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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艳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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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刚放晴,暖阳渐上三竿。

    陆家父子四人一早就入了宫,等到午时还未见着太后的人影,殿内伺候的,除了闫富贵还有个模样秀气的小公公。

    陆行风头一回看到艺术活体就杵在眼前,好奇劲儿根本压不住,那双眼带着足以灼人的热度在人身上滚了个没完。

    都说闫富贵是宫里的老人了,但陆行风瞧这人年纪也不大,颊红面白,脸上笑盈盈的,眉眼都写着怯弱式微,教人看着就没脾气。

    旁边这个却相当年轻。

    脖颈细长喉结不显,身量也高。大概伺候人伺候的久了,整个人勾头怂背,瘦削宽阔的肩尤其驼的厉害。

    再看脸,颜色虽寡淡却胜在眉眼出挑。

    更难的是虽生的形貌昳丽,却没什么女气,若换身装扮就有点韩流花美男那意思了。

    闫富贵宫里待了多少年了,被人这样猴儿一样打量的次数几乎没有。

    他余光落在身侧的胡喜身上,心下惴惴不安。

    也没听说这陆二公子好男色啊?去了几年南陆,憋得性向也变了?

    胡喜年纪小长得也好,往日宫女们也爱多看两眼,可这陆二盯着他这把老身子看是几个意思?

    闫富贵纵是脸皮再厚,也被人看的脸上着了火。

    太后还没到。

    年关将近,祭祖敬神迫在眉睫,偏巧粮草军费、年底殿修等一堆杂事也凑到了一起,样样都是大工程。

    这几年国库空虚钱银紧张,吏部和工部、兵部自立秋起就吵得不可开交,扯皮扯到现在也没扯出个名堂。

    太后那边听得头疼,闫富贵此处也等的心焦。

    胡喜头垂到胸前,闫富贵则眼观鼻鼻观口的沉默了会,老脸一拉,没憋住话:

    “要不,老奴再去请示请示太后”

    余音未落,已有人匆匆忙忙跑来通传:“闫公公,新野王求见。”

    新野王杵着拐鼻青脸肿的站到门口时,闫富贵显然吓了一跳,但也未敢细看,将人搀了进来便和胡喜滚出去喊人了。

    殿内顿时气氛尴尬。

    新野王没料到昨晚救下自己的英雄,居然是个孙子辈的后生,此刻难免臊得慌。

    他已尽力走的挺阔稳重,颇像个成熟端方的长辈,落座时却仍龇牙咧嘴嚎了一嗓子。

    陆行风露出一副万分沉痛的表情。

    新野王叫唤完了这才打量起陆行风。

    这人有点意思,外表看去也就是个花花架子,若非昨日亲自感受过那骇人的战斗力,谁能想到居然如此深藏不露。

    及至午后,虞后才姗姗来迟。

    她华服云鬓,踏入殿内时带入一股凌厉寒风,和从前一样雍容高贵,只是眉眼间疲态尽显,沧桑许多。

    陆渊猜的不错,虞后一见新野王与陆渊同时出现,表情便很有些微妙。

    直到几人将话头说开,陆渊将几个儿子按在地上一通乱跪,配合着新野王半哭半骂,虞后脸色才好看些。

    每逢年关,总有些不太平。

    虞后本就忙的焦心,诸事安排妥当后,郁郁开口道:“贼人如此胆大妄为,宫内也需警醒些。皇上春巡将至,定不能再出此纰漏。”

    终于提到了春巡。

    陆行风眸中笑意一闪即逝,漫不经心开了口:“皇上有禁军亲卫相护,随行官员却没有,是得小心为上。”

    话音才落,新野王肉眼可见的哆嗦了一下。

    春巡他大名在列,不去吧,挑不出理由。去吧,也不能带太多亲卫过去,岂不是任歹徒宰割的肥肉?

    他眼神颤抖着落在陆行风身上。

    果然,下一秒,表爷爷慈爱亲切的看向他:“行风,你从未去过春巡吧?”

    陆渊想拒绝,陆行风却先他一步回了话:

    “我除了乌京,也就去南陆吃了几年闲饭,哪儿见过这等世面。也不知春巡有什么好玩的,若有机会,还真想去瞧瞧。”

    新野王就等着他这句话,当即如释重负:“这有何难,太后今日就在殿上,你小子若真心想去,表爷爷这就替你求个恩典。”

    陆行风一挑眉,眼睛都亮了,“当真好玩?那我求之不得。”

    虞后被他吊儿郎当的话逗得一笑,再开口,便颇有点长辈的温和:“也不是什么难事,你若真心想去,哀家今日便允了。”

    新野王和陆行风跪在地上,各怀心思谢了恩。

    出了殿,重获自由的陆行风疾步出宫,才到宫门口却和人撞了个满怀。

    “哎哟!哪个不长眼的?”有人咋咋呼呼来推他。

    陆行风站在原地纹丝未动,一甩手,硬将对方弹出两米远。他拍了拍衣袍,瞧着眼前穿金戴银通体富贵的小胖子,觉得有点眼熟。

    “呀?恩人!”

