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郎临又躺了整整十二天。
他又做了一个梦,而这次……是回到了千年以后的那个契约里。
……
那是一个中雨天,郎临正一个人在站台等公交车。
身边不少人都共撑一把雨伞,而他显然没带那种累赘的东西,他只是站在了车站那方窄小的顶棚之下,受一半风吹雨打。
天还是有些冷,郎临默默地把脸往围巾里缩了缩,眼镜上立刻就蒙了层雾。
顾拾钦就是在这时候靠过来的。
这家伙也没带伞,他一站过来,整个顶棚之下就更显局促了,于是郎临不得不往外靠了靠,让顾拾钦也一起站进来。
但还只是有了一个往外站的动作,一只手就伸过来扣住了他的臂弯,轻轻把郎临拉回去了。
隔着身上那层内里加绒的皮衣,郎临不可察觉地瑟缩了一下。
但顾拾钦一触即收,把人拉回来以后,他就不动声色地站在了郎临身前——是雨飘进来的方向。
他一句话也没说,梦里的他变成了副寡言少语的模样。
郎临把脸埋在围巾里,屏住了呼吸,这样镜片上就结不了雾,这样……他就能把目光黏在顾拾钦的背影上。
好像脑子缺根筋。
——显然,梦里两人还假装做着朋友。
他们搭上了同一辆公交车,又在同一个地方下车。而雨势渐小,细细的雨丝罩在脸上,舒坦得紧,于是二人没说一句话,不约而同地决定就这样冒着细雨前往目的地。
那是一间很大的图书馆,此时还没开门,不过门口却已经排起了长队。在那形形色色花花绿绿的伞之间,站着两个被淋湿了脑袋的身影。
顾拾钦终于笑了,他抬手指了指郎临脖子里的围巾,想让他解下来罩在头上。
郎临轻轻一摇头,转而从怀里掏出包烟来,单手搓开盒盖抖了一支出来,便叼在了嘴里,然后又将手里的烟盒坦然地递给了顾拾钦。
男人只愣了一秒,便抬手过来抽出了一支衔进了嘴里。
其实郎临伸手出去时就愣住了,他刚才只是顺手递了出去,他也知道顾拾钦不怎么爱抽烟,没想到顾拾钦居然并没拒绝。
此时见状,他轻轻一勾嘴角,心里也扬起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弧度。
他笑着给自己点燃了那支烟,又把打火机也抛给了顾拾钦。
之后那几分钟里,两个人便静静地站在一起,看落雨、看行人。
没多久,身后就站过来了几个叽叽喳喳的小姑娘,以至于郎临站在队伍里,被迫听了一耳朵墙角:
“诶,你们听说了吗,就在昨天,隔壁师范,一个小姑娘表白失败跳-楼了,结果没死成,倒是摔得不轻。”
“听说了听说了呀,那大腿,给栅栏整个划开了,天呐那场景……”
“你的重点怎么在这么恐怖地方上?”
“不是,我怎么听说她是因为男朋友出轨才……”
“那不是她男朋友,他们只是普通朋友啦,根本就没在一起,是那个男的本来就有喜欢的人。”
“有喜欢的人?我觉得倒像是那男的没其他理由拒绝了,才这么说的。我有那个女的照片,看了你们就知道了。”
“天呐,你还存人家的照片在手机里?!”
“别看了吧,人都进医院了,还要在背后议论人家的长相吗?”
“就是的,我也不要看,太吓人了。”
几个女孩短暂地沉默了一下,郎临的两根烟都抽完了,才要再续上一根的时候,却被顾拾钦轻轻按下了。
而那边,几个人又续上了前话。
“……我估计那男的大学四年都没人敢要了。”
“别说没人敢要,他自己也该有心理阴影了吧。”
“其实要我说,那女的就应该有点自知之明,如果有预感这段感情不会有结果,还不如老老实实一直做朋友来得好。”
“我也觉得,能做一辈子的朋友,总比那几个月的恋爱关系来的好。”
“但是……总要不留遗憾吧。”
“那女的就没有遗憾啊,什么结果?”
