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下(修)
天命皇帝打仗是英雄,权谋之术却小儿,朝堂不是抡马刀,拼的不是力气,天性直率快意恩仇的男儿无用武之地。
这里讲得是官话套话,玩的的是心机策谋,他本目不识丁,后来到了军中为读懂军报才识了一些笔画简单的字。这厢整天被一群耍笔杆子的糊弄,被三寸不烂舌忽悠,被手握兵权的诓骗,坐了几年龙椅感觉如坐针毡,脾气又暴,急了便动辄砍几个脑袋,如此,底下怨声载道,不知被哪个心怀怨恨的在饮食中下了慢性之毒,在一次朝会之上一头栽下龙椅,再没起来。
他给后世之君留下一个致命的隐患,藩镇。
大景朝如今已历三世,开国三十八年,节度使日渐做大,募兵无度,直接威胁中央朝廷。
慕容老太君与这位相士早年相识,今番重遇都是耄耋老人了,须发全白,只觉时光白驹过隙,匆匆已如隔世。
衍行因占卦卜命之事泄克耗天机有损寿元,生平从来惜字如金,只给有缘人予以点拨,平素一身羽衣道袍,游山历水,人见了只当是一位方外修炼之士,竟不知他便是传说中那位指引太祖皇帝开国的神仙。
早在病中老太君便派人到白鹤山求拜,但因朝衡游方在外,近日病愈,下人来报道长已归顿觉耳目一清,要知道这位高士只为有缘人开解,非之千金以赠也一字不漏,想来机缘如此契合这小十一定是有缘法之人。
白鹤山齐云洞外,一棵十人怀抱粗的千年老槐遗世孤立,树梢直破云霄,因时节已至深秋不断有落槐叶纷纷扬扬,或落于泥土或落石桌或落肩头发间。
老太君和衍行相对围石桌而坐,道童沏上枫露茶,木制茶具香氲袅袅。老太君眉梢仍有病后疲态,抱着昏昏打瞌睡的小孙女。“大师,这孩儿可是有缘人。”
衍行未抬头:“当是,贫道前几日便测到今日会在东南方遇有缘人,且为女命,就是这孩子了。是以晨起已用露水洗过了双眼,尘蔽尽除。”
老太君欣喜:“不瞒大师,我因这孩儿与我那早夭的长女同日生辰,又生的粉雕玉琢便对她爱惜了些,引来了群起妒忌,竟害的的这小小孩儿险些被点了天灯,若非黄天有眼要我在最后一刻醒来,只怕此时她已魂归阎罗殿。”
衍行道:“生死之事,命中早已注定,她命不该此,便是你不醒来上天也自会相救。”
老太君道:“他们连日来请了无数方士,皆言这孩子是妖孽之相,将来给我慕容家带来无穷祸患,甚至大亡我慕容氏,老身虽不信这妖魔说法,可也不敢拿慕容一族的前途命运儿戏。大师,当年我夫只是河东一位落魄书吏,家中仅维持温饱,您预言他会在乱世立下大功勋,从而大兴慕容氏,要他弃笔从戎,我夫虽战死沙场却为一家挣来了富贵荣耀,我的槐儿也封侯拜爵成了一方封疆大吏,这世间老身只信大师的,你说这孩子命当如何老身便如何。”说着将小孙女抱着往前探探脸。
小女孩已睡着,睫毛柔柔地覆着眼线,小嘴紧紧闭着,果真如樱桃果子般小,小鼻子莹白如玉,脸庞精致的让人挪不开眼,衍行细细观察一番,道:“年纪太小骨相尚未长开,不可称骨,不过观其骨韵长大成人时必姿容绝世,且眉骨娟秀之气如兰桂,主女命贵不可言。将她生庚拿来罢。”
老太君将生辰八字一一报上,衍行垂目掐指,须臾,忽然一脸大惊:“奇!贫道还是第一次遇见如此奇特的女命盘!”吩咐道童取来星宿八卦图和龟甲,好大一番动作的测算,约过去一盏茶的功夫才停下,额头沁汗端起茶杯大喝一口,望着穹空某个地方,喃喃道:“竟是如此有缘法。”
老太君心惊胆战,只恐是有什么不妥,当年为亡夫称骨也只片刻怎地一个小小女儿家便这一番折腾,难道
这孩子已长在了她心头上,要舍她当真如舍心肝肉。惴惴不安地问:“如何?”
衍行食指蘸茶水在石桌写下两行谶文,老太君低头一看,赫然是:“一朝选在君王侧,六宫粉黛无颜色。”
老太君愕然:“这不是杨贵妃吗?”
衍行道:“此女当如杨贵妃。”
车辘滚滚,回去的路上小女孩还在睡着,小猫一般蜷缩在方形花缎丝棉蒲团上盖着小被子,细细打着睡鼾,小嘴微微噘着,面目无害。
自那件事后这孩子受了极大的打击,整个人魂魄仿佛掉了一半,从前未语先笑,见人就笑,如今整日呆呆地,几乎不说话,还分外嗜睡,多次着人给她喊惊叫魂也没什么效果。老太君脑中回想方才的情景。
衍行示以眼色,老太君忙把小孙女递给后头的女仆,并吩咐她们远离到马车上等她,然后问道:“大师的意思是说,我这孙女将来是娘娘命,难道我慕容氏能出一位皇妃?”这可是极大地尊荣!
衍行摆摆手,本不想过多泄露天机,奈何方才算出这孩子事关命运曲折的一些理由应他履行,不得不道:“不仅于此,此女五行四柱六冲聚于六合,又对应心月狐星宿,尾线与紫微星下垣息息相连,有朝一日成为当朝天子的枕边人,冠宠六宫,无人可与之匹敌。”
老太君越听越激动:“我慕容家还能擢升为皇亲国戚!”
