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嫁衣
傅春滢醒来时便坐在颠簸的马车上，她跌跌撞撞地坐起，透过窗牖这是久违的长尧，这最繁华热闹的街道是达官贵人所居住之地。
回想起前世那杯让人蚀骨抽肠一般的鸩酒她终于看透了世间的凉薄之情，曾将她三书六礼迎娶进门的胥郯世子对她从未留过半分情面，甚至将她同死人活埋在一起。
此时，窗外一户人家正在办喜事，屋前张灯结彩，穿着嫁衣的女子正扶着喜娘的手缓缓从轿中走出，红裙摇曳下步步莲花。
看到那一抹令她窒息妖冶的红色，她想起日死后进入轮回的黄泉彼岸，她穿着鲜红的嫁衣躺在彼岸花丛中，须臾间化成火焰将她吞噬，从那以后她再不喜红色甚至畏惧红色。
未过多时，马车停了下来
那驾马的车夫在外头提醒她，“小姐，傅家到了。”
走出车厢只有两个丫头站在门口迎她，不过想来也是，她生来便是见不得光的私生女，在她那个太守父亲的眼里自己只不过是傅春筱的替身罢了。
京中人人都道胥郯是一个病入膏肓、药石无用的病秧子，而傅春筱长尧兰心蕙质，如深秋素菊，寒冬之梅一般俏丽的绝代佳人，这样的人又怎愿意嫁给一个病秧子？
所以傅太守便想到了她这个可以利用的私生女儿去代替她那个宝贝女儿。
刚进花厅，只见中年男人正襟危坐，见少女进来他清了清嗓子，带着几分命令的口吻道：“春滢，快来拜见你大娘。”
少女驻足，秀眉微挑，那含桃般的薄唇露出了几分讥诮的味道来，“怎么，傅太守架子可真大。”
男人面色一变，攥紧了拳头，愠怒地瞪着眼前这个衣着朴素的少女，“你这什么口气？我可是你的爹！”
是他有求于傅春滢，求人就应当有低三下四的模样，岂能理直气壮的让她行礼？更何况未尽爹的义务倒是先摆谱起来，他无疑想给她一个下马威罢了。
这时身侧穿着如意锦缎，头带五蝠纹鎏金发钗的女人扶案起身，她露出了几分关切的神情，举手间手环叮当作响。
那种贵气却让傅春滢想起自己的母亲，她本该也是如此，被人簇拥着，身披绫罗绸缎，头戴金银玉石，可是她记忆深处只有母亲在夜晚河边黯然泪下的场景，山中日子清苦，母亲只用手工和农作养活她，她从未有过首饰，只有一根木枝绾发。
“老爷您莫要生气，春滢一直居住在深山之中，身上带着些乡村野性也是情有可原的，这长尧傅府多少有些礼仪拘束了她。”
这一番话让傅春滢回了神，杏眸如一汪泉水，“乡野女子？我娘曾为太垣司马，是名门之后，若非爹爹所骗如今大概还是一身荣华，锦衣玉食的日子。”
看着她心中不忿，男人有些心虚，他确实对不住傅春滢，而临走之时鸢儿已是身怀六甲，傅骞为了永绝后患便在她的汤中加了滑胎药，可他却不知为何傅春滢活了下来！
女人见状，拉住了少女纤细的手腕，声音中尽是仓皇无奈，“是你爹爹对不住你们母女，阿滢，你阿姐她是花姐，你也知我也就这么一个女儿。”
她是有求于她，不能让她真的恼了，一怒之下转身离去。
傅春滢暗忖是啊有些人生来便是花姐命，而她生来便是贱草，风吹到何处便何处扎根罢了，可是她娘亲若在何尝不是将她视为宝贝？
少女挣脱了她的手，漠然地反问道：“我难道不是我娘唯一的女儿？”
“为父可听说你有一个弟弟，你娘若真心等为父又如何同人再结姻缘，诞下一子？”
听到男人振振有词，仿佛这一切都是她母亲朝三暮四，傅春滢恼羞成怒，厉声回道：“我母亲清清白白，父亲莫要不知其中缘由污蔑我母亲，澹台阙并非我母亲所生。”
“春滢我告诉你，你的弟弟病重，纵然并非你们血脉相连，可毕竟也是有朝夕相处的情分在的，如今他病重需要重金求医，你难道坐视不理？”
傅骞很明显是戳中了她的软肋。
傅春滢本想此生都不认这个父亲，可母亲临终托付让她好生照顾弟弟，而今弟弟身患顽疾，病拖不得，她又该如何选择？
“爹爹拐弯抹角无非是用阙儿威胁我，是，我回来了，我确实需要你的救助。”
“滢儿…”
傅骞欲言又止，他从未好好看过这个女儿，如今看她衣衫褴褛的模样，不惊心头生出几分愧疚，她同鸢儿长得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他伸出手想去摸一摸她的脸，却被少女冷漠地撇开了头。
少女唇角随即牵起了一抹轻蔑的笑意，“爹爹，抛妻弃子而又离心太过，就不怕母亲的亡魂不得安么？”
他是不会怕的，因为他所犯下的罪孽又岂止这一点点？
院内
