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静室里被香炉熏得一派祥和,郎临进了屋,就自己找块蒲团坐下了。
“俺老夫没打扰你俩什么好事吧?”陆老头紧跟在他身后,一进屋就把扇子往腰里一插,又掏出一把蜜饯来,看也没看就往郎临的手里塞。
给郎临塞的是一点脾气也没有——这老家伙刚才把自家徒弟远远支走,也不知要叫他过来,是说什么悄悄话。
这时,老头屋里的小道童正奉上新煎的茶来,茶香一下就熏了一屋子。
郎临半下午没喝过水,把老家伙上好的茶当成了白开,一仰脖就干了,罢了还要调侃他一句:“哦,我听说您在天楠宫做大都讲?还亲自来凡间指导信徒工作啊。”
陆老头也不说他暴殄天物,闻言还笑道:“老夫的工作多了去了,只有你想不到,没有老夫做不到。话说回来了,恭喜魔神殿下拿回自己的魂魄啊。”
郎临不耐烦地一摆手:“可别废话了,快讲吧,这次什么事?”
“这次也不是老夫的事,还是你的事。”那老头子说着话,又把扇子拿出来一抖,“你可知道你此生功德还未圆满,但寿数却将尽么?”
郎临倏地一蹙眼睑。
“先别着急,听俺老夫跟你讲。”陆老头一眼就看见郎临眼睛里的寒光,忙又给人续上了杯茶,“本来这次呢,你是能活到耳顺之年。但是之前你山神木受损,现在可能会有点麻烦……你仔细想想,最近清早,是不是会时常感到心脏疼痛啊。”
郎临一下被戳了烦心事,眉梢当时就一皱。
“看看看看,你这个三脚猫大夫,怎么这点事情还没被你发现?”
郎临没搭话,他不太能接受,心说三脚猫我承认了,但就心脏上那点事,怎么就至于死了呢?
那厢陆老头又续上了前话:“所以现在重点,是死之前把你身上功德修齐整了。听我一句劝吧,你去帮那小鬼一次,这相当于救人一命不是?这功德自然要少不了的,别跟自己过不去。”
“阿怡?”
“对,就是那个阿怡,我查过了,背景简单的小姑娘,她没有威胁。”
郎临摩挲着手心里的山神木,心里有点愣神。
“她晚上应该会再来找你的,老夫给你一块她的骨头吧,你先去了解一下她的诉求。”
人骨施上咒术,再加上原主人一个指甲缝的魂魄,便能知晓这人生前故事。
郎临一抬手:“且慢……这么急吗?”
“你也可以不急,但说不定,这具皮囊明天就要……”
他赶紧伸手打住:“行了,给我。”
一节指骨“骨碌碌”轻响,就被那老头丢在了桌子上:“怎的?回过味来了?舍不得死了?”
郎临当即就嗤笑一声:“有何舍不得?”
说罢捏了那枚骨头就要走,可一只脚都跨过了门槛,却又生生打住了。
“大概还有多久?”
陆老头盯着他背影,又笑着摇了摇头:“多则半年,少则……看运气吧,你这命簿现在乱得很。”
郎临没再言语,还是抬脚就走了。
出了静室,郎临便没头苍蝇似地走上了一旁的曲径。
他也没管这是往哪去,神游了半晌,再凝神时,四周都陌生得紧,脚下小径也也没了踪影。
深吸了一口气,他试图压制心里那阵没来由的烦躁。
其实根据一般情况来说,如果这具皮囊真能早早自然死亡,根本算是个好事——早点完成契约,早点拿人魂魄,早点开始新的旅程,怎么想都是好事。
但是……他才刚遇见一个想好好去爱的人,他才刚想把自己隐匿的心思告诉十七。
一片半青黄的叶子从眼前悠悠落下,郎临抬头去看,却不知它从什么地方来。
郎临承认了,这一刻他真的很希望顾拾钦能够在他身边。
思念几乎达到了一种要淹没他的程度,呼吸都开始困难,每一次吐气都能带动心脏战栗。
郎临从来不知道,自己居然也能思念一个人思念到如此地步。
眼前那点点金色的夕阳终于被淹没了,就连鸟鸣也随之渐次落下,于是四周很快就陷入了一种恐怖的静谧。
郎临又体会了一次一个人呆着是多么难捱。
而偏偏就是这时候,痛苦又一次漫上了他的胸腔。
那是一种压榨,在把他整个人都压下无形的水面。
