现自己竟正站在花海里,□□的双足踩着柔软微热的土壤。而“暮烟”站在她面前,溢满悲伤的双眼率先吸引了海鲤的注意。可还没等后者开口,“暮烟”见她醒了过来,「镜虫」便立刻转头往后狂奔。
“等、等一下!别跑!”
海鲤赶紧追过去,而“暮烟”开始了无休止的逃亡。
她们奔跑过盛大的花海。穿梭时,海鲤意外发现又两个黑色的剪影也在跟随她们移动。她像是穿过画廊,在浏览着一幅幅的画。
她们穿过幽暗的竹林,海鲤看见一个小小的剪影躺在地上,而一团灰色的光团正漂浮在它面前。
“镜不要……”海鲤听见镜的声音,沉闷且不真切。
她们经过那家门口贴着转租通知,已经有些破旧的宠物医院。
海鲤看见两个少女剪影站在一起,其中一个稍矮一些的身影,高高举起了一团小小的东西。即使看不清她的脸,也能够感受到她雀跃的心情。
“镜想和她们永远在一起。”
她们经有鱼儿跃起的池塘,她看见猫样的剪影在尝试着抓里面的鱼。它格外生疏,抓了一次又一次,总是扑个空,但却一直没有放弃。
“镜想和她们一起欢笑,想要体会我还没来得及理解的情感。”
路过琳琅满目的橱窗,她看见两个少女的剪影,将什么东西围在了猫剪影的脖子上。
“我不想放手,我不想再回到……”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
海鲤没来由地感到很熟悉,不由得停下了脚步。她透过玻璃往里看,却仍旧看不清剪影的脸,只能听见清脆如银铃的笑声和猫叫声,以及——
悦耳的铃铛声,敲冰戛玉般,和某个身影兴奋的叫喊声——
“你看……又这么白……蓝……不如……叫……”断断续续的声音如同从快损坏的收音机里放出,夹杂着滋滋的电流声。
那铃铛声轻轻响起来,指引着旅者,拨开最后一块记忆的迷雾。
“我不想面对,不想选择!”
“……只要让时光永驻此刻……”
“我不要再孤独了……”
“我要,把她留在这里!”
“我再不要失去,能够确认我情感为何物的——”
“暮烟”随着海鲤的驻足也停下了脚步。海鲤看不见她的神情,但能清楚地感受到她的目光。一连几次都是如此。
——
这时四周的景色开始扭曲,又变回了最初的花海。和煦的春风吹过,扬起两人的裙摆。“暮烟”开始向后退去,海鲤却猛地转头,看见“暮烟”又准备逃跑,忍不住地大喊:
“你还要躲到什么时候?!”
“——镜!!”
“暮烟”呆住了,而旅者借此机会,猛地冲上前,一把把她扑倒在地。
她们栽倒在绣球花丛里,海鲤用力地按着「少女」的双肩不让她动弹,而后者的颤抖的瞳仁里倒映出微微喘气,皱着眉,脸蛋通红的旅者。
“你给我好好面对!只是逃避的话,根本不会有结果!”海鲤像个长辈一般严厉的口气。“我已经做出了我的选择了,你也要,因为我们不可能一直呆在这里!”
她大声地喊着,也在说给自己听。
泪水模糊了镜的双眼,“暮烟”突然哭了出来。「少女」用白净的手臂挡住眼睛,话语里夹杂着呜咽,断断续续地说:“你怎么…你怎么想起来了…”
「镜」。
那只白猫的名字,也是少女的名字。
也是一切的真正核心。
——
“不怪墨路猜不出来剩余的部分,毕竟这是只有我们俩知道的事。”海鲤叹口气,戳戳「少女」捂脸的手臂,起身把它拉起来,坐在镜的旁边,“好好谈谈,好吗?”
