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低潮

    心底里盛着各路不好的消息，她在慢慢沉淀、消化着。

    她没有刻意跟他说，她不希望，也觉得这些事情不应该影响到他。

    《生如逆旅》由于被寄予厚望，电视台将此片放在一个收视惨淡的电视剧后接档，希望能把观众的收视惯性拉回来。在起步非常艰难的情况下，依然比前一天的大结局上涨了02个百分点。

    本是非常优秀的成绩，却从播出的第二天开始，突然遭遇舆论危机。

    先是一位配角的台词引起轩然大波。剧里，宋朝的一位母亲对着孩子语重心长、一本正经地说，“女儿啊，虽然你现在是一只丑小鸭，但为娘相信，假以时日，你将成为最美丽的白天鹅。”

    当晚截图就被送上了微博高位热搜。

    在营销号的带领下，“宋朝就有人读安徒生了吗”、“国产剧雷人台词又添新作”，几个话题轮番上阵，热度居高不下。

    不管平时爱不爱看电视剧，这几个话题都足够吸引人的眼球。很多路人点进热搜逛上一圈，对如今电视剧的粗制滥造指点一番，留下自己嗤之以鼻的评论。

    林芸怀疑是剧方自己的反向宣传，想走黑红路线破圈，在更大范围内博眼球。但联系了剧方宣传人员之后，却听她们好一通诉苦——从拍摄到剪辑，这段话愣是被留到现在，也不知道是哪位导演现场拍的，又是哪位盯的后制。这下被人抓住把柄，正面宣传好不容易造的梗都远不及这种全民吐槽传播力大，剧方宣传无可奈何，却又实在无能为力。

    事情发酵到了播出的第三、四天，剧集的口碑不可控制地持续走低，除了之前的雷人台词风波，批评还主要集中在注水严重、特效粗劣等方面。

    林芸自己看播出的内容，也觉得剧集的剪辑节奏问题很大。贺钊飞作为男主角，前两集还能保持每集一半左右的出镜时长，从第三集开始，每集就只有4、5分钟的出场时间，而男二号夏睦涛那边，却事无巨细地交代角色的背景、心理活动，一场伤心惆怅的独角戏可以配着音乐来个三四分钟，表演的细节却撑不起这么长的镜头定格，她看得都忍不住想要转台。

    后期特效方面也是一言难尽。这是一部坠入时空裂缝的穿越剧——好歹导演还算是记得这件事，第一集时空穿梭时的效果还算精良。但似乎那个片段已经用完了全剧所有cg预算，后面的几次画面只能用山寨来形容。

    摸着良心讲，贺钊飞本人的表演无可挑剔。他再次用精湛的演技，创造出一个全新的角色，丝丝入扣，淋漓尽致。尽管每天都能见到贺钊飞，看电视剧里的那张脸时，却总能让林芸在极短的时间内忘却本人，走进剧情。

    角色仍旧是完美的正面形象，文质彬彬、气质儒雅，行事却很有把握，即使经历星移斗转、时空巨变，依然保持沉着冷静的风姿，短短几个片段，便全面展现了他极高的心理素质和超强的行动力。但贺钊飞的演技不仅仅在强烈的戏剧冲突中展现，每一刻他出场的瞬间，即使是最寻常的坐、卧、立、行，他都处理得细腻而不着痕迹，自然得一如生活，却时时刻刻都在角色里。

    林芸知道，随着剧情的深入，这个角色还将经历数次生离死别，他将为了家国大义舍生忘死，他将为了众人的安危奔赴慷慨牺牲。——即使现在整个剧集的呈现远不如预期，她还是理解为什么贺钊飞在众多电视剧本的邀约当中，独独选择了这一部。

    属于他的角色血肉丰满，有完整的成长线，剧本给了他不少的发挥空间。再看阵容班底，国内最大的几个电视剧制作公司之一，导演也有好几部广为人知的作品，对手演员也都是线上当红，播出平台是一线电视台加视频网站联动。

    然而作为主演，他无法掌控一切。在剧的造型阶段，林芸发现了有些形制的不妥，贺钊飞跟导演提出要求，防止了这方面的漏洞。但拍摄的时候分a、b组，贺钊飞本人不在的场次，他无法知晓现场到底拍了些什么，也不知道那些中西合璧、不伦不类的台词为何出现。而当全剧杀青之后，后期剪辑如何安排节奏和重点，同样他也无从得知。

