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找寻
相比别的场景，这似乎只是个过场戏。
像燕子衔泥筑巢一般，年轻的乡村教师在教学楼旁边平整出一块布满石头瓦砾的空地。他一铲铲地铲起碎石拉走，再一车车地拉来沙土填上。他找到热心企业赞助了一批音乐和体育设施，两个球门到了，趁着放学后的时间，他一点点把这个沙土小球场拾掇成型。
剧组一直等到快要日落的时候，才专门开始拍摄这个场景。何导说，夕阳染红了天边的云彩，诺大的场地间，一个忙碌的剪影乐观而坚定，那样多美。
置景的时候，贺钊飞已经独自干了很久的活，把剧中角色需要的工作早早就做了起来。他希望自己就是剧里的那个人，实实在在做着这件事，没有表演的影子。
何炜并没有阻拦他，还称赞着他的主动性。但正式开拍的时候，却一次次地打断他的表演，让他重新再来。
“钊飞，你刚才给我的感觉，还是不够‘累’，你表现得很平常，感觉好像很轻松。这是人物每天在任课之余挤出时间做的事情，做不断重复的劳动是很重的一项体力活，不可能是舒服、享受的，而且他在抢时间，他得要快。我希望你能把这种感觉表达出来。”
贺钊飞会意点头，再一次的表演中，他加入了几分沉重。
“不是这样。”何炜却仍然不满意，“你的这个累看着太刻意了。铲完土之后停下来锤锤腰，这是你的设计是吧，这很明显是在告诉观众，啊，他多辛苦，他的腰都快直不起来了。我要的不是这种直给的煽情，这样太尴尬了。”
“不加任何多余的动作，本身传递出疲惫的感觉？”贺钊飞停了停，把导演的话消化一遍，再把自己的理解说出来跟她确认。
“对！就这个意思。再试试，就用你的肢体。”何炜点点头，拍拍他肩膀。
贺钊飞走到镜头前再次表演。
“卡！”何炜再次叫停。
但这次她也说不出来到底是哪里不对。她的双手合抱在胸前，只是摇头，这还不是她想要的。
贺钊飞也沉默了，心里莫名有点恼火，这么简单的一场戏，怎么也这么不对。他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告诉自己尽量冷静。
“嗯，我再试试，找找感觉。”过了一会，他调整好了，告诉何炜，也是告诉自己。
一遍，又一遍。
天边落日渐渐坠下地平线，夜色带着深重的凉意降临大地。
“今天就到这儿吧，明天再拍。”何炜长叹了一口气，挥手指挥大队人马收工。远远的，她对着贺钊飞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辛苦了，好好休息一下。”
拍摄时紧绷着的弦随着摄影机的关闭而松下，贺钊飞突然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疲惫的感觉真实地遍布着全身。只是一个极小的场景，没有复杂的情绪，没有定格的大特写，他无法理解，为什么花了这么长时间，仍然做不到导演心中要求的程度。
夜晚，贺钊飞回到房间，独自复盘白天的拍摄。何导演欲言又止的失望，其他工作人员溢于言表的沮丧他都看在眼里，心中搅动着不小的波澜。
他不愿说自己是有多少年拍戏经验的“资深”演员，每次面对新的角色，都希望自己重新开始。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是自己开机许久还没找到状态，还是跟导演还需要进一步磨合？
他曾经那么有自信的表演，如今却做不到在镜头前精准地表达，为什么？究竟要如何才能恰如其分？
但当以往的经验和方式突然都失效的时候，他实在有点茫然。
一番斟酌后，他起身合起剧本，走出房间，敲开了何炜导演的房门。
何炜应门见到他，倒也并不惊讶：“钊飞，进来坐坐，刚好在跟夏制片聊你呢。”
贺钊飞有点诧异：“聊我？”
何炜很干脆：“当然，也聊戏，聊我，啥都聊。来吧，一起。”
贺钊飞轻轻颔首，走进屋见到夏红建正从沙发上起身，把他拉到自己身边坐下。
夏红建是个文雅人，屋里点着一支镇定安神的熏香，一看就是他的手笔。条件有限，他没把整套茶盘茶具整过来，只是又找出一个茶杯，去给贺钊飞洗了沏茶。
“我总说‘香道”和“茶道”不分家，都能让人静下心，一呼一吸中心灵得到净化，情感得到升华。这样的环境下谈事儿，人的思路会比较清明，情绪也更加放松。”夏制片手上娴熟的沏茶。
贺钊飞接过茶杯轻抿一口，并不说话。
他满脑子想的还是拍摄的事情。这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电影，导演想要的又到底是什么？若是不把这个问题聊深、聊透，恐怕这样低效的状态还会持续。
