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何去何从
泾县。
孙策在漫天雪地里艰难跋涉，一步一个雪窝，两只脚都快冻僵了。
突然隐约听到远处有呼啸的声音，像是风声，又像是马的嘶鸣。
孙策心中一紧，便去摸寻自己的霸王枪，可摸了半天摸了个空。
孙策心中大惊，猛一睁眼，倏然起身，才发现自己方才是在房中睡觉。
这才想起，刘备最后令部下将他抬走救治，他便昏昏睡去。
看向窗外，已是日光微起，清晨的阳光斜斜照过来，而自己的那杆霸王枪静静沐浴着阳光，金碧辉煌。
孙策心下稍安，环顾了下屋内。
桌上放了一些吃食。
还有一壶水正在炭炉上烧，已经快要沸腾，呼呼作响。
原来竟是这个将我惊醒。
孙策自嘲地一笑。
多少事看似寻常，事后回想，才心有余悸。
多少危机看似无法跨越，梦醒了，才发现不过小事一桩。
一天前，他还自诩不凡，藐视群雄。
一天后，却深深觉得，即便是如此惨败，败给刘备也没什么可丢脸的。
不过同为与天争命之人，而自己棋差一着罢了。
孙策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吃了一口胡饼。
视线又瞟向了自己那杆所向披靡的金枪。
看来，刘备是想让我自己选择。
走？走去哪里呢？
刘备志向非同小可，对江东必然志在必得。他跑到哪里都不免早晚与刘备战场相逢。届时，他有何面目面对曾经放他一马的人？
那不走呢？
不走，就意味着放弃了所有的功业大梦，从此做刘备麾下的一员部将，随征四方。
甘心吗？
就算不甘心，凭自己又能走多远呢？
既然二人同为与天争命之人，又何苦兵戈而向？携手抗天，难道不是另一种相互成就吗 ？
孙策闭上眼，深深地呼了一口气。
刘备此次是第一次和他交锋，便神出鬼没般地料定他的设伏地点。
提前解决了他的伏兵，换成了自己的伏兵，将计就计，将他诱入伏击区域。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这样的智计，已经不是普通人能猜到的， 非鬼神之说已经没法解释了。
而且，以昨日他联合了祖郎、太史慈，以及自己的几路人马来看，就算正常交战，自己也绝非对手。
突然祖茂在门外轻呼：“主公！主公！”
孙策应道：“进来！”
祖茂推门而入。
孙策惊讶道：“你已经恢复了？”
祖茂笑道：“主公，从来没有打过那么累的仗，我只是累了，没有受伤，自然恢复的快。”
孙策欣慰地笑了一笑：“你没事就好。公瑾在哪里呢？”
祖茂一指门口西侧：“他就在主公隔壁，中了一箭，已经包扎过了，刚醒。”
孙策闻言，立即起身：“我们快去看看他！”
孙策习惯性地准备去取塌旁的霸王枪，突然淡淡一笑，收回了手。
祖茂将这一切看到眼底，没有说话，走出了屋子带路。
刚一走出房门，才发现门口原来如此热闹。
黄盖、程普、韩当三员老将立在门口。
看到孙策走出来，他们一个个激动不已。
黄盖老泪纵横：“伯符，我险些对不起你的先父啊！”
程普也不由抹泪：“伯符，看你没事，我们就安心了！”
韩当红了眼眶，站在边上，只是看着孙策，默默不语。
孙策心中百感交集。
看到程普和韩当手臂有绷带，孙策心中一疼，马上上前查看。
程普安慰道：“伯符勿忧，都已经包扎过了，都是小伤，半个月就痊愈了。”
韩当说：“都是轻伤，可能刘备有交代，昨日他们不曾下杀手。”
孙策心中五味陈杂，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扫视周围，才发现这里是一个小院子，院子四周有几间小屋。
“诸位将军也是被安排住在这里？”
黄盖叹了口气，答道：“我们被俘之后，刘备叫人给我们疗了伤，就安排住在这里休养。”
诸将纷纷叹气。
孙策心中不由叹服。刘备之神武，怕是天下也没第二个了，居然将他的江东名将一个不剩，一窝全端了。
