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回忆
朦胧之中，耳边响着细微而熟悉的滴答声，一声一声，缓慢而悠长：刺鼻的消毒水的味道和淡淡的药丸的味道一起钻进鼻子，痒痒的；眼睛努力地想要睁开，却被白炽灯耀眼的灯光照得怎么也睁不开……她这样挣扎了好久，终于从梦魇一般的困境中解脱出来而清醒了。全身上下此时都出了汗，额头上更是冒出了密密层层的小汗珠。她想用手抹一下，一使劲，右手却感到一阵尖利的疼痛，她转过头来，见了右手上插着的输液管的针头，同时，也看见了趴在床边、已经睡熟了的小天。
恍惚中，她还记得他对她说过的话，还有他抱着她快步走在大街上，直到他终于拦下了一辆出租车……以后所发生的事情她却一点儿也记不起来，但她知道，是这个男孩，在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一直守护在自己身边。
看着他熟睡的样子，她实在不忍心叫醒他。
就让他那样睡吧，尽管看起来是那么地不舒服。她想。
此时，墙上挂着的钟表嘀嘀嗒嗒地响着，慢慢地指向凌晨两点。她转向另一侧望着窗外深沉的夜色。这个时候，整个城市都笼罩在安谧的黑暗之中，远处，偶尔有几处路灯的灯光闪烁着，发出微弱的光芒，使得整个世界显得更加宁静。窗户上映照出她不太清晰真实的脸，在夜的晕染下，透出一股淡淡的忧伤。
在这个时候，她终于想起了他们三个人共同拥有过的过往——尽管，她一直那么刻意地忽略着这段过往，希望它能彻底地从她的记忆里消失；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些原本应该遗忘的一切细节，不仅没有淡忘，反而更加清晰，一切历历在目，仿佛正在眼前一一上演……那个时候，外婆已经过世，母亲在和她一起度过了那个记忆里依旧温暖的冬天之后，也终于离她而去，她一个人陷入了最无助、最黑暗的深渊里，仿佛马上就要被这个深不见底、暗无天光的黑洞吞噬……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她认识了他们。
其实，在这之前，当她还有外婆，还有那个女人的时候，他们就一直生活在她的世界的边缘，只是那时，她的眼睛里只有她想牢牢抓住而不放手的外婆和母亲，以至完全忽略了除她们之外的整个世界；而当她终于彻底地失去了她们之后，她才终于抬起了头，环视着她的身边，然后，发现了他们的存在。
也就是在她第一眼看到他们的时候，明皓终于勇敢地第一次走到了她的面前第一次开口对她说出了话。
“我叫许明皓——”他说，然后又指了指站在他身后的那个小男孩，说，“他叫欧小天。以后，不管你有什么事情，都可以找我们，我们一定会帮你的。”
而此时的她，只是漠然地看了看他们，然后便从他们身边走开了，留下他们两个人尴尬地站在原地，彼此间好半天都没有说出一句话。
他们还以为，他们和她的那次接触，是第一次也将会是唯一的一次，以后如同两条偶然相交的直线一样，短暂的交汇只是为了赶赴彼此间更加遥远的距离——而这一切，只是因为她对他们冷漠的不信任。
直到有一天，当放学的时候，明皓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动手打了一个跟在小茉身后不停喊她“野种”的胖男孩后，情况终于发生了变化——她回过头来，看着他脸上、身上被抓伤的地方，看着还在不停地往外渗出血的伤口，毫不犹豫地从自己的书包里掏出她的带着细碎小紫花的手帕，替他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之后，她抬起头来，看着他的眼睛，很真诚地对他说了一声“谢谢你！”
然后，将那块沾上了血污的手帕紧紧地攥在了手里，轻声对他说：“我叫相里茉”而这个时候，刚从老师办公室出来的小天就站在远处，远远地看着他们两个人站在夕阳下，两个幼小的身影都被夕阳镀上了一层耀眼夺目的金黄色……之后的日子里，他们便成为了朋友。但是，小天明显地可以感觉得到，她只是把明皓当作自己的朋友，而他，只是因为常和明皓在一起，才让她勉强地接受了他的存在。但是，她还是只和明皓说话，而不怎么搭理他，有什么事情，也只找明皓帮忙，而从不麻烦和明皓在一起的小天。
直到有一天，当明皓去为他们买饮料而离开、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的时候，他感到有些局促，她却主动开口说了话：“你们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明皓总是那么急躁，而你却总是很安静，不怎么说话。”
说着，看了小天一眼，然后微微笑了一下，“如果他能像你一些，该有多好！”他没有理解她的话，不知道她所要表明的含义，所以，只是轻轻地皱了皱眉头，看着越来越近的明皓走了过来。他将一瓶已经开了盖子的汽水递到了小茉的手上，又将另一瓶递给了旁边的小天，然后冲着他们笑着，仰头一口气喝完了自己手中的汽水·……那时，小天就知道，明皓已经深深地喜欢上了这个女孩，因为，他曾无数次地在小天面前提起过她。每次当他说这些的时候，小天总是不怎么说话，只是安静地听着，然后，默默地看向没有人的远方……明皓是整个院子里的孩子王，他比他们大很多岁，可是却和他们一个年级，因为他不喜欢读书——一点也不喜欢。他的身边除了小天外，还经常跟随着很多其他的孩子，因为和他在一起，那些高年级的男生们就不敢再欺负他们。
他的父母经营着家属院里唯一的小商店，出售很多小孩子们都喜欢的零食：花花绿绿的糖果，清新爽口的水果蜜饯，五颜六色的巧克力豆，还有其他很多有意思的小东西——这也是很多小朋友喜欢和明皓一起玩的重要原因。
