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僵持
第二天下午放学后，她和小天一起走出学校大门。
“你真的要去？”小天问她。
“嗯！”
她点了点头，满脸却清清楚楚地写满了自己的不情愿。
小天看着她的表情，不觉皱起了眉头：“如果不愿意去，就不要去了。真的没么必要……”
“不行，我一定要和他说清楚。你也知道，我最不喜欢被人牵制着生活，我讨厌别人介入到我的生活中来——不管是年级主任，还是他！”
“可是，他不是别人，他怎么说也是你的父亲，你不应该……”“够了！”小茉用不可思议的眼光看着小天，“他不是连你也收买了吧？我以为就算所有人都站在我的对立面，至少还有你可以站在我的身边……”小天连忙解释说：“你误会了，小茉！我只是不想你们之间的关系弄得那么僵，那样的话，终归还是对你不利。”
小茉冷冷笑了一下：“连你也认为我们之间的关系之所以这样，全是因为我的错，我还有什么好解释的。”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说，不管怎样，他都是你的父亲，他可以犯错误可是，你却不能犯同样的错误。”
“你不要忘了，是他当初最先抛弃这个家的，而不是我！我甚至可以原谅我母亲，因为我理解，她一个女人带一个孩子生活真的很不容易：可是，你让我怎么原他？他既然都不要我这个女儿了，还凭什么来管我的事情？我上不上大学又和他有么关系？”小茉看起来很冲动——每次提到她的父亲时，她都是这样。
小天不知道该说什么让她冷静下来，只能轻声对她说：“小来，你还是考虑清楚。也许，你这样做，对一般人来说并没有什么：可是，对他来说，却是不可饶知的错误。”
小茉凄然一笑，说：“既然我不管做什么对他来说都是错误，那我又何必在乎再多犯一次错误呢？”说着，慢慢地转过了身，向对面的公车月台走去。
小天看着她的背影，默默地看着她上了一辆公车，看着那辆大巴向着越来越远的方向驶去，最终融入了傍晚的夕阳里……她在紧掩的大门外犹豫了很久，终于摁响了那扇黑色大门旁的门铃。过了一下，一个女人从房间里走了出来，打开了大门。
“怎么是你？”当她看清楚来人后，明显有些惊讶；但是接下来，便又很快换上了她每次见到相里茉时惯有的表情：她拉长了脸，眉头拧在了一起，对她冷嘲热讽地说：“怎么，上次不是刚给过你钱了吗？这么快就又没了？你还真以为你老子有多大能耐啊？”“我这次来不是要钱的。我有其他的事情。”
相里茉没有看她，目光看向别处，冷冷地对她说。
“哼！”
那个女人脸上露出鄙夷的神采。
“谁信啊？”她说。
瞬间，她便无话可说。她早就知道，在他们一家人的心目中，她无疑只是一个小乞丐，卑微，下作，而又无法躲得开的乞丐。
“进来吧！”
她说。依旧是冷漠的语气，漠视的眼神。她的头颅始终高高地昂起，眼皮微微抬起来，用最傲慢的姿态迎接着她一触即得的自卑。
她低下了头，侧过身子，小心翼翼地从她的身体和半开着的大门之间走了进来，尽量缩紧自己的身体而不去碰触那个女人略显僵硬的身体。
身后，那个女人重重地关上了大门，然后从她身边径直走过，穿过了大厅，向厨房走去。
她一个人站在冷冷清清的大厅里，又一次不知所措。
如果说对于这个地方真的还有什么印象的话，那么这仅存的印象便是压抑。在自己幼小的记忆里，她只记得他们——她的爸爸和妈妈——永无休止地吵着架，整个房间里永远都充斥着女人的哭喊大叫声，还有男人恶狠狠地诅咒声，中间偶尔夹杂着玻璃和陶瓷尖锐的破碎声；而在这些令她恐惧的声音爆发在耳边时，她会突然觉得自己压抑得似乎就要喘不过气来，甚至下一秒钟，自己就会在这种声音中窒息……她那时好害怕好害怕，以为自己就会这样慢慢地在无法呼吸中悄悄地死去。于是，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希望自己可以生存下去——这是她从小就具有的求生的本能。她对生存有着近乎贪婪的渴求，这就是她为什么在经历了那么多伤痛之后，依旧还顽强活着的唯一的原因。