    吴世允一个踉跄,刚骂完,就认出眼前这人是昨晚将他从刀下救回来的英雄,兴奋到几乎跳起来。

    “这么巧。”陆行风也想起来了,当时被吐了一脚,回去鞋都给扔了。

    “这位是?”一旁有人缓声开口,是个身穿鹤纹稠蓝官服的公子,眉锋入鬓身形利落,气质如松竹,有种清冽的温和。

    陆行风打量着开口的人,和小胖子拉胯的长相一比,眼前这位算得上是美若冠玉、风流倜傥。

    对方也拿同样的眼神打量他,看不出什么表情。陆行风被盯得略略不自在,皮笑肉不笑的应了一句:“陆行风。”

    “原来是陆兄。”吴世箴冲他笑,“久仰了。”

    传闻陆家二少有名的京中纨绔,几年前两人酒宴上也见过几回,如今再看,却已然完全两样了。

    他眉头几不可见皱了一下。

    吴世允脸肿的不轻,龇牙咧嘴去拉陆行风。

    他今日设了私宴,是个玩的场子。今日一看陆家同自己年岁相当,忍不住就要吆三喝五的拉人去炫耀一通。

    陆行风被扯得一个趔趄,脸立刻黑了。

    “陆兄见笑。”吴世箴瞧不上他那副样子,皱着眉,冷声提醒:“世允,好歹等太后召见后,再请陆公子去府上也来得及。”

    吴世允胖手一挥,不高兴的嚷:“你怎么这么事儿,爱去你去不就完了,姑母若知道我受伤了,哪儿舍得怪我,心疼都来不及呢。”

    这话摆明了膈应他,吴世箴听得心里直泛堵,忍了一刻,才面无表情道:“既如此,那我先去。”

    走了不远,宽绰的宫道上已有软轿候着,仆丁在吴世允的示意下,一垂腰,恭敬的打了帘子。

    陆行风没动。

    他对豪门富二代的家宅私事不感兴趣,却也看得出吴家二子关系不睦。就吴世允那口气,哪儿像是弟弟对大哥说的话,活像个祖宗跟下人耍横。

    这顿饭若是吃了,怕是以后要闹心。

    “恩人?”吴世允才踩着人上了轿,看他没动,又喘着粗气下来了。

    他难得对什么人上心,昨日陆行风那胆识那身手实在让他佩服。此刻能拉下脸子攀这个兄弟,绝非客套,那是真金白银都难买的一片赤诚。

    原以为人家是客气,几番推拒下来他胳膊都要扭折了,便心知人家是真不想去。

    “有完没完。”陆行风藏着眼底那点沉沉的恼意,一甩袖,抬腿就走。

    吴世允霎时丧了气,

    “恩人,我吴世允今日就认你一句话,去,还是不去。惜宁公主虽是我姑母养着,但那是我亲妹子,换句话说,要不了多久你就是我亲妹夫。就是没昨日那事儿,凭咱们这关系,也请不动你陆二公子一顿饭?”

    陆行风脸更黑了。

    他那天要是知道这人是惜宁公主她二哥,不止不会救他,恐怕还会把他脑袋上那把刀按的快一点,让这胖子直接就地飞升实现灵魂自由。

    吴世允瞧陆行风半天没话,以为被自己说动了,好声好气劝道:

    “陆兄,今日赶巧了不是,我妹子也在。府里头特意请了乌京数一数二的名角来唱,那戏都是外头看也看不着的。你若肯来,我就做主将这宴席办的跟宫宴不差!包你满意!”

    陆行风琥珀色的眼珠微微一动。

    和惜宁公主的婚事是他回乌京想解决的头一桩麻烦事,避得了一时,也避不了一世。

    这么一想,他几乎瞬间收了眼中弥散的戾气,一勾唇,吊儿郎当将胳膊架在吴世允肩上,

    “早说啊!”他垂睫低声,“能跟惜宁妹妹吃顿席,三生有幸,求之不得。”

    吴府私宴设席讲不在相府,而是近郊一处外宅。

    这宅子的豪气从门口两座威武风骚的金狮子就能窥见一二,但真踏进了门,还是有些心惊肉跳。

    陆行风在满目金碧辉煌中,忍住了去啃一啃板砖试试真伪的冲动,同时对自己平陆弱鸡的人设又注入了全新的理解。

    一介穷逼,根本不配来吃这顿席。

    他波澜不惊被人领着去了楼上的正厅。

    等小厮挑了溜金的厚帘,他打眼一扫,才发现这私宴除了吴家人还邀了不少世家子女。

    能列席的,都是乌京城中有名有姓的官家子,非富即贵。陆行风离京多年,既不认识人,也没几个认识他。

    但他气势身架摆在那里,即使面上有伤却不损风姿卓绝,堪称帅的蓬荜生辉,一走出来就引的人争相侧目。

    “各位,这是我兄弟陆行风!”

