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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哑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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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行风这趟物资到的很及时。

    鲁士璋此次立了大功,如愿被调到了前方主战场,他则继续留在辎重队。

    叶明星稀,火把将营地照的亮堂如白昼,陆行风不愿待在帐内,一掀帘,丧着脸跟白岚他们去吃烤肉。

    远天漫出莹莹皎洁的玉色,陆行风踩在火堆一旁的石墩上,敞开了领口,一身汗一口酒,眼神逐渐涣散。

    营帐外一阵令人心痒的骚动。有笑声、嘘声,夹杂着牲畜一般的喘息。

    “那是什么?”陆行风皱眉,抬了抬下巴。

    一串人,有男有女,衣裳单薄,像被签子戳着,被几个下等兵粗鲁地推进了暗处的柴垛。

    白岚脸上一臊,“我,我不知道。”

    近旁坐着云枭的兵,他们一手撸肉咬出鲜亮的肥油,一边发出促狭的笑声:“有娼有妓,二少,有兴趣可以试试?”

    “啊?那怎么还有男的?”

    御小龙话还没问完,就感觉自己整个被吊起来了。

    陆行风捏着他的后颈把人拎高,一脚将孩子踹出成人交流圈。

    “去给老子念书!”才几岁,什么话也敢听。

    御小龙还没长开,前胸后背瘦成一块板,跑起来飞快:“公子!我就看一眼,看一眼。”

    白岚也一跃而起:“公子,我去把他捉回来。”

    妈的,这两个人渣。

    陆行风啐了一口,踩着薄薄的月辉大步赶去抓人。走近了,才发觉草垛后居然搭了个大帐。

    他食指拨开一角。

    帐子里男男女女散坐在地上,已狼吞虎咽吃开了。火光明暗不定,陆行风急扫了一眼,几乎立刻注意到坐在最角落的那个人。

    身姿瘦削挺拔,像银松,有叶落不惊的气质和韧度。

    浓云蔽月,夜风刮的烛火闪动。

    他头垂的很低,昏光中看不清表情,长发披在肩后被几根枯草随意挽着。未着外裳,一件里衣脏的瞧不出颜色,垂在烂掉的鞋履上。

    这么狼狈,却仍沉静的像枚净玉,灰尘都盖不掉珠光的那种。

    喧闹淫靡的酒气中,云枭的兵笑骂着进来了。

    这是一群鬼,陆行风立刻冷了脸。

    嚎叫、追赶、畜生一样兴奋的喘息。这个人没动,很快,一个醉醺醺的士兵粗声粗气站到了他面前。

    不对,像是个良家公子。陆行风微眯了眼,猜出多半是强掳而来。

    但云枭的兵,他不好管。陆行风猛掀了帘子,一擎腰刀,很快转身。

    仇明月刚从主帐内走出来,迎面就和陆行风撞了个满怀。她往后退了一步,满眼的抗拒。

    陆行风比她还嫌弃,活像见了鬼:“怎么,大帅今日也要去逍遥快活?”

    “胡说什么。”仇明月不悦。

    陆行风朝草垛后方努努嘴,意有所指:“啧,那边。你手底下的人弄了个良家的雏儿孝敬您。

    可惜是一男的,袍角脏成泥,头上顶两根碎草,老子横竖是个爱干净的,不然今夜可就要混抢了。”

    他尽量暗示的精确一点。

    仇明月眼神凌厉,也不回他话,径直走向草垛后的营帐。

    夜已很深,旗鼓俱熄。

    账内残留了酒香饭热,烛光微弱,在男人和女人放浪的笑声里摇曳出糜烂的风情。

    仇明月以刀挑帐,大步跨入内。

    软垫上旖旎颜色,玉体横陈,此起彼伏如同困兽的喘息声中,没人注意到她的靠近,她也权当看不见。

    更角落的地方有人挣扎,无声且激烈。

    仇明月侧目,认出被压着的是个男人。枯草挽着的长发瀑布般垂落在灰烬中,黝黑的袍角脆弱不堪,已在暴力中撕得粉碎。

    士兵粗壮半裸的后背,很快被压住的那人挖出血痕,修长瘦弱的指骨青筋暴起,指尖剜掉一小块肉,颤抖中显得愈发苍白无助。

    “妈的!我弄死”士兵吃痛,半仰起身,拳头挥得很高。

    但没有落下来,一只沾了血的靴将他的拳头猛踢了回去。力道不小,士兵没有防范,被砰的一声踹歪到一侧,头磕碎了旁侧的桌角,迸出一溜儿血珠。

    他惊惧的回过头:“将,将军。”