“好了好了,门开了,我们快走吧,太冷了。”
……
那天中午,在便利店吃完快餐,他两人又各买了杯柠檬水,坐在了便利店的落地窗前。
窗外依然是落雨纷纷,郎临发着呆,他想起了上午那句:能做一辈子的朋友,总比那几个月的恋爱关系来得好——忽然就轻笑了一下。
郎临单脚撑着地,将身下转椅侧了个角度,抬手扶着顾拾钦的腿就把人转了过来。
他盯着面前那双稍显无措的狐狸眼,便浅浅一弯嘴角:“十七,帮我把眼镜摘了。”
他心说了:“无所谓了,让我憋一辈子还不如让我现在就死,难道要为了老去之后还能站在一起抽-烟,就放弃这次接吻的机会么?老子才没那么傻。”
……
一股腥甜从喉管爬了上来。
郎临是硬生生被自己的血给呛醒的,他捂着嘴翻身起来咳了个昏天黑地,咳得他耳朵都痛了才好一点。
他想起方才那个梦,心底里开始一阵阵抽着想念顾拾钦。
但郎临心知那只是一场梦,只能勉强按下了心里那一份焦灼,凝神向四周,想看看自己在哪。
是麟起楼的那间客栈,而屋里再没有其他人。
自己前襟、手掌上都是刚才咳出来的血,虽然有些触目惊心,可把这口淤血吐出来了,身上也的确轻松了许多。郎临觉得很奇特,全身上下居然没觉得一点疼,就连感官也恢复得七七八八,不像上次醒来就是一“睁眼瞎”。
就是四肢仍然有点使不上力气。
“我这是吃了什么金丹妙药?”郎临心里念叨着,起身去窗边的水盆里洗净手上的污血,又活动着脖子回想着之前的事,“我就这样昏倒了,也不知道许苳清找回他的血印了没有。”
脑子里忽然闪过了什么,然后他蓦地僵住了。
片刻后他抬头睁大了眼:“我昏过去之前是看见顾拾钦了吗?”
郎临下意识地一掏袖子,空空如也,啥也没有:荷包不见了,山神木也不见了……等一下,这件衣服……是我之前穿的那件吗??
就在他要转身冲出屋子的时候,房门却被敲响了。
屋外传来了许人树的声音:“郎临?你怎么样?”
听见他的声音,郎临好歹是放下了一边的心,于是深呼一口气调整了一下心里繁乱,他打开了房门。
门外月光不盛,倒是几盏灯笼有些红红火火。许人树正一脸关切的站在门口,他身后站着许苳清。
“你醒了呀许人树,又一个人呆了那么久,可给你郁闷坏了吧?”一见人,郎临就展开了笑颜要调侃他,倒也忘了问血印是怎么拿回来的。
没想到许人树听到这话,居然并没有生气,他甚至还略显认真地皱起眉头来,观察了一番郎临的脸色,给郎临盯得眉毛都挑起来了。
片刻之后,那小屁孩才抬起手向后压了一压,像是在跟他哥说话似的:“好了好了,这下终于感觉好一点了,放心吧。”
但是他哥没搭话,郎临在许苳清脸上看出了一种属于老父亲的严肃,果然片刻之后,许苳清还是没忍住开口了:“你这事确实办得莽撞了郎临,你是想……”
“好了哥,这人不都是好好醒过来了嘛,快把你的腔调收一收。”许人树连忙给他哥打断了,又转头跟郎临说起话来,“好啦,刚醒过来肯定饿了吧,你等着奥,我跟我哥去给你买碗吃食来。”
其实郎临能感受到,许苳清已经在压制着说话了,这要搁以前,肯定要被他骂个狗血淋头,甚至还要被他损上两句。而且郎临隐约觉得他俩神色不对,那感觉就好像是在努力掩着什么别说出来,但又跟压着火不骂人有点区别。
见他俩就要推着搡着下楼去,郎临终于反应过来了:“这么晚了,哪还有吃食?”
许人树压着音量的声音从楼梯拐角传了过来:“诶呀,这你就别管了,肯定能给你弄来。”
郎临站在门口越想越奇怪,还是抬脚追了上去,可还没走到楼梯口,却见许人树又一个人爬上楼来了。
他看见郎临要下楼,赶忙给人拽着回了屋,把郎临拖到椅子上,又点燃了桌上油灯,罢了又压低嗓子说道:“别跟我闹腾啊,人左邻右舍都睡了,老实在屋里呆着。”郎临听着这小屁孩学大人说话的腔调就笑了,他心说也不知道是谁要闹腾。
转而又听见许人树开口说话了:“喏,这个还给你。”
定睛一看,许人树手里赫然是一块红亮亮的山神木,但是上边并没有裂纹,甚至较之以前还红润了不少。
郎临一愣,抬眼看着许人树却并没有接过:“这是我的那块?”
许人树见他神色当即神秘地笑了,捉起郎临的手,就把那块山神木放在了他的手心:“要不你以为你怎么能好端端地醒过来?也不看看我是谁,我当然能给你修好啦!”说着话还叉起腰来,神气活显地摆了摆脑袋。
郎临拿着手里那块山神木,只觉得它的状态简直比以前那二十多年都要好,但他还是不解:“嗯?你是许人树啊,可是你为什么能修山神木?”