身边的场景随着「少女」长久后的默许发生了变化,变成了看流星雨时的山崖。只不过这次轮到它蜷缩着身体,而海鲤反而是神态自如的那一个。
白猫悄无声息地出现,趴在镜的旁边。一直悄悄跟随着她们的小能量团也慢慢飞起来,停在海鲤的肩头。
海鲤轻拍着她的背,此刻两人身份对调。在海鲤鼓励的眼神和微笑下下,「少女」用力擦擦脸,拭去泪水,将自己的经历,一五一十全盘托出。
——
「镜虫」在竹林中诞生时,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身体已经冰凉的小猫。
「镜虫」和「幻竹」看似相似,实际完全就是两种生物。比如说诞生的方式不同:「幻竹」是随机诞生,且一出生就有形体。「镜虫」则是在有【死气】,也就是死亡气息的地方才会诞生。并且「镜虫」一出生并没有形体,只是一团维持它们生命的能量团。它们会拟态成为第一眼所看见的事物,通常是竹子。
本来【消失之森】的【死气】就少,即使有旅者在此殒命,也是以消失的方式,而不会留下尸体。这也是「镜虫」诞生极少的原因。因此,见到被虐待而死的小猫的它,情况自然就要特殊的多。
自然而然,它化成了小猫的样子,随后便被暮烟两人捡到。
……
“它这么白,眼睛又这么蓝,好像那种清澈的泉水,都能够照镜子一样!姐姐,不如就叫她镜吧!”
它被两人火急火燎地抱到医院包扎伤口。在检查身体时,就听见面前蓝色头发的女孩这样说,明金色的眼睛像是有星星一般奕奕有神,而一旁温婉的少女则点头同意,嘴角的微笑就像五月春光般温柔。
镜。
它的名字。
「镜」天生并不懂得感情,它本该只是【愿望机器】,可即使如此,当在她们亲昵地亲它时的那份触感和温热的气息,在庆祝它生日时专门去镇上给它挑选的那个精美的铃铛的清脆声响,意外生病时凌晨冒着大雨将它箍在怀里送去宠物医院时的那份力度…
每当感受到这些时,它就能感到轻飘飘的,像是躺在了棉花上,嘴也不自觉地咧开喵喵叫。它从未感到心跳声是如此清晰,虽不知道这些异样的感觉究竟是什么。但当一碧如洗的天空之下,海鲤把它高高地举起来时,它看着面前灿烂笑着的女孩和身旁穿着白裙温柔笑着的少女时,镜忽然觉得问题的答案已经不再重要。
它听见自己喵喵地叫起来,叫声柔软明亮,音调高昂。
想和她们永远在一起。
那时的它不知道这就叫幸福,但这是镜自己的愿望,并且它由衷地希望,希望这句话真的能够实现。
可是当暮烟生日的那一天时,明白生日重要性的它也在海鲤出门后不久离开了家,也想亲自去为暮烟准备一份生日礼物。
它怀抱着这样美好的愿景,在镇里转悠了许久,接受到了来自好心人的投喂后,它灵光一闪,决定带一条鱼回去。
鱼是最好吃的食物,所以想自己亲手抓一条,给家人带去这样的美味的味道。镜抱着朴实无华的想法,返回了森林中开始在一处湖中捞起鱼来。只可惜它虽然是猫,却意外地手法生疏。它一直到傍晚才抓上一条鱼,又因为赶路而直到天黑才回到家。
可是在大开的家门前,它却闻到了诞生时闻到的气味以及极其浓烈的【死气】。不同于平时暮烟救助受伤旅者,这个程度简直让它感觉仿佛浸泡在血液中般,那浓烈的铁锈味几乎让它作呕。
与此同时,它的心中出现一个微弱的声音,听不真切,却在指引着镜找到源头。它感到心被揪了起来。
白猫不由自主地松开了嘴巴,鱼“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它慢慢走过去时,它听见有人不时在哭泣,又在癫狂地笑。
等到达了里屋的小院时,那里是休息的地方,通常都非常干净,此刻它却感到自己的脚底沾满了粘稠且冰冷的液体。它看见有个红色的人跪在院子的中心,身上散发着浓郁的猩红色魔力。四周尽是已经没有形状的破碎血肉,其中被【诅咒】污染成恶灵的他们在痛苦地呐喊,周围散发着浓重的怨气。
但唯独有一个少女不同。她的身躯还算完好,但仍旧也受伤惨重。它轻轻地走过去,发现是自己的家人。
暮烟浑身是血地仰面倒在地上,像一具被丢弃的人偶,这一出属于她的剧目已经谢幕,再无返回舞台的可能。骨骼已经尽数扭曲断裂,她身上有好几个大窟窿,而最大的是她的心口部位,同时燃烧着诡异的紫红色火焰。窟窿不停渗着鲜血,整件衣服都被浸透,散发着浓郁的铁锈味。
镜忽然感到喘不上气来,它感觉整个身体好像被人撕开了,有什么在疯狂地啃噬着内心,视野慢慢模糊时,它才发现脸湿漉漉的,小小的雨滴落在了少女的的眼睑上,可那双温柔的黑色眼睛,却再也不能睁开了。
这时内心的声音终于被听清,镜听见暮烟声嘶力竭地恸哭——
“海鲤,海鲤,快跑!活下去!!”