    “滚。”仇明月拔刀出鞘。

    账内的男女猝然从高顶跌落,个个眼中泛浪却又瑟缩畏惧。很快。那令人胆寒的刀光一闪,众人便仓促滚成一团,胡乱卷了衣裳就连滚带爬跑了出去。

    仇明月天生就有这样震场摄人的本事。

    她主帅之位是实打实拿血淋淋的人头换来的,杀孽深重到不仅敌军,连自己底下的人也是闻风丧胆。

    男人半倚在桌边,没有声音,将头埋在过分突出的膝骨上。

    乌黑如绸的长头发,肩很宽,雪白的一片,包裹在破袍内的身形却窄而瘦。脸被掩了大半,只露出脆弱的下颚和冷漠紧绷的唇线。

    一个极其赏心悦目的男人,即便看不到脸。

    但此刻他两手只能勉力扶住地面,指节因挣扎泛着屈辱的残红,试图掩盖身体不受控制的颤抖。

    仇明月皱了眉:“你若是好人家的儿郎,就该开口求助,我云枭军内从不强买强卖。”

    他没有回答,双肩失控的垂着,甚至没有抬头。

    “说话。”仇明月拿刀背挑着他的下颚,声音冷若寒霜:“我耐心有限,你若再不说话”

    男人顺着刀锋仰面看她,轻轻笑起来。

    这笑很淡,浸在朦胧的夜色里,愈是无声,愈是令人无法移目的艳丽。

    账内似着了明火,他眉如飞墨,鼻梁高挺,眼尾低垂的阴影处陷着化不开的千年冰雪,唇珠被齿咬出血色,昏光下美的动人心魄。

    是个年轻的公子。这等绝色,只怕求助也没用。

    仇明月本能呼吸一窒,僵硬的把话接完:“说话,否则我把人再放进来。”

    他半边锁骨还敞在燥动湿热的空气中,眼尾一挑,看向她的眼神充满怀疑和探究。

    星火黯淡,不及他瑰丽无双。

    仇明月强硬惯了,两人此刻并不平等的对峙,不仅没有让她获得身居高位的畅快,反而有种如鲠在喉的难捱。

    很快,她错开目光,拿刀拨正了半脱的破衫,挡住那扰人的锁骨和若隐若现的胸线。

    她当然不认为自己败下阵来,今夜诸事繁杂,攻防对策,围合路线,桩桩件件都比眼下的事重要。

    账外有亲卫传报:“将军,晏北师父来了。”

    年轻公子身体蓦的僵住。

    仇明月收了刀,转身就走,令道:“来人。把他给我放出去。”

    但没走成,她的脚被人轻轻抱住了。

    仇明月诧异地回头,那是一双凝着月露的黑眼睛。一瞬而已,男人周身固若汤池的防备终于卸了下来。

    他用尽力气攥住她,像溺水的人握住一捧浮萍,半根稻草,也不管能不能承受他的重量,就不管不顾地扑了上去。

    他要回家。但凡有一丝能够活下来的机会,他都不能放过。

    仇明月简直莫名其妙,但她罕见竟没有踢开。

    那双缠住她的手像蒙尘的璞玉,已有很深的裂痕,不需着力一碰就会碎。

    良久,他将食指含入口中,不够,又在碎掉的酒盏中胡乱去蘸,满地狼藉的灰埃中,写下颤巍巍的两个字。

    救我。

    是个哑巴。

    仇明月一愣,她望着那笔蕴藉风流的字,不知为什么,心脏沉闷的抽痛了一下。

    已是秋末,驰援云枭这一战打的并不不顺利。

    边境战火纷飞尸横山野,乌京锦帷绣帐中却一派春浓花娇。

    “又要钱?”虞后品着特供茗茶,玉指纤纤,吹出一口热气。

    “可不是,肃亲王的折子雪花似的来。”闫富贵怂着肩,顺着话茬接下去:“烽火一亮,黄金万两。烈焰重骑所向披靡的威名,可是实打实用黄金堆出来的。”

    虞后没有回话。

    驰援云枭乃是长策,满朝文武皆很赞同,她亦没有不同意的道理。但平陆今时不同往日,国库瘦比黄花,户部整日哭穷。

    再打下去,朝官的俸银都要发不出了。

    “先拖着吧。”喉间一股滋润甘甜,虞后眉头终于舒展下来:“依哀家看,那匈奴兵与边境诸国缠斗数年,并非朝夕可破。这仗,打到如今这个地步,于云枭而言已是天降恩泽了。”

    闫富贵心领神会。

    兵部尚书温子龄是个活络人,极擅推拉权衡之术,太后一旦有了熄战的念头,他便定有能力将那飞雪似的折子按下来。

    窗外风压海棠,生出清冷香。

    虞后像是突然想起来似的,问道:“那叶家女儿如今可是已入宫了?”

