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十八章
其实这一套都是陆老头操作的。
他找这尊裹着人骨的神像至少也有五十年,可就连他自己都没想到,这尊神像居然被一个普通人家供奉着。
下午在刘家院,他第一眼看到这尊神像,就发现不对了。陆老头本来想等这尊神像一出门就动手,可自家徒弟就是个热心肠子,非要跟人家一起搬。
这要摔在半路上,可不得叫刘家人引起误会?
于是他就使了点手段,上演了这出让神像自己扭自己脖子的戏码。
只可惜那神像里裹着的人骨,早成了一具枯骨,从头发丝儿到指甲盖,都被这尊石像吸收完了——那老鬼不仅鸠占鹊巢了一百多年,连其中裹着的魂魄,都给吃干抹净了。
顾拾钦这时候也反应了过来,他扭头隐晦地看了一眼自家师父,果然见他老人家嘴角勾着一抹万年不变的和蔼微笑,当即就想尥蹶子不干了。
可奈何自家小孩就在身边,为了给师父留一点面子,他还是默不吭声地转头,去跟小李哥三人编瞎话去了。
这厢,陆老头敏锐地发觉,那石头有想融进地面逃跑的意思。
于是他不动声色地走上前去,又不动声色地,从那颗头骨里抠出来了一颗布满裂纹的红木——正是被郎临当吉祥物,盘了二十年有余的“红花梨木”。
郎临看见那颗红木的时候,脑子就嗡的一声,他神识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叫嚣着,让他去把那枚红木抢回来,连带着太阳穴一带的青筋都突突直跳。
可是陆老头拿在手里摩挲了两下,却忽然摇了摇头,他默不作声,将那颗黯淡无光的红木塞进了郎临的手里。
随即,郎临脑海当中,就响起了陆老头一声带着叹息的声音:“还是晚了。”
紧随其后的,脑海里有什么东西,在他手指碰上那枚木头的一刹那,就翻江倒海起来。
那是无数曾经在梦里见过的场景:
屋侧那片连绵的山巅上,升起了一轮红艳艳的太阳;
一个正值花季的女孩,在水洼里那片开得繁盛的睡莲前笑着、跳着;
一片被烧得破败的黑灰里,还躺着一尊完好无损的白骨;
那个女孩死了,她倒在那片睡莲池前,鲜-血从她身下蔓延到整片水里,她说:“哥哥,不难过。”
……
郎临吭都没吭一声,捏着那枚木头就昏过去了。
最后只看见顾拾钦正一脸惊惶地向他冲过来。
……
他昏迷的时间并不久,当天夜里不过四更天,郎临便睁开了双眼。
虽然眼前一片混沌的颜色,但他还是辨别出来了,他回到了那间水前山下的小木屋里。
五感也还算能用,就是得稍微敛神才能感受明白。
依旧是那副肉身,不过一切记忆都回来了。
郎临确实是漠神没错。
他曾经是裹挟着罪恶和痛苦出生的魔鬼,也曾经是被无数百姓供奉、爱戴的漠神。
不过,其实“漠神”这称呼只是个爱称而已,毕竟谁也不愿意自己爱戴的神仙是个魑魅魍魉不是?
所以有那些不客气的,也叫他魔神。
但是他现如今,就是一个奔波在时间线上赎罪的人罢了。
赎什么罪?
屠神?
当然不止于此,他暴-虐狠辣,不仅为一己私仇,灭了一整个部落,还创造了一个新的物种——把神仙的仙骨剔了,还不给人家剔干净,让人家变成了不人不鬼不神的怪物,无法为三界所容。
世间万物都追求归属,一望无际的寂寥曾让多少人崩溃呢?
但郎临就是丢掉了所有人情味,愣是把人家变成了三界之外,最孤苦的一缕幽魂。
就好像杀-人不一刀下去痛快了事,非要上凌-迟的手段一样。
但他仍不见好就收,变本加厉地从某位仙君身上“拿”了一部书。
一部关于时间的书,名字简单粗暴,就叫《时空》
且说,《时空》这部书可不是好拿的。
要取它,首先得将那部书的原主活着削肉剔骨,再烈火焚烧,然后将那副骨头炼上七七四十九天,最后把那碗骨头汤一饮而尽,这才成了。
这部书的法力烙在原主的神识里,左右也只能这么取。
可这到底是部什么神书?