倒是何炜先开口：“钊飞这些天不容易，辛苦啦。我这个人本事不大，毛病不少。我都知道，但也没法改，你多多包涵。”
贺钊飞摇头：“没事，不算什么。”
何炜揉了揉鼻子：“说心里话，贺老师你这么优秀的一个演员，把所有的事情都抛开，全身心交出来放在这个戏里，我一直都是受宠若惊的。”
夏红建也言辞恳切：“钊飞，你把我们这个戏看得这么重，我是真心感激。”
贺钊飞淡淡笑着，他今晚过来，想听的自不是这些恭维和客套话。
夏红建倒也不再兜圈子：“那咱们就都敞开来谈吧。从头开始捋，把对整个电影、对本子、对角色、还有我们拍摄过程中遇到的问题好好谈谈。”
接着他的话，贺钊飞讲述自己的思路：“就像我在人物小传里写的，这个角色、这些孩子、孩子们家庭中的人，所有这些‘小人物’的命运关照是最开始吸引我的因素，也会是影片区别于一般歌舞片的最主要因素。”
贺钊飞慢慢说着，眼睛望向何炜：“何导的故事写得很吸引人，倒叙、插叙，悬念十足，勾着观众往下看人物最终命运如何。男主角人不错，但绝不是个完美的圣人。我想把这个真实、鲜活的人物塑造好，让观众笑过哭过之后还能反复回味。”
“这方面我们没有分歧，就算是男主角，这个带领孩子们走出大山的老师，归根结底还是个小人物。他有小人物的平凡、善良、怯懦、自私，也有被理想激发出来的强大力量。我们用歌舞的形式把这种力量表达出来，同时也要刻划他内心的成长。”何炜说完后，欲言又止，沉默了半晌终于开口，“既然话说到这里，我也不拐弯抹角了。钊飞，我不知道是不是你之前拍电视剧的时候，总下意识地散发魅力，期待让观众‘爱’上你的角色。这种‘苏感’对有些作品的男主角很宝贵，但很抱歉，我一点也不希望在这个电影里看到它，特别是故事的前半段。角色不可爱的地方，就要实实在在地让人讨厌——不好意思，我知道我大概是给你出了个难题。”
很好，何导终于说出了问题的症结。
贺钊飞很认真地听着，眉头微微皱紧，嘴角却悄悄向上弯了弯：“这不是难题，这恰巧也是我想用力的方向。我们的想法是一致的，我只想把最真实的东西交给观众，不需要让他们迷上角色。”
“但问题会不会就出在——你太想用力了呢？”何炜抬眼看他，酒店略显昏暗的灯光映在她的眼眸中，带着质疑和叩问的意味。
这样的交流够直接，也并不那么让人愉悦。但贺钊飞需要这样。
他别过脸去，心有触动。过了几秒，终于回应：“确实，这些天拍下来，我心里也是不安的。”
夏红建和何炜都专注地看着他，等他说下去。
“我承认，我给自己的压力有点大。”贺钊飞轻轻呼出一口气，“这个电影台词少，身体语言很多，唱跳都是肢体动作，而镜头给特写的时候，又要兼顾眼神、气息、微表情。我很想充分融入到整体的氛围里，探索怎么把握这个分寸，怎么掌握这个‘度’。”
何炜也正要些说什么，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声音。小红一边拍着隔壁的房门，一边大喊：“飞哥，在吗？”
“我去看看。”贺钊飞走到门口拉开门。何炜跟在他身后去查看究竟。
小红眼神关切，见到贺钊飞后倒是明显松了一口气，嘴上只说：“飞哥，你前些天让我网购的一些日用品到了，我想给你拿来。”
小红跟了自己太多年，白天自己状态不好，她也看在眼里了吧。贺钊飞应着，心里感激小红的关照。
小插曲中断了一会，贺钊飞和何炜又回到了房间接着聊戏。
“钊飞，你的方向是没错的，别太担心。”他们开门这阵，夏红建给贺钊飞添好新的热茶“我现在能做的，也就是给你卸卸包袱。你表演经验丰富，也很用心。我们都知道，你想战胜这个挑战，想把你之前一贯带给观众那种贵气、情深的印象打破，想把这个生活化的角色演活。别想太多，也别怕如果失败以后这条戏路就折断了。我跟你保证，以后只要是我制片的电影，我都会把剧本给你看，你想演，我就尽我的能力，给你创造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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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夏总真敞亮人儿！有你这句话，钊飞这肯定就踏实了。戏咱们好好拍，以后我就认你给我当制片！”何炜也爽快应道，“何老师，感觉这个东西，咱们慢慢找，不着急。咱们也是互相激发，越是看到你的表演，我想要的就越多，总觉得你不应该只做到一百分，要激发出你的一百二十分。我们一起再努力，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