——
之前说过,「镜虫」可以回应别人的愿望,但是有条件——首先是必须有足够强烈的【祈愿】,其次则是充满浓郁【死气】的地方。
而已然变成人间炼狱的家,正好符合了条件。
——
因此,「镜虫」回应了暮烟的愿望。在白色光芒亮起的同时,跪着的“怪物”好像察觉到还有活物存在,嘶吼着朝着光芒奔去——但就在千钧一发之时,灰色光芒扭曲了。
——愿望实现了。以它的方式,幻境在死寂的宅邸之上建立,像是附上一层膜,重回成完好如初的样子。
「镜虫」拟态成了它死去的家人,读取回忆后重新封印了海鲤。因为没有战斗力,所以它只能将剩余的恶灵们封印进主卧中。
这座宅邸半径五米的地方皆都被光芒笼罩,扭曲。等几分钟后光芒逐渐消失后,在里屋的院子里,一切完好如初,“暮烟”站在干干净净的里屋院子里,她背着已经失去意识被重新封印的海鲤,向着【起始之镇】走去。它明白,这或许就是再见了。
——
此后过去了十多年。被封印的恶灵们并未衰弱,或许是在【诅咒】的作用下,怨气反倒是越来越强。「镜虫」封印的力量加上维持幻境的力量日复一日将它削弱,消磨着它的理智。久而久之,「镜虫」为了保全幻境,将【情感】和【理性】分别分割成了「少女」和「白猫」。
但尽管如此,拟态的「镜虫」最后仍旧忘记了自己是谁,转而以为自己就是暮烟。幻境也变得不稳定,摇摇欲坠。
对于「镜虫」,它本不需要维持如此久的幻境,可是它早就失去了能够认可它【实现愿望】的人,还是愿望尚未完成,不论如何,「镜」终究是这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坚持守着幻境,直到海鲤他们的到来。
直到那天看流星雨,海鲤跟它倾诉之后,它才想起了自己的身份,因而明白了旅者将要离开的事实,可它在害怕,感到有点难以呼吸,害怕地不去面对那个选择。
直到现在。
——
“暮烟”的回忆结束,身旁的海鲤突然抱住它,「镜虫」正惊讶之时,也被妹妹柔软的身体和急促的呼吸弄得不知所措。海鲤用力吸了吸鼻子,眼泪已经涌了出来,“啪嗒啪嗒”弄湿它肩膀地布料。它听见海鲤哭着说:“一直以来,辛苦你了,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海鲤自责得无法呼吸了,她没有想到,镜竟然独自一个人承受了这么多,所有的答案终于揭开了。
“那…你可以不走吗?”就算拥有了记忆,度过了漫长的光阴,但它其实只是个单纯的孩子。「镜虫」也紧紧回抱着海鲤,仍抱着希冀,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
“……「活下去」对你来说,难道不是「诅咒」吗?”
面对海鲤的沉默,「镜虫」摊开手掌,接着急切地向暮烟解释自己的看法,“明明离开了只会承受着失去的痛苦一直活下去,那么留在幻境里才是最幸福的事情,不是吗?”
“我在,我也可以通过你我的记忆让暮烟重现在这里,”「镜虫」咧开出笑容,露出近乎哀求的神情,“我们一起呆在幻境里,永远留在这里,幸福地活下去,不好吗?”