“梦里不是你给我解得谜嘛,我原身是山神树,当然能给你修山神木啦,你是不是睡迷糊了啊?”许人树拖过一张椅子坐在了郎临对面,“诶,你还不知道呢,你又昏睡了一、二、……”小屁孩掰着指头一数,“整整十二天哇!你知道你活着的那点迹象有多微弱?我们之前都以为你死定了,幸亏是知道了你这块山神木的端倪,才想到这办法救得你。你是想象不到啊,之前你那脸哇,啧啧啧,都煞白煞白的了,还好我是黑脸,再咋的也不能让挂心的人担心成那样……”
这许人树,说话的时候总喜欢摇头晃脑,看得郎临着急,他心说要是他妹妹郎安讲话也这德行,他得直接上脑瓜崩。
心里这样想着,就没发现他话里隐约藏着的另外一个人。
“还有哇!”许人树神秘兮兮地将上身前倾过来,还抬起右手挡了挡嘴,“你的魂魄哇,已经叫我们给拿回来了!”烛火之下,许人树的眼睛闪闪发亮,像一条讨赏的小狗。
说到这个郎临倒的确一惊;“拿回来了?你们怎么知道这事的?”
“好家伙嘞,我哥那是见过什么世面的人,就你这块山神木里裹得什么,他看一眼就知道。不过那老鬼也真是可怜,啧啧啧,还不知道这次惹了什么人物呢……”
郎临眨眨眼,听到这个消息,他心里竟有些怪怪的。
他惯不会麻烦别人帮他做事,有什么都想自己一肩扛了。发生什么事,他自己面对倒是游刃有余,突然有人帮了他一个忙,倒让他心里有些发空。
略一沉吟,郎临还是有些疑问:“那老鬼呢?他到底什么身份你们查出来了吗?”
许人树刚想张口说话,虚掩着的门就被推开了,原来是许苳清端着食盘进来了。
“香菇鲜肉的馄饨,吃吧。”不知怎么的,许苳清今天张口说话一点也没有之前揦耳朵那味儿了,还怪让郎临坐立不安的。
馄饨香味四溢,腾腾热汽扑了郎临一脸。
“你怎么知道我好这口?”郎临直觉许苳清这幅神情才是真有点不对,当即想跟他嬉皮笑脸,也不是真的想问这个问题。
可是许苳清眼神却闪了一下,并未搭茬:“闭上嘴吃你的馄饨,吃好再骂你。”
郎临看到了他闪烁的眼神,也没当回事,只笑了一下——许苳清的确有骂他的硬性条件,这人虽然看着年轻,但是根据之前的梦境推断,其实他年龄要长郎临一千多岁了。
大哥请吃饭,当下也不客气,滚烫的馄饨囫囵个就往嘴里吞,烫得他呲牙咧嘴也没见慢着。
没闻见香味的时候也没觉得饿,这一入嘴,才觉得人间逍遥事,就是能在这种时候来一碗香喷喷热乎乎的馄饨,尤其今天五感并没有什么大的障碍,这一碗馄饨叫他吃得那是一个笑容满面。
“今天晚上值班的大厨手艺不错啊,好像比上次好吃呢。”郎临笑磨合儿地埋头吃着,没发现对面二人听到这句话,眼睛都眨了一眨。
半晌,许人树又摇头晃脑地发表了自己感叹:“这十二天也没饿着你呀,你怎么能把一碗馄饨吃得这么香?看得我都想吃了。”
“吃你瓜子去。”许苳清抱着手臂面无表情道。
“上火了哥!”
郎临一直贯彻别人请吃饭,一定要吃光的原则,于是还不到一刻钟,郎临就捞完了一碗馄饨,只剩了一点汤底。
刚拿了旁边的凉茶漱了口,许人树又咋呼起来了:“我来收拾,你俩坐着吧!”他自告奋勇,坚持要把郎临当残废照顾。
举着食盘下了楼,许人树寻摸一圈,果然在麟州湖边看见了倚栏独酌的顾拾钦。
一弯残娥月被树枝捎在枝头,灯笼在他身侧摇晃,使那人的神色明明灭灭。
许人树无端觉得这侧影有一种说不出的倔犟,但更多的,还是一眼就能看出的落寂。
“喏!吃得精光诶!”许人树摇头摆尾地晃了过去。
顾拾钦那双眼睛染着满满一层红血丝,闻言极浅地笑了一下:“多谢。”
也不知是谢谁。
许人树努了努嘴:“真不上去看看?”相处几日,许人树只觉得这人神色和情绪都极淡,就连话也不多,有时候真不觉不出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哦,不对,他前天揍那老鬼的时候神色不淡,倒像是要生吞活剥了那可怜蛋;他没日没夜照顾郎临的时候神色也不淡,倒像是换了自己去死才好。
顾拾钦没有立即搭话,他仰头又灌了口酒才说道:“无妨,这几日多谢你们了,这就告辞吧。”
说罢他低头向许人树抱拳行了一礼,便抬脚就走了,融进了夜色里,也没回头。
顾拾钦总觉得自己活这么久就没喝醉过,可今晚不知为什么却脚底打晃。
这时候出现在他面前干什么呢?邀功吗?让他被打动之后接受自己吗?
他心说:“没必要了吧。他能好,对我来说……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