衍行道:“贫道数十年来晴夜必观星象,时刻注意着国家命运,近一二年来见紫微星上垣逐渐黯淡,下垣却日渐熠熠,想是不久将要改元换代,下垣紫微星寒夜闪耀分外璀璨清明,本朝一代圣主明君即将立世,开拓盛世之基,你这孙女与这位圣君缘分匪浅。”
老太君眼含热泪:“想不到我们茜儿竟是慕容家的贵人!老身回去定要阖家将她供起来!那起混账羔子险戕害了我慕容氏的大富大贵!”
衍行又说:“老太君于我有一饭赠衣之恩,贫道不瞒,此女命格与你慕容家命脉一冲一合,或可大兴或可大亡。”老太君一腔子欢喜被迎头浇了一盆冷水:“这这作何解?”衍行心中不忍,解惑道:“可与不可尚在未知之间,世事瞬息变幻,凡事三分天定七分人力,贫道见这一冲一合水火相交成八卦之势,故相生相克,孰胜孰败犹未可知,大兴逆大亡也可,大亡逆大兴也可。”这一番玄乎其玄的话老太君虽听懂了,可心中的担忧如大山坠压下来,不禁忐忑道:“大师是当世神仙,可有破解之法,怎样助这大兴一臂之力?”
衍行道:“系人为造化,非贫道能力所及。”
老太君双手颤抖:“若如此,慕容家宁不要这大兴,维持现状安稳即好。”
衍行大大摇头:“此女乃天造之人,意在为盛世产生加一变数,未行尽天责之前凡间刀戟伤不得她性命,况贫道惟余十年寿元,今日已折损尽,大限将近便一并说了吧,免这孩子因我再横生困厄,你慕容家数年之后有一大灾,血流如河,人口减半,非这孩子所起,属历史宿命,至此家族一蹶不振,若失了这孩子恐怕堕入末世之流,这大兴当要是不要?”
老太君几欲晕厥,全身抖得筛糠一般:“这这”
衍行抿一口茶,只觉茶水已凉,知道老太君想说什么,淡漠地道:“气数所至,无有变通之法。”
老太君眼中噙了泪,扶着心口:“天爷啊!现在要了我老婆子的命吧!”
衍行不由安慰:“只要不灭族还可再兴盛,人口亦可再添,是以这孩子是唯一寄望,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怜光彩生门户,只她一人慕容一家便可满门尊贵。”
停了会儿,待老太君情绪稍平复,又道:“不过适才你们初来时,贫道偶见这孩子双眸如桃花泛雾,又加承应天上心宿心月狐,惑紫微星入困局,来人间为盛世制造迷障,怕是有祸国之危。”
老太君已经哭的说不出话来了,这究竟是怎样一个祸害啊!
衍行继续道:“今夕来我处实非机缘巧合,乃是命运指引,此女命里一件事注定由贫道来改变,老太君回去后将她送入女道观吧,去其浊根恶根,独留璞玉天性,贫道有一旧识,道号妙云,师承妙真道,是一当世高洁,现在姑苏寒山妙真观修行,此人与令孙有缘,经她琢磨打造,将来即便祸国也不会引圣君入歧途,百姓福焉,贫道稍事便给妙云书信。”
老太君擦擦泪起身,拱手:“多谢大师。”
衍行转身,衣袍清逸,背影遗世绝尘。“贫道羞愧,今生所遇有缘人经吾点拨皆承天应命,却也应了命里之劫,大都不得善终,祸福本共生,贫道与这孩子缘分一场能给她的唯有祝福,她名字是什么?”
老太君答:“讳一‘茜’字,茜草的茜,秀美灵动之意,她娘诞下她时全身粉彤剔透,血管都清晰可见,老身喜爱之余猛瞧见窗子上的茜纱,便取了一个茜字,我慕容氏前身也算书香之家,凡女儿到十五岁及笄之年另取一表字,我和他爹已定了‘若薇’二字,茜若幼薇,薜荔惠若,薇芜荪苌1。”
衍行叹息一声:“改作‘定柔’二字吧,她五行土盛,荏染柔木,木能克土,采薇采薇,薇亦柔止2,恰如茜草新生。定字为刚,柔者刚之反,立地之道,曰柔与刚,一刚一柔相辅相佐,刚能克阴,趋避世间魑魅魍魉;柔能练钢,绕指世间刀剑利刃,诚愿她渡过命运之劫。”老太君点头又谢:“今后我们十一便唤作,慕容定柔。”
衍行抬步缓缓进洞门:“贫道寿数已尽,待给妙云写完书信便要寻一风水地羽化,老太君回去后将她送去姑苏寒山,待及笄之前接回,命运自会指引她一步步走向那个天底下最尊贵的男人。为保老太君寿元,此女之事再莫与世间第二个人说。”
马车上,慕容老太君回过神,脑子里回响一连串字眼,天子、冠宠六宫、大兴大亡、劫数、大灾、宿命、祸国
她擦干眼泪,心中已有了计较,回去之后开祠堂,阖家成年男丁叫到跟前,将慕容家命运之事相告,并作出筹谋,提前立下一句遗嘱:凡我慕容氏所出女儿,必须以入宫廷妃御为使命,诞下皇子力保家族,切切!
一个月后,姑苏寒山脚下,马车疾驰而行,小女孩躺在蒲团上昏昏沉沉,额头发着高烧,车外照顾她的嬷嬷在打盹,行走间车窗布帘摆动,窗外山脉叠翠流金,枫叶层林尽染,秋意瑟瑟。
一串泪珠儿滑落鬓边。
良久,凝固在那儿。
她是被这世界背弃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