“为什么要执着于离开?明明前方什么都没有!”「镜虫」捧住海鲤的脸颊,感受着它无比渴求的温度。
海鲤闻言,微微松开拥抱住「镜」的力道,转而爬起,一把将「镜」拉了起来。海鲤狠狠擦了一把脸上的眼泪,直视着「镜」。
即使如此眷恋,如此不舍。
“我……不能留下来。”
“为什么?”「镜」难以理解地质问着。
海鲤叹了口气,抚摸着「镜」的头:“我……必须要走啊。”
“如果我放弃了活下去,就是对不起父母,对不起姐姐,对不起老妇人。”
“即使「活下去」是诅咒,我也要永远背负着这罪孽,一直一直走下去,直到我赎清了所有的罪孽。”
即使,世上从来没有真正的「两清」。海鲤在心里苦笑着。
「镜」睁着黑眸,它看见旅者注视着它,又像是不在看它般,对着「镜」说:“所以,我要走,我会走。”
“即使这里……如此令我眷恋。”
海鲤一边说着,一边抬起头,和向日葵一般,望向太阳的方向。
——
在旅者话音落下之时,白猫开始喵喵叫起来,逐渐化成白色的光团。
「镜」作出抵挡的姿势,可光团仍是穿过了惊恐的她,在她不愿的喊声中,融入了它的身体。
与此同时,周围的景象开始虚幻,强光消退之后,海鲤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那扇贴着白色符箓的门前。
墨路只是捻了捻手指,将手指间什么东西融进指腹。对于她们的再度出现,神情却并无惊愕,只是站在她后方不远处,用鼓励的眼神看着她。
他们身上的衣服已经变回了旅者的装束,就像刚刚来到这里的时候,远处传来有什么正在倒塌的轰鸣声。「镜」走过去,站在她身旁。
“幻境…应该要崩塌了。”「镜」对海鲤说,语气像是讨论接下来吃什么一般平和,“但打破这个幻境,就需要最后一个条件——打开这扇门。但打开这扇门的同时,我的封印也会被破除,恶灵们会全部释放出来,要想从这里离开,只能剿灭他们,并且,这也是暮烟愿望的一部分。”
“愿望完成了,幻境就会崩塌了。”镜说着,海鲤一把握住了它的手,急切地说:“那你跟我一起走吧,我们一起去旅行!如果你不能离开森林,那我也会来看你,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了,好吗?”
“……如果可以的话……”镜怔怔地与海鲤诚恳的目光相接,抿住了嘴唇,移开了目光,才慢慢开口。
“说回正事,”「镜」轻轻拨开了她的手,神情专注且冷静,几乎看不见它多余的情感。“它们恐怕已经十分强大,所以,你们可能会死的,一定要小心。”
它下定什么决心般,露出淡淡的微笑说道:“但也有好消息。这里面……也封印的暮烟的灵魂。而暮烟的灵魂应该没有被污染,所以等封印破除之时,我想,真正的暮烟可以使用我的身体,跟你说几句话。”
它突然没来由地把话抛向墨路:“对吧,神明?”
海鲤惊讶地转过头,而一旁的墨路突然被点名,盯了镜一会,移开脸看向别处,微微点点头:“我也从里面感受到了…纯净的灵魂。”
海鲤不敢相信。
……自己,将要拥有再见到她的机会了吗?
再见到,亲爱的姐姐?
“等一下……你是「镜」吗?”海鲤猛地转头,叫住欲向后走的镜。后者点点头,又摇了摇头,“更准确地说,现在是由理智的我占据主导位置。”
“「少女」还是不能理解你这么做的原因,倒不如说,它现在已经有点‘发疯’了。”「白猫」苦恼地摊开双手。
“那现在的你是……”海鲤一时不知道如何称呼镜主导情感——也就是分出了镜自己还有有关海鲤的部分的,那个载满还未完全理解的情感的它。
“我是「白猫」,是承载了你的记忆和所有理性的部分。”
“好啦,别管我是谁了——”,「白猫」收起有些轻松的架势。认真地盯着她,语气充满了严肃:“请你一定要快,因为我有点撑不住了。”
它退后几步,静静站在海鲤身后。露出温和平静的笑容,一直看着她。海鲤恍惚间看见了暮烟。
“来吧,”她张开双手,
“——推开那扇门吧。”
——
推开门时,白色的符箓被房间内涌出的狂风吹起,在阴冷的风刮过她的身体时,一缕格格不入的温暖春风拂过她的脸颊,熟悉的感觉让海鲤一震,还未开口,被风卷起的符箓却抢先一步贴在她的心口。
四周的场景迅速变换,她站在了一个棺樽前。
海鲤一卡一卡地像个机器人一样移下视线——她低下头,看见了沉睡的故人。海鲤看不清她的脸,被泪水模糊的视野,怎么擦都擦不清明。
她想伸手触摸,而那棺樽却抢先一步,合上了棺盖。
面前再次变化,一扇门立在她面前,熟悉的花纹让她认出这是宅邸的大门。
海鲤听见了脚步声,她永远不会忘记的、曾几何时如此平常的脚步声。
她没有回头,她知道身后有谁在等待着她。
低语着,有谁在低语着:
“别开门,转过身——就可以见到她,见到朝思暮想的姐姐,见到温柔的医者,见到早逝的救世主。”
见到她。
暮烟。
海鲤慢慢跪下来,宛如虔诚的信徒一般将脸颊贴在门上,感受着这扇门与普通门的冰冷不同的触感——柔软的、微微起伏的、温暖的,宛如谁的肌肤。
她用额头抵住它,接着亲吻着这扇门扉,闭着眼睛。
温暖。怀念的温暖,让她想起曾经窝在暮烟怀里时,少女怀里炽热的温度。她听见少女的心脏,鲜活地鼓动着。
“我好想你……”她扼住自己的脖颈,没有回头。
“对不起……”她赎罪,永远不能赎清的罪孽,她毁了所有,她毁了一切。
“我好想你……你一定不会让我现在就来的……对吗?”旅者流下眼泪,竭尽全力强颜欢笑。
海鲤哪里有死的资格呢?