他不受控制地蜷缩在了地上,额头几乎抵在到地面。呼吸不得,整个脑袋都开始发懵,他死死咬着嘴唇,不想让一丝痛苦溢出来。
脑海里全是顾拾钦的影子,但这次却无论如何都没能再次陷入幻觉中他的拥抱里。
时间过得恍惚,待郎临的意识全回来时,周围已经全黑了。
这才发现身上都被疼出来的冷汗打湿了,而这具身体正不停地咳嗽着,就像一个刚从水里捞出来,渴望呼吸的人。
勉强压住了那阵咳嗽,郎临干脆仰面躺在了土地上,他喘息着,看着天上几朵浅色的浮云,他头晕目眩,那感觉就像这世界在载着他跳舞。
夜风实在吹得太冷了,郎临不是很想在这里睡去染上风寒,于是他缓慢地撑起了身体,却猛然发现身边蹲着一只鬼。
吓得郎临半晌才悠悠开口:“你来了好歹吱一声,大半夜的有点吓人呐姑娘。”
天色黑下来,阿怡的脸色终于显出了一份鬼该有的苍白。
她就没什么表情地抱膝蹲在那里,也不知蹲了有多久。
郎临忽然有一丝庆幸自己刚才忍住了疼,没有直接喊出声来,不然也太丢人了。
“快谢谢阿怡,郎公子。”
郎临居然从她声音里听出了一点娇俏,于是他挑起了一边眉毛,以此来表达自己的疑惑。
“因为现在天黑了,只有阿怡能送郎公子回客堂。”
郎临感受到了,这姑娘是有意未提他方才的狼狈。
不过郎临早就学会了免疫观众的目光,突然被照顾,还让他内心有了一点不易察觉的无措。
于是他非常乖巧地承认了自己迷路的事实:“劳烦阿怡姑娘带路了,多谢。”
一路无话,郎临走得慢,阿怡也不催。
他脑子有些乱,心里也有些乱,他想起了陆老头的话,老家伙说这姑娘背景简单,那么基本可以确定,她至少没有说谎的理由。
所以顾拾钦……多半是真的。
前方依稀见火光映在树影里的模样,看来是快到了。
阿怡也终于开了口:“郎公子,陆大都讲刚才给了您一截我的指骨吧。”
郎临没吭声,只是伸手从袖子里掏出了那截骨头。
“所以……”阿怡似乎还在犹豫什么,“所以……漠神殿下,您决定好了吗?”
郎临半瞌着眼回话:“郎某没得选。”
阿怡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双手手掌交叠伸到了郎临面前。
郎临把那截指骨放在她手心——他想起来了,如果要以这样的方式了解这小姑娘的生前,就只能将意识打进她的神识,以第一视角去看她曾经历的一切。
先不说郎临是个男人,光是扒开自己的伤口给别人看,其实就要下定很大的决心。
他犹豫着开口:“其实……你告诉我你有什么诉求……”
“您就不怕我是一只厉鬼,要您拿凡人性命么?”阿怡打断了郎临的话,“这是要走的程序,不然下了阴曹地府,还是白忙活。”
听她这么说,郎临便没再言语,转身朝着前面那片火光走去了。
原来那是一团热闹的篝火,快乐的人群正围着篝火,手拉着手跳舞,南腔北调的唱词在夜空盘旋,完全不顾早已月上中天。
郎临在人群中看到了顾拾钦。
男人正站在人群之外,手心里还是他那支羊皮酒壶,而他的眼睛在火光里明明灭灭,脸上有不明显的笑容。
是个郎临从来也没见过的模样,却又好像曾见过无数次。
郎临将自己整个人都隐在了黑暗里,发丝才刚被夜风吹干,他现在这副鬼样子,让谁看见都无所谓,单单不想让顾拾钦看见。
他抽出背上的斗笠遮住了这一派憔悴,对身后阿怡说道:“咱们别等了,就今天吧。”
阿怡却看着他的背影有些迟疑:“郎公子,你的脸色很苍白,要不我们还是缓一天……”
“缓一天说不定我就死了,你这事又得找别人。走吧。”郎临总会有各种各样的理由打断别人关心自己的话,再不留手段地折腾自己,这点顾拾钦是一点也没有感受错。
他把自己装的一派从容淡定,转身上了客堂二楼,阿怡则略显局促地跟着他进了那间小屋子。
二人都没注意到,顾拾钦黏在他们身上的、那有些晦涩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