“咚咚咚”！门外传来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击散了她至今还遗留在这里的回忆。接着，厨房里的女人对着她大喊：“去开一下门！我这里正忙着呢。”
她于是走到门边，替外面的人开了门。
“怎么半天才开门啊？”外面的小女孩不满地嘟囔着。等看清楚是她来开门时，她的目光马上从她身上滑了过去，然后边放下书包边向厨房跑去：“妈妈妈妈，今天做什么好吃的了？我好饿啊！”
厨房里那个女人温柔的声音传了出来：“当然都是你最喜欢吃的东西了。你今天怎么又忘了带钥匙了？”“哎呀，别说我了，我还不是因为今天太高兴了嘛！”
那个女孩在自己的母亲身边撒着娇，声音哆地说。
“爸爸呢？”那个嗲嗲的声音又问道：“他这个时候应该回家了呀！”
“他当然是去帮你买生日蛋糕了！你忘了，每年的生日蛋糕都是他给你买的呀！”
女人很幸福的声音不断传入她的耳朵。、
她这时终于知道自己来的时间太不合适了——原来，今天是那个女孩的生日。生日蛋糕？
她的嘴角挂上了一抹苦笑：自己的父亲每年都会为这个和他没有一点儿血的关系的女孩买生日蛋糕，而自己——她的亲生女儿，却从来都没有从他那里得到一声生日祝福！她甚至怀疑，他是否记得自己亲生女儿的生日？
眼角突然有些酸涩，她急忙擦了擦，然后走到大门边，拉开大门就要离开，就在这时，一个右手提着蛋糕盒的中年男人的身影闯进了视线。
她不由自主的将自光定格在了那个包装精美的蛋糕盒子上——什么时候，他变得如此细心？难道只是因为那个会撒娇的女儿？
那个男人显然已经看到了她，因为他很不经意地微微皱了一下眉头。而这一切，她都看到了眼底。
“你怎么来了？”他问，语气里全是不满。
她调整了一下情绪，故作平静地对他说：“我来找你有事。”
“能有什么事情？还不是来要钱！”
他边走了进来边说着话，语气和刚才那个女人的一模一样。
她不想和他争吵，只是又顺手关上了门，然后心平气和地低声辩解说：“不是的。我……”话还没有说完，那个女孩便从厨房里蹦蹦跳跳地跑了出来，扑到他的怀里搂着他的脖子哆声哆气地问：“爸爸爸爸，你买了什么样的蛋糕啊？”那个男人马上露出了笑容：“当然是你最喜欢吃的椰奶口味的蛋糕啊！”
“太好了！谢谢爸爸！”
那个女孩放开了搂在他脖子上的手，然后兴奋地从他手上接过蛋糕，向厨房那边的餐厅跑去。
“有什么事情？”他看着那个女孩跑开，然后又换上了之前的表情，冷冷地问。她早就已经习惯了他的不公平。尽管心里还有那么一些不舒服，酸酸的、凉凉的，但是，她竭力装出一副对此无动于衷的表情，慢慢地开口说道：“是关于……”“你快洗洗手吧。要开饭了！”这个时候，那个女人却走进了客厅，对那个男人说。
“好的。我马上就来！”
他一边应着，一边向厨房走去。
“你也一起吃个便饭吧！”
男人突然转身向她说了这么一句令她感到无比震惊的话，她一时有些恍惚，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什么？”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今天是你妹妹的生日，反正你也来了，就一起吃个饭吧！”
他又说了一遍，才走向厨房去洗手。
厨房。那个女人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没有表情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就转身又走进了厨房。吃饭的时候，饭桌上的气氛多少有些尴尬。她知道，这些尴尬全是因为自己而导致的。