从亲手杀死暮烟的那一刻——不、应该是从海鲤降生的那一刻,罪孽的火焰就在她的双手上燃烧了吧。
海鲤用残破的双手抚摸着这扇爱欲的生死之门,对待一件无价珍宝般,动作无比轻柔。
她明白,少女永远不会在此时呼唤她。
就算呼唤她,她也没有资格行入黑暗,草草了事。
罪人,可悲的罪人,她深知,她没有如此轻松死去的权力。
活下去的诅咒,将与业障的火焰一起存在,直至将她焚烧殆尽。
“真的、真的舍得吗?”声音沉默了一会,问。
“即使门后就是暮烟的怀抱,是家人的絮语,是医者温柔的墨色眼眸,是姐姐温和的笑容。
如果能够再见她一面,那么即使被责骂也没有关系吧?即使放弃也没有关系吧?
放弃掉。放弃吧。不愿意的,你不愿意的,对吧?对吧?我知道的,我知道的,谁愿意承受苦难呢?谁愿意面对生离死别呢?孩子、孩子,别推开那扇门,留在这里,留在温暖的沼泽里,让我们沉沦,永不回头。”
“——少女就在身后了。”
有谁,抚摸着她的脸颊,像盲人辨物一般抚摸过她脸上的每一个地方。温热的呼吸经过海鲤的耳廓,让她没有办法选择视而不见。
“我们不走了,好不好?”
暮烟的声音,扎得她鲜血淋漓。
——
在听到这句话后,海鲤反而笑了出来。
正因为是「她」会说的,所以绝不是她所希望的。
正因为是它,所以绝不是她。
阴冷的风呼呼刮着,而海鲤咬牙切齿,用力挥开了围绕在她周围的,那股试图蛊惑她的阴冷气息。
“果然是怨灵啊……是我当年污染的灵魂……”
被识破真面目的「怨灵」们,哀叫着散去了。
——
“姐姐……你知道我们一直能够做到的…!”海鲤睁开眼睛,摇晃着站起来,慢慢伸出遍布狰狞伤疤的手,颤抖着,慢慢地往前用力。
——随着“咔擦”的轻微声响,她亲手推开了这扇门扉。
“所以,我要走了……”
门随着少女跨过门槛而慢慢闭合,而海鲤终是难以忍受,捂住脸,像狂风中的一片树叶般颤抖着,痛苦地失声悲鸣起来。如果可以,海鲤也想要回头,变成冥界的石像,即使这将使她再也不能重返生者的地面。
——可她不能。
因为,那不是暮烟期望的事。
那不是父母所期望的事。
那不是妇人期望的事。
那不是,所有爱她的人们期望的,海鲤的结局。
海鲤知道,从她站起来到跨出门槛,身后的呼吸声一直都在。那道温柔的视线,一直都在注视着她,毫无条件地信任着她。
直到门扉缓缓闭合,一句话语像轻盈的羽毛,飘进她的耳朵里:
“再见了,我亲爱的妹妹……”
“——永别啦,我亲爱的海鲤!”
——
从幻境中脱离出来时,时间只不过过去了几秒。
而奔涌出的泪水糊了她一脸,那缕温暖春风早已经消弭,不知所踪了。
——
——来吧,推开那扇爱欲的生死之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