每当他们一群人在草坪上打闹着嬉戏时，小天总是安静地坐在一旁，看着他们玩，却从不参与进去。那时侯，他的父母刚去日本，工作还没有稳定下来，所以并没有带他一起过去，而是将他托付给了妈妈的好姐妹——明皓的妈妈照看，每月会定期地给他寄来生活费和给明皓妈妈的所谓“照看费”。可是，热心的许妈妈并不肯收下那些钱，而是将它们积攒起来，全部用在小天的生活上。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原本性格开朗的小天变得有些自闭，还以为是自己的父母不喜欢他，所以才将他一个人留了下来。直到年龄稍大一点懂事之后，他才又慢慢地开始和伙伴们一起玩，但是，依旧还是不太喜欢说话。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小茉和外婆一起搬进了他们这个家属院，进入了他们的生活，似乎是在一夜之间，明皓突然长大了。他不再和那些伙伴们整日胡闹，而是开始变得安静起来，一直到他们三个人互相了解了对方之后，他都没有再改变。
原本生活可以就那么平静——他们可以平静地长大，平静地从小学升入初中，再到高中，然后再平静地等着一起进入大学。大家都是那样想着，却没有料到，命运总是喜欢捉弄最简单、最善良的人们。之前，谁都没有预感到灾难正一步一步地向他们靠近……那是一个平常的中午，许爸爸在吃完了中饭之后出去为他们的小商店进货，出去了很久都没有回来，许妈妈正在奇怪他怎么去了这么长时间还没有回来的时候，电话铃急促地响了起来。许妈妈不知道这个时候打电话来的会是什么人，于是很客气地向那边问了声好，接着，对方的话使她愣在了原地——那个电话是一所医院打过来的。他们告诉她，许爸爸在外面出了车祸，现在已经被送到了他们医院。现在只能等着家属送来手术押金后才能对他进行手术希望她能尽快到医院接完电话，许妈妈呆呆地站在原地，半天都反应不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直到墙上的挂钟突然响起整点报时的声音，她才清醒过来，然后立即打开床头边一个一直锁着的小柜子，然后从柜子的最底层翻出来这些年积攒下来的存折，匆匆赶往医院……然而，许爸爸最终还是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离开了他深爱着、也深爱着他的家人——那天，一心只想着尽快赶往医院的许妈妈从银行取完钱出来后，竟然没有发觉在她身后不远处一直紧跟着她的两个鬼鬼祟祟的男青年直到赶到医院要交押金的时候，她才发现，兜里那么多现金不知何时已经不知去处耽误了抢救时机的许爸爸最终也因为失血过多而永远地离开了；而许妈妈因为受不了这么沉重的打击，一下子晕了过去…卧床几个月之后，一和自我折磨着的许妈妈，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晚上，在儿子和他的两个朋友的面前，永远地闭上了眼睛……在短短的几个月时间里，刚刚考进高中的明皓相继失去了他的双亲，一下子变成了孤儿。在母亲下葬后不久，他便一个人悄悄地退了学。然后整日将自己关在房间里，面对着空荡荡的屋子，只是静静地坐着，发着呆，当小天和小茉放学后一起去看他的时候，他也不肯为他们打开房门。
这样的情景持续了一段时间，突然有一天，当他们放学后再次一起去看望他的时候，才发现，那间房子已经被他租了出去，而新来的房屋主人对他的去处一无知……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是他主动回来找小茉。那天，刚刚回家的小茉一走进楼道，便看见了一个熟悉却消瘦了很多的身影。
“小茉！”
他对她笑着，轻声叫着她的名字。
“明皓，是你！”
小茉激动地一下子尖叫起来，“你终于回来了！”她高兴地看着眼前这个面色惟悴却成熟了许多的大男孩，看着他正对着自己微笑。在经过了这么长时间以后，笑容终于再次出现在他的脸上。
她高兴地拉着他的手，和他一起走上楼梯，一起进了屋子，为他倒上热水，然后在他的对面坐了下来，静静地看着他。
“小茉——”他伸出手来，将她垂在眼前的头发轻轻地别在耳朵后面，然后无比怜爱地看着她，“你最近还好吗？”他问，声音异常地温柔。
“嗯，我很好！”
她点了点头，“你呢？你最近还好吗？一个人去了哪里？”他的手突然僵在了半空中，好久，他才收回手来，微微笑了一下，笑容里却有掩饰不了的凄凉。
“你怎么了？”小茉看着他奇怪的表情，很关切地问道。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接着问她：“对了，小天现在在家吗？让他也过来吧！”“好，我去打电话！”
她带着满腹疑问，走到电话机旁边，给小天打了电话。
挂上电话之后，她来到他的身边，挨着他坐下，拍起眼睛看着他脸上一直带着的奇怪的微笑。
“明皓——”她看着他的样子，担心地皱起了眉头，“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他只是又笑了笑，笑容凄凉依旧。“小茉……”他轻轻地叫着她，却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她不解地看着他，不知道他究竟有什么隐衷。这时，他却突然抓住了她的手，她惊了一下，呆呆的愣了半天，脸一下子变得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