    闫富贵暗忖这话不好答。

    叶知秋入宫后连惜宁公主的面都没见过,就被一群厉害的嬷嬷给教了规矩。然后又以守孝为由,给人弄到孤庙里头关着。

    太后亲颁的旨,结果倒像是也忘了这一茬,这都几月了,才头一次过问。

    虞后私心如何不好说,但明面上这慈心恩眷的形象已然站住了,如今他若是实话实说,岂不是打祖宗的脸。

    闫富贵扶稳自己的脑袋,仔细遣词:“回太后,丧葬之礼一过人就入宫了。不过这叶家女儿性子倔,入宫后哀思过重不吃不喝。

    公主怜她,就亲自给送到了怀恩庙,还遣了近侍贴身照顾。也算圆她一片孝心。”

    虞后点点头:“倒是个孝顺的。守孝三年辛苦,着人好生伺候着,也替哀家劝劝她。人死不能复生,好好养身子,往后这日子啊还得过。”

    闫富贵连连应着,心里一松,冷汗也散了。

    出了殿,他便拟了单子令内府挑一两个侍婢去怀恩庙。

    老祖宗心思都在话里了,人锁着就锁着,但是不能太过。若是在里头饿死了冻死了,传出去可要被人戳脊梁骨。

    一旁的小内监伶俐的领了命,替他抻了袖口:“主子,这怎么无端还伺候上了?”

    闫富贵睨他一眼:“老祖宗能揣着明白装糊涂,咱可得心思玲珑。前儿那叶家姑娘不是还昏过去一趟么,今儿太后就过问了。这是提点咱们去收拾呢。”

    小内监一通胡吹:“那还得是主子您才能悟的出。”

    叶知秋毕竟是富贵女儿家,从前娇生惯养身子弱,吃多了冷饭馊食晕过去几回那都正常。

    不过,怀恩庙外就只留着个扫地的,还是轮值。这消息哪儿传的这么快?

    天气渐寒,秋雨刚歇。

    怀恩庙的旧瓦浸在雨里乌黑发亮,昏光挤在窗隙轻轻一跃,撞出一地斑驳摇曳。酉时三刻,饭食刚撤走,外头就有脚步声。

    闵长恩见四下已无人,疾步侧身入院。

    他一身暗青色收腰卫服,身姿矫健,隔着门单膝跪在外头,一点声音都没留下。

    “主子。”他轻轻喊了声。

    闵长恩原是杜君集的人,但叶鄢砚于他有伯乐之恩。故而叶公去后,他便和他弟弟闵长清一道被拨给了叶知秋。

    他如今从属南衙翊卫府,是负责宫廷宿卫的一个小副队,并不扎眼,来这怀恩庙被人撞见了也可寻个公务的由头,往来便捷。

    受杜君集关照,他在翊卫府基本无甚差事,新主子被困在这破庙里也见不着,好不容易接的头一个任务,他自然要铆足了劲儿不能办砸了。

    “是长恩?”里头窸窸窣窣一阵响。

    “是,奉命给主子通个信。”

    闵长恩努力将脑袋凑近大门,却不敢往里深探。

    叶知秋隔着门问:“人救回来了?”

    “是,已妥善安置了。”闵长清答道。

    那日他兄弟二人本着演戏要逼真吓人要到位的原则,踩着点将康行辅勉强救下。

    但这人胆小惜命,两次三番的被吓过了,醒来后像得了失心疯,满口胡言。

    当初他拖着一条断腿淹在水里,气若游丝,全靠他弟牺牲小我舍身渡气才捡回一条狗命。如今脑子不清醒,又耗了他二人数月时间才将人调理回来。

    他照顾他八十老母都没有这么尽心。

    “长恩长清这次委实辛苦,可惜我竟连赏也没有。”叶知秋声音低了一度,再次感受到被贫穷扼喉的窘迫。

    “主子说这话是杀我。”闵长清差点要磕头,沉默片刻,又道:“杜大人还带了话,过些日子主子这里似乎要新添婢子,也已着人在打听了。”

    毕竟多个婢子就是多双耳目,往后他来此处若想这样自如,定要找个自己人。

    落日斜辉落在她发间,映出一点艳丽的霞红,叶知秋摸着已攥湿的手心,无声笑了。

    她是有过一点侥幸。

    原先的冷饭吃不垮她,只好费了心机将毒物掺在饭里,又是呕血又是假意疯癫,赶在送饭的那一刻劈头倒下,晕倒的轰轰烈烈。

    再通过胡喜与那些多嘴内侍状似无意的闲谈,一步步将这故事添油加醋的传到太后耳朵里。

    她以为终于可以出去了,但最终不过遣了婢子来,只愿保她饭食无忧。

    至此,竟已是垂天大恩了。

    “主子?”闵长清察觉到门内长久的沉默。

    叶知秋在黑暗中睁着一双眼,温柔长叹:“多来些人也好。三年,我就是太寂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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