    吴世允脸上颇为骄傲,将人引入主桌道:“来来来,陆兄入座!”

    陆行风混不在意径直落了座。他自知长了一张人神共愤的俊脸,被围观的次数多了也就相当麻木。

    京中盛行方桌矮席,他一双大长腿简直无处安放,只能勉强屈着抵在桌沿。

    席间静了片刻,又开始举杯推盏。

    有人低声:“这位便是陆家那位二公子?啧,怎生的这样一个妙人。”

    另有人答道:“啧,别光看模样,名声可不怎么样。煞星命,文墨不通玩女人却有一手,跟他父亲去南陆历练了几年,别的不知道,听说血债不少。要我说,还是少惹为妙。”

    陆行风将这些话听在耳中,冷笑浮上眼角,心里却很有些百味杂陈。

    他名声臭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名门贵女大多骄矜难养,与他说不上话,世子公孙中除了几个跟他一块长大的,也没几个知心的。

    他离开乌京之前已恶名远扬,如今又是大家口中惯于杀人的魔头,寻常小家碧玉未挨着他便要昏过去了。

    这些年百人穿书,个个都性格迥异,全都不是省油的灯。传好听点那是脾性古怪张扬,难听点就是脑子有坑,肺里有泡,性子每月一换,比大姨妈来的还准时。

    作者给他的人设又是烟花柳巷的常客,没精尽人亡死在床上就算克制贞烈了。

    若不是惜宁公主英勇就义被赐婚,他想找个能定终生的世家姑娘,是难于上青天。

    也好,少了挺多麻烦。陆行风英挺的眉梢挑了下,自顾自倒酒。

    因是私宴,规矩不多,女眷都来得晚。

    吴蓁蓁列席入座时,陆行风冷冷抬眼,望了这名义上的未婚妻几眼,本就不作期待的内心顿时一片拔凉。

    他忽然就懂得那日姚万里为什么说,娶了这位公主得怒哭三场。

    老实讲说不上多磕碜,圆脸,细眉,眼睛不大,一身过分华丽厚重的裙服下,人反而显得稚嫩憨实。

    却实在不太会打扮,驼红的脸,水绿的眼影,额间画蛇添足一道繁杂的花钿。

    乍一看看眼花缭乱,好好一个人,愣是被满头珠钗衬的找不出一点本真的颜色。

    尤其配着惜宁公主这漂亮的尊号,又对比两侧娇滴滴嫩生生的几个丫鬟,那张浓妆艳抹的白脸尤其显得惨不忍睹。

    吴蓁蓁在宫里是作威作福惯了的,回到吴府更是恨不得生出两双翅膀上天,傲的很。

    此刻明知道陆行风在,却连个眼神都懒得给。

    陆行风自然也不稀罕。

    他捏着精雕细镂价值不菲的玉盏,气定神闲抬头一望,却见着个熟悉的身影上了楼。

    是叶知秋。

    她一身灰扑扑的麻布素衣,乌发以木簪低挽,正端着什么东西跨进来,大概冷,露出一截细白薄瘦的手腕挂着水珠,已冻的发红。

    两人隔着笑闹熙攘四目相对,都愣了愣。

    陆行风没料到这一遭,脸上肉眼可见的掠过一丝愉悦。

    身侧人来人往,叶知秋朝他点头,算打了招呼,神色却连冷淡也说不上。

    席间觥筹交错,很快吃热闹了。

    吴世允惯来心大,人情世故狗屁不通,端了酒就跟陆行风敬上了,全然不知此时身边气氛古怪。

    却已有些胆子大的,借举杯的间隙,若有若无看向主座修罗场。

    五年前宋离婉拒吴蓁蓁、转头却求娶了叶知秋。

    因莒城火事宋离失踪落罪、举家覆灭,叶知秋对陆家宿怨颇深,偏偏陆二被太后赐婚钦点为驸马。

    这一套关系下来简直比戏文里头的还精彩,列席之人低声窃窃,全都等着看好戏。

    陆行风跟人懒懒碰杯,余光却投向叶知秋。

    她而今身份自然不配入座,垂首站在吴蓁蓁后侧那排侍女中间,温和乖顺,极不起眼。

    单就穿着打扮看,她那身灰旧暗沉的袍裙甚至不如这些环钗宫服的寻常侍女,寒酸的像个粗使杂役。

    庸人看皮,美人见骨。

    陆行风却觉得这清汤寡水的扮相才好,更能衬托叶知秋清冷如雪的气质,让人见之忘俗。