黄盖突然抬头，指着旁边的屋子：
“公瑾也在这里，他的伤在肩膀，一时还不能起身，我们去看看吧。”
孙策闻言立即抬脚往周瑜的屋子而去。
一进屋，周瑜想要起来，孙策立刻将他扶了回去，躺在塌上。
一扶才下，发现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到周瑜灼人的温度：
“公瑾怎么这么烫？”
周瑜看着孙策，淡淡笑道：
“无妨，我身体便是这样，有伤就会发高烧。”
孙策心有不忍：“是我没照顾好你。”
周瑜笑中带着一次凄然：“何必如此言说。是我这个计策出的不好，害了伯符，也害了大家。”
孙策闭眼 ，深深呼了一口气：“这与公瑾何干？是我天命如此。”
“刘备说的没错，有些胜利是天注定的。人最可笑的便是与天争命。”
周瑜忍住心底的情绪，直摇头：“伯符，是我们棋差一着而已。”
孙策重新看向周瑜，平静的双眸里隐下了所有的情绪：
“棋差一着就已经够了。”
“大家都坐下来吧！”孙策轻轻说道。
“我们从前都小看刘备了。”
“公瑾，我们此次的计划，并没有丝毫问题。无论怎么看，都是必胜的妙计。”
诸将点头。
周瑜想了一想，也向孙策微微颔首。
“但为何能败得如此惨？”
黄盖忍不住接话：“刘备居然知道了我们的作战计划。”
“对！”孙策一拳锤在大腿上。
“可是刘备是如何知道的呢？”
“我们可是路上临时决定这么做的，决定之后就分兵直抵各自的战场。”
“就算我们中间有细作，也没有办法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将消息传给远在淮南的刘备，让其马上调兵来伏击我们。”
祖茂轻呼了一声：
“对啊！这样就根本不可能有时间再调集大军。”
程普想了想，急急说道：
“对，从我们接了军令，到飞马赶到伏击地点，也用了不过两个时辰，可等我们到达之时，刘备的兵马早已埋伏好了，所以我们才埋伏不成，反被伏击。”
韩当赞同道：
“对，两个时辰不到的时间，细作是无法将信息传递出去，让刘备调兵埋伏好的。”
周瑜越听，脸色越白。
孙策看着周瑜，继续平静地说下去：
“所以，没有细作，消息也没有走漏。”
周瑜看着孙策，眼中渐渐透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孙策替周瑜说出了令他不寒而栗的那个念头：
“这全是刘备猜出来的。”
“刘备猜到了我们的想法，猜到了我们会使用的战略，甚至猜到了我们会在泾县东二十五里的地方设伏。”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天下有如此神人？
周瑜无法相信：“不，不，不。伯符，刘备不是神仙。说不定，说不定他只是提前埋伏在那里，等待我们经过而已。”
孙策看着周瑜，面色凝重：
“公瑾，刘备明知道泾县不可能守得住，为何不去分兵帮助太史慈，反而在那么远的地方设伏？”
“如果我们当初只是打算在泾县将太史慈一举歼灭，那么我们就会继续向西南进军，继续收复祖郎所在的陵阳，而不是向东。”
周瑜一下子冷静了下来。
对，如果当时在泾县全歼太史慈，他们必然不会急着向东回宣城，而是向西南收复陵阳，从而将整个丹阳郡收入囊中。
只是因为他们打算活捉太史慈，才设计让太史慈向东逃跑，从而在东路伏击。
众将听闻，背上的寒毛也都竖了起来。
这听起来，与其说是刘备猜出来的，不如说是刘备就像是知道他们会这么做，从而提前准备好的一样。
寻常的谋士良将，无论多么聪慧，也不可能无凭无据，猜中一个这么具体的方略。
孙策沉重却平静地继续说道：“所以，刘备并非外界传言那般庸碌，织席贩履，胸无大志，被袁术、吕布玩的团团转。”
“刘备是一个与天争命的人。”