男人和女人都低着头安静地吃着饭，什么都不说；只有那个女孩不停地向他们讲述着自己一天在学校里的所见所闻。她从不去看坐在对面的相里茉一眼，始都当她是一个隐形人。而相里茉也习惯了这一切，更何说，今天是她的生日，她至没有给她带任何礼物，她还有什么资格要求那个小女孩对自己热情一点儿？所以她也只是默默地嚼着白饭，根本没怎么去碰那些丰盛的菜肴。
终于，在这种令人压抑的氛围里吃完了饭。那个女人站起身来开始收拾饭桌上的碗碟，而那个女孩则兴高采烈地去拿生日蛋糕。她也站了起来，想帮那个女人一把，却被男人制止了。
“你坐下！”
他指了指她所坐的那把椅子，示意她坐下，然后问她：“你说你来不是要钱，那是为了什么？你的高考吗？”很显然，那个男人的确很关心这件事情。
“对！”
她点点头。“我是来告诉你，我根本考不上你所说的那所大学，所以，麻烦你以后不要再去找我们年级主任了。”
他低头思考了一下，说：“那些证书能加多少分？要不，我再去找找别人……”“不用了！”她打断了他的话：“我想凭自己的能力考进大学，而不是靠你的关系。”
“你的能力？”他忍不住冷笑了一下，“你有什么能力考上好大学？我告诉你，不要像你妈那样没有自知之明，以为自己真有什么了不起！我以前说过，你只有考上名牌大学，尤其是我的母校的话，我才会给你花钱；要是考上普通大学，我是一分钱都不会掏的——我丢不起那个人！”
她在心里冷冷地笑了一下，说：“那么，只有当我考上名牌大学，可以替你争光的时候，你才肯承认我是你女儿”他被她的话问住了，微微怔了一下，然后勃然大怒：“你什么意思？”刚刚打开蛋糕盒的小女孩正捧着自己的生日蛋糕，正要放到餐桌上，被他这么一吼，吓了一跳，整个蛋糕差一点儿掉到地上。她急忙拿好了蛋糕，向厨房走去，和自己的妈妈呆在了一起。
“可惜，我会令你失望的，我再怎么努力也达不到你预期的愿望。所以，我不能为你争光，你也不必认我这个女儿。”
相里茉很平静地说。
“我告诉你——”他显得异常生气，拍着桌子大声向她喊：“你以后就算考上了我的母校，我也不会为你掏一分钱的。我说到做到！”
相里茉平静地笑了：“我也不会报考你的母校的，你放心！因为我对自己发过誓，我绝不会成为第二个你——自以为很成功，然后希望所有人都能以你为楷模，成为你的复制品。我一点儿也不喜欢那样的生活……”“滚！”
他突然一下子掀翻了桌子，指着大门冲着她大喊。
“我当然会走的！”
她拿起身边的包，向门口走去。
“你给我站住！”
他突然在身后大喊了一声，叫住了她。
她还以为他还有什么话要说，于是停下脚步，回过了头。几乎是在同时，一个酒瓶从他的方向扑了过来，朝着她的脸上飞来。她躲闪不及，额头一下子被酒瓶重重地砸到，然后，她听见了玻璃破碎的声音……她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切震住了，半天都不敢相信刚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她，竟然被自己的亲生父亲用酒瓶狠狠地砸中了额头……她怔怔地看着他，发现他也怔怔的看着自己。也许此时，他正在为自己刚才冲动的行为自责着……厨房里的两个人听见响动，也都跑了出来，盯着她看，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她看着他们，看着他们一家人，想到自己在他们眼中一直充当着的小丑角色，突然就笑了起来，直到笑得眼泪就要流下来……有什么液体顺着额头慢慢地流下来，流过她的眼睛，面颊，又流下了下巴，直到最后滴落到了冰冷的地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