眼前的丫鬟曾服侍过傅春筱，所以见到傅春滢这个后来者的小姐心中多少有些不情不愿。
“小姐，夫人安排您暂且住这间房。”
傅春滢打量了四周，这个房间显然是近日腾出来的，屋子里充斥着一股浓重的霉味，算不上豪华，但比起她的山中小屋简直是云泥之别了。
桌上俨然摆放着几本书，少女走上前去翻看了两页，是为当代诗人明瑜所写，当今城中追崇的才子是明瑜同曹修，二人风流倜傥，出行时百姓掷果投花，为城中一大风景。
见少女没了动静，丫鬟的神情显然有些不耐烦，这太守千金也就罢了，一个山野女子竟然也来做她的主子！
“小姐还有何吩咐吗？”
傅春滢牵了牵嘴角，“我饿了。”
“那奴婢让厨房给您做些烩面片来。”
少女缓缓坐下了身，拿起妆台上绣着玉兰花的团扇端详着，这富贵人家的扇子就是不一样，如今她当也好生享受着她这个太守千金的名分！
“我不喜吃烩面片，这久居山林，吃得最多的便是这烩面片，久闻天香楼的玉井饭堪称佳品，你不如帮我去买？”
玲玉丫头一听她要点天香楼的饭菜，嗤之以鼻，她还当真以为自己飞上枝头，这浑身上下哪有一点富贵人家的气质？本想敷衍几句，未曾想她还真将自己当回事。
“天香楼的饭菜可不是寻常人便能吃得到的，需得提前十日预定，再说了，小姐想吃自己想办法去买呗，奴婢只是管着你的饮食起居，这种苦差劳您自己去。”
傅春滢知晓自己是使唤不动这府上的丫头的，她并不恼怒，反而调笑起来，“你不愿去也无妨，想来到我出嫁那日将你当成陪嫁丫头带去，也好多一人陪我守活寡。”
一听这话，玲玉气的脸色绯红，看着她半晌说不出话来，于是只好乖乖的前去给她买玉井饭。
哪知她明日又要吃金乳酥、龙凤糕；
第二日又点了冷淘、虾炙、玉露团；
第三日，箸头春、贵妃红、冷蟾儿羹；
第四日，金银夹花平截、寒食饼
……
十日不同的菜肴吃了个遍，加上珠宝首饰，共花了一百两纹银。
傅太守心如刀割，仿佛是请了一尊吸金兽回来，这家里再多的银子也不能如此造法。
可傅春滢心中痛快，她这十六年来她的父亲从未管过她的衣食住行，她不过是用这几日肆意挥霍，解解气罢了！
何况堪堪用了一些银子他便心疼，可是她的娘亲等了他一辈子…
再来到长尧之前澹台阙是她的全部，母亲嘱托她好生照顾弟弟她必须做到，眼见着阙儿的身体一日比一日康健傅春滢心中甚为欣慰。
看着眼前这个比她小四岁的男孩，那双清亮如葡萄的眸子带着些许稚嫩，她轻抚过男孩的面颊，他似乎清瘦了许多。
“阙儿，你还好吗？”
男孩抬起眸子，看着一筹莫展的傅春滢。
“姐姐，你放心，我很好，方才大夫说弟弟不日可愈，可姐姐，我们何时回去？”
傅春滢露出了一抹淡漠的笑意，“回去？受人恩惠，如何回去？”
见她思绪万千，可他不懂她的愁绪。
“姐姐在想什么？”
澹台阙考虑过阿姐的处境，她是傅太守的私生女，即便想留在太守傅他也愿意陪着姐姐，哪怕是做一个家丁，阿姐身在何处，他便在何处！
傅春滢摇了摇头，夹了一块鸡肉放进了男孩的碗里，声音柔柔的好似绵绵春水一般好听，“乖，陪姐姐吃完这顿饭告诉你。”
看着男孩满足的笑容，她想，是时候告知他真相了！
“阙儿，以后姐姐不能在你身边陪着你，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姐姐去何处？”男孩失神皱眉。
“嫁人。”
“嫁给谁？”
面对男孩的追问，傅春滢一时之间有些哑然，她该如何作答？告诉他嫁给一个根本不爱她的人？亦或是说一个病入膏肓的男人？
“嫁给一个…姐姐也不知道。”
“是为了我吗？”
澹台阙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
少女露出盈盈浅笑，又拉过了男孩的手，“阙儿，你听阿姐说，六年前娘亲离开了我们，那年你才六岁，你记得阿姐同你说过这世上唯有自己能陪着自己走向人生的终点，所以阿姐有自己的路要走，阙儿也是，娘亲，阿姐，谁都不能陪着你走完属于你自己的人生。”
澹台阙向来乖巧懂事，他重重地点头，“我明白的阿姐。”
迟疑了半晌，他眸色一亮，又不甘心地问道：
“可是阿姐，可以不嫁人吗？阙儿可以照顾你一辈子，就好似从前你照顾我一般。”
傅春滢只当他孩子气的话，她咬了咬粉樱一般的唇瓣，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