    叶知秋感受到他的打量,换杯时眼色轻轻扫过他。就这一眼,室内暖光旖旎短促的掀起一阵令人心颤的香风。

    陆行风低声笑了,头一回觉得这种撩人于无形的窥探如此新鲜有趣。

    再抬头,连带着看吴世允这张大脸都顺眼了很多。

    吴蓁蓁眼风凌厉,侧头不耐烦的开口:“教的规矩都忘了?还不斟酒。”

    “公主教训的是。”

    叶知秋低眉顺耳动作熟稔,瞧不出一点尴尬和羞耻,将端到手臂酸麻的北域美酒依次斟到案前贵女手前。

    鲜稠的颜色晃荡在透明的琉璃盏内,果香霎时漫开。

    曾经和叶知秋相识的世家女此时多是面带讥诮或打趣,少有人夹杂着零星不忍,吴家的几个则看惯了,表情淡淡。

    戏台上名角荟萃,很快,开戏了。

    几曲落罢,吴蓁蓁突然起了玩的兴趣。

    “昨儿晚上你不是去了天香楼赛艺么?”她刻薄的看向叶知秋,“若不是中途被贼人搅和,今日乌京新秀便要落在你头上,哪儿轮得着台上这几个腌臜老脸。”

    嗓门被有意拔高了,底下酒酣茶浓的男男女女们眼明耳利,皆被这话吊起一口气,兴奋的连筷子都停了。

    吴世允昨日亲自去过天香楼,看而未得的糟心感还积郁着。

    琉烟这种骚而魅的风格虽更得他欢心,但叶知秋这块肥肉他也惦记不是一日两日了,当即醉醺醺的砸吧着嘴,

    “今日若能见知秋妹妹跳一回,那可比这满桌珍馐有滋味多了。”

    近旁有人笑着迎合:“她娘多少年前就艳冠乌京,能歌善舞,叶姑娘能差到哪儿去?大家说是不是?”

    底下一片叫好声不绝于耳。

    叶知秋神色未变,在一众侍婢中乖顺的垂了头:“位卑技穷,不敢台前造次。”

    京中这些公子哥儿平日里还能装一装,但撤了官袍再被酒香熏的麻劲儿上脑,就一个塞一个的浪。

    又见叶知秋这般任人揉捏,仅有的顾虑也都松掉了,糙话频出不堪入耳。

    吴蓁蓁听了一会,不知是痛快还是嫉妒,掩唇讥笑道:“本公主倒不知身边搁了这么个天仙,众人既眼馋你,叶知秋,还不起来跳一段?”

    一旁绿色罗裙的侍女见缝插针将人推了出去,阴阳怪调附和道:“公主惜才,还不谢恩。”

    叶知秋踉跄了两步,缓缓走向高台。

    楼顶压下一小片摇晃的灯影,只见她温柔敛目,轻声问:“不知诸位想听什么曲,想看什么舞。”

    夜雾乍起,室内明光灿烂,她垂首带笑逆来顺受的模样如此不真切,连棱角都是软的。

    陆行风舌尖抵着杯沿,盯住叶知秋的目光深不见底。

    底下闹声渐起,各色曲名叫嚣的欢。

    吴蓁蓁望着杯盏中的那抹艳红,脑子里不受控制的想到了宋离当年着一身白衣,与她开口时鲜嫩欲滴的唇。

    姑母说过时间是治疗情伤最好的药,可她为什么还没有被治好。

    都是骗人的。

    五年了,他看向她时笑如谪仙的模样在梦里夜夜往复,那唇红润鲜泽充满诱惑,不肖开口就令人神志荡漾。

    她是公主,千金之躯,什么样的男人她得不到!可宋离宁愿要叶知秋,也不要当她的驸马。

    他不要她!

    说到底,天下男子都是贪图颜色虚表的俗物。

    若有一天宋离知道他心心念念想娶进门的妻,如今已成台前卖笑的娼妇,会不会有一点后悔?

    会吧,总有一点吧。

    吴蓁蓁眸色发红,指甲负气般剜着掌间嫩肉。她重重丢了玉盏洒在桌前,看向叶知秋时心里有一丝扭曲的痛快。

    下一刻,她扬起沉重繁冗的头饰,玉手轻飘飘的指着叶知秋,笑容中没有怜悯:“去,就唱你最拿手的,俏情郎。”

    众人一愣。

    这是首艳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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