简单点说,就是拥有这部书的人,可以去往任何一个想去的时间点,不论以前,还是以后。
在神识中翻开书页,诵读咒语,再轻轻触摸纸页上记录时间的字句,就能在瞬间抵达想去的时间点,分毫不差。
这部《时空》含括了上下几千万年,保准能从人类初生含括到人类灭绝。
郎临本来是想用这部书,改变一些挚爱之人的生死。
但……
正如诸位所想:生死定局,天命不可改。
反而后来,这部书还成了天帝惩罚他的工具——赎罪,不仅在现在赎罪,还得去以前,去未来,去满足人类永远也无法满足的贪-欲。
而赎罪的内容,就是不能给自己修功德,不能用自己的身份,活在这个世界上。
没错,他替凡人活命。
人活一世,戴着生辰八字来人间修功德,如果活不圆满就自缢了,死后是要上阎王爷的枉死地-狱受很多苦头的。
但是有的人,生到世上的命实在太苦,熬不住哇,怎么办呢。
就由魔神郎临来替他活。
魔神收人魂魄,替人活命。
就好比签了一张契约,魔神是遭罪收钱的乙方,而那个凡人就是掏钱收好处的甲方。
只不过,这里的“钱”,是甲方那凡人身上的一缕灵魂罢了。
如果郎临能够帮那凡人活到寿终正寝还好说,功德圆满了,那么契约也就成功完成了:魔神把自己辛苦修来的功德记在甲方的命簿上;而甲方呢,则要许给他一缕自己的魂魄。
但如果魔神也遭不住那凡人命里的苦,功德还没修圆满,他就去找阎王爷报道了,那么契约中的咒就会反噬。
他得不到甲方的魂魄不说,真身也要承受一定的苦头。
而和他签订契约的那个凡人呢,则会抛却一切烦恼,踏上一段新的旅程。
说白了,甲方啥事也不会有。
对于这个凡人来说,这就像一场基本上没有什么损失赌-博:赌输了,大不了丢掉一缕魂,下辈子体虚病弱一点,不会有什么大事;而赌赢了呢,这辈子不用自己受苦不说,下辈子还能健健康康活蹦乱跳的。
所以归根结底,这就是一场针对魔神殿下郎临的赎罪。
而最重要的一点是,郎临替凡人活命的时候,就是个四平八稳的凡胎俗骨,没有法力傍身不说,还根本不会记得自己有这么个牛哔的身世——一般情况下,他只有死去归位,才能想起自己是谁。
不过天帝为彰显自己深明大义,允许了郎临在赎罪的间隙,回到自己的躯壳里去“休息”个一年两年。
但是对于郎临来说,休息还不如不休息:因为他真身对“孟婆汤”不耐受。
这意味他没办法忘却那么多人的前尘往事,他只能带着那千百个甲方的痛苦身世,孤苦伶仃地躺在山洞里睡觉,还不如开始工作。
而今天,在这方小巧的木屋里,郎临不单想起了他身为魔神时造得那些个孽,还分毫不差地想起了这几千年来,在人间赎罪时,受得那些苦痛。
记忆仿若潮水般汹涌而至,冲得郎临坐在床榻上愣了半晌的神。
恢复记忆这事,在以前的契约里,是绝对不能发生的。
乐观点说,拥有了这些记忆,也算拥有了一项外挂不是,这好事怎么可能让郎临摊上?
左右思琢,能让他恢复记忆的,也就只有那陆老头了。
虽然郎临现在并不能确定那老头子真实的身份,但能管到他头上的也就那几位,倒也不必细猜。
此时敛神,回忆前段时间所有的“怪事”,郎临脑海里才渐渐形成了一套前因后果。
深山暴雨,顾拾钦将他搭救,被陆老头无意间知道了,他便开始怀疑郎临的身份。
于是蚀骨剧毒、忘南楼听戏时平白做的一场白日梦,以及之前那颗被顾拾钦带回来的茶色珠子,都是这陆老头在试探。
这也怪不得他,郎临千百年来都奔波在赎罪的道路上,真身更是藏得滴水不漏,要想找见他,也只能来人间大海捞针。
但陆老头这般不辞辛苦地挖出郎临的真实身份,并让他恢复记忆,肯定是另有预谋,说不定就是要让他去解决那追着郎临叫哥哥的老鬼。
不过说起来,那陆老头将自己掩饰得一根神毛也不见,估摸着,就连那黑袍老鬼都没发现,这才栽在了老头的手里。
想到这,郎临终于缓过了一口气,他强撑起身体,走出了这间小木屋。
十五之夜,月朗星稀。
郎临看着面前波光粼粼的水,看着那片睡莲在夜风和月光之中曳曳闪光,他不自觉地就叹了一口气。
几千年过去了,这里的花开得还是这么好,就连这座木屋也没被拆掉,还能让他故地重游一遭。
这是他真正意义上的故乡啊,怪不得每每梦回,都会见到这片似锦的睡莲。
这时,又看到身边有个小马扎,郎临便也没多想,端端坐了上去。
然后就像之前那些个白天一样,静静望着这片睡莲,吹起了夜风。
手里那块布满裂纹的山神木,已经被那尊石头摧毁得差不多了,内里的瓤也让啃了半拉。
这神木里裹着的瓤,是郎临真身的一缕魂魄没错,他把自己的魂魄分了十份保管,这山神木里就裹着一份。
如今想来,那黑袍老鬼目的也很明确,他就是要吃了魔神的魂养身子。
不过要问那黑袍鬼是谁,郎临还真说不好,别说他的仇敌了,光是觊觎他神识里那部《时空》的人,就数不胜数。
况且他魂魄里不仅裹着那部书,还裹着破坏力极强的法力和顽强的生命力。
这要是让那老鬼,把他郎临的三魂七魄一回回给消化了,可还真够天帝他老人家喝一壶的。
而外面这层山神木——郎临浅浅笑了一下——联结的,是他这幅皮囊的性命。
再迟一个晚上,这块山神木就得碎。
山神木一碎,郎临这幅皮囊就得死翘翘,这当然不能算功德圆满、寿终正寝。
这就是那黑袍老鬼一开始不敢杀他的原因——谁让这具皮囊违背命格而死,谁就会受到契约反噬,说不定他这个明知故犯、横插一杠的老鬼,还会受到十倍地反噬。
但是这黑袍老鬼显然发现了什么办法,让郎临不靠这木头也能活下来,不然他怎么忽然就敢碾碎它了呢?
可有什么办法能让木碎,但人还能活着呢?
……难道是用法力来维系他的生命?
可用法力维系,无疑是在消耗那人自己的生命,谁会为了他这么干?
就在这档口,顾拾钦的声音突然在他耳边响起了。
“想什么呢,这么入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