“他拱手让出徐州，只是为了蛰伏。时机一到，一夜便射杀了吕布，收编了吕布兵马，收复了徐州。”
“曹操与袁术拼命时，他在收复徐州。曹操断粮撤军，袁术放松警惕时，他却突出奇兵，一夜偷袭，破了淮南，将九江郡牢牢握在自己手中。”
“这些都不是运气，而是缜密计划下的必然结果。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一击即中。”
黄盖微微点了点头：“如此说来，刘备用兵之神，简直不可言喻。”
程普却甚是不服：“凭这些，就能说明他神勇？之前他不也吃过不少败仗？和袁术对战时，不也相持数月不下吗？他那时的用兵，我看也不过稀松平常！”
周瑜恢复了冷静，细细一想，发现里面大有玄机：
“刘备之前用兵的确平平无奇。只是靠着关羽和张飞两员猛将，才在战场上争得寸功。可当下这半个月，却是如有神助，节节胜利，每一次都是震动天下的手笔。”
孙策仰头望着窗外苦笑：“这已经没法用运气解释过去了。”
“不是运气，那便是，必然。”
“现在回想起来，才明白了他说的那句话，‘有些胜利是天注定的’。”
“我们与他相争便是与天争命，是争不过的。”
几员老将闻言面面相觑，不敢言语。
“咳咳咳咳咳”周瑜闻言猛烈咳了起来。
再想起昨日刘备庄严持重的气场，深藏悲喜的眼神，坚毅倔强的脸庞，和给伯符递水时怜悯凝重的神色。
那种王者之风，让人过目难忘。
此人，当真是来一统天下，结束乱世的天选之人么？
而伯符这一番言论，显然是已经失了斗志，接下来当何去何从呢？
祖茂马上倒了一杯热水，慢慢喂给周瑜。
孙策看了一眼周瑜，轻轻拍了拍胳膊：“公瑾，你且好好歇息。”
周瑜点点头。
孙策便一步跨出了屋子，走到了院子里。
黄盖跟了出来：“伯符，你要是有什么想法，就给属下说，你说什么我都支持！”
韩当也跟了出来：“伯符，我支持你！”
程普也走了出来：“伯符，你有事不要闷在心里，说出来，我们都会支持你！”
周瑜听见院子里众人的言语，浅浅叹了口气。
孙策说的话，周瑜虽然看似无法接受，但一字一句都听了进去。
他和孙策自少年时结为好友，并常常论天下诸侯。
刘备在他们的眼里，一直都是不值一提的角色。
自刘备出兵以来，先是被董卓嫌弃白身，后来又被孔融拉去救急，好不容易运气爆棚，陶谦以徐州相赠，却又被吕布觊觎，最终只能拱手相赠。
这怎么看都是一个软蛋柿子，老好人。
然而如今当刘备真正开始用兵，却总能抓住最有利的时机，以最少的代价，获得最大的胜利，每一战，都能震惊天下。
这如鬼神般的用兵，他们都没在意，而是当做运气。如今应在他们身上，才有了深深的体会。
这绝不是运气，而是算定了一切之后的一剑封喉。
这么可怕的对手，遇上一次就没命了。
幸好，刘备心怀慈悲。
正如韩当所说，昨日刘备必然有交代，所以不曾下杀手。
五年前，就算是英雄如孙坚，也未能敌过几百人在砚山的羽箭伏击。
如今，上万人的羽箭伏击，若不是手下留情，他们几个人怎么可能活着出来？
两个意气风发的少年英雄，曾经慷慨激昂，指点江山，以为剑之所指，皆为齑粉。
如今却当真发现一山还有一山高。
而且横在眼前这座大山，拥有着只能被仰视的高度。
最令人钦佩的是，就算取得了绝对的胜利，刘备毫无喜色与傲气。
反而，却对手下败将孙策给予了最大的尊重和悲悯。
可见，刘备的志向，绝非一城一池，一郡一州，而是整个天下！
面对这样的对手，他们有何胜算？
正如刘备所说，人最可笑的便是与天争命。
还要争吗？
他示意祖茂将他扶起来。
走到门口，将门推开。
阳光一下子射入屋内。
孙策回头，看到祖茂扶着周瑜站在门口的阳光下，对着他微微点头。
那一刻，孙策鼻子一酸，闭上眼睛，仰头面向天空。
阳光温煦，天气晴好。
远远的碧空里，雁阵掠过云层，显得格外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