    可他却要扛起这部剧的口碑和收视，不论是观众数落剧集质量，还是业内人士盘点播出成绩，首当其冲谈论的便是主演贺钊飞。受到舆论影响，收视率停滞着不再上涨，播放量也焦灼着不再节节升高。播出效果，看来难以拿出一张漂亮的成绩表。

    忠诚的粉丝还在兢兢业业地安利剧，认真分析贺钊飞角色的情感走向、揣摩他的传神演技，让林芸感到焦心的是，她也能感受到很多贺钊飞的粉丝情绪的低落，和难以掩饰的对剧集的失望。

    “实在撑不住了，每集就只能看几分钟飞哥，然后就是一堆闲杂人等磨磨唧唧。守着电视又不能快进、又不敢转台，我也是真的惨！”

    “为了贡献点收视和播放量，我已经霸占了家里两台电视、三台电脑、四个手机，一到点就一直播放《生如逆旅》。但我家里人都说不好看，我都不好意思了。”

    怀揣着各种不满，粉丝们开始批评制作单位的抠门、不用心，私心重、严重注水。片方官微发出的各种物料，很多人也无心转发评论，先踩之而后快，过足嘴瘾再说。

    她们甚至开始一批批地冲击着制片人、导演的评论，留下他们的牢骚：

    “请问尊敬的导演先生，我们能众筹把这个戏回炉再造一次吗？这些十年前都早该淘汰了的五毛钱特效真的好意思拿出来吗？”

    “制片人老师，您为了捧夏睦涛也真是够用心良苦的，不如单独给他开一套男一号的剧，何必在这个剧里束手束脚委屈了自己呢！”

    不堪其扰的制片人和导演把评论整个关闭，又被她们艾特了点名接着骂。

    各种牢骚之下，也有人连带着批评贺钊飞不珍惜自己的事业，选个烂剧来拍，让大家看着难受。

    不少多年来一直跟随他、爱护他的粉丝，自然坚决维护着他，强调很多因素绝非他能掌控，与这种观点针锋相对。

    激愤的情绪一直积累，粉丝超话就像一个一点就发的火药桶。时不常就能看到有人拌嘴，一言不合就直接开怼。明明都曾经是喜欢贺钊飞的粉丝，此刻却吵得分崩离析，骂得伤筋动骨。

    这大概是林芸第一次亲历，一个被寄予厚望的作品达不到预期，会引发如此强烈的网络震荡。原来真的，会这么伤！

    贺钊飞是一个非常优秀的演员。

    多年以来，他已习惯无时不刻不在体察生活，观察人物。

    日升月落，草长莺飞，车窗外匆匆而过的人潮，路边人间烟火中的小贩，风中摇曳的繁花碧草，任何细微的变化，他其实都是极敏感的。他将感受收入心里，体悟内化，变成表演时源源不绝的素材。

    更不用说每天身边面对的人和事，特别是放在心间最深处的林芸，她向外的行动，向内的心思，如何能逃过他敏锐的双眼。

    他投入地赶着通告、做着宣传，无人处喜欢偷偷冲着她宠溺地笑，看到她唇边挂着恬静的笑容，却掩饰不出眉梢眼角的寥落与落寞。

    她努力让自己显得开心而从容，但她的种种表现告诉他，那是一种因为他新剧播出不如预期的焦躁和茫然。

    贺钊飞此时才深切地感受到，自己的一切对林芸的影响是如此之大。当从来一脸阳光的她在勉强着笑的时候，整个工作室成员的氛围，都有一点惶惶然不知所措。

    他在心里默默咬了咬牙，问自己：新剧播出，这样的成绩，可以承受吗？

    答案是，还好。

    这种感觉于他而言，其实并不陌生。

    一种尽了全力，却无法达到预期结果的感觉，或许对很多人都有，但在娱乐圈也许会更加经常。影视作品是一个大型的复杂的项目，演员只是其中一环，即使有了看到的剧本、看得见的班底，仍然随时都有很多不可控因素的出现。一个优秀剧作的产生，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而任何一环出了纰漏，则很可能造成巨大的损失。

    入行这么多年，他经历过万众瞩目、万人拥戴、所到之处人山人海、尖叫喧天，也渡过默默无闻、无人问津、独自耕耘的岁月。他不得不尽量让自己对圈中种种不再敏感，作为一种自我保护；因为很多事情实在太明显，甚至可以说，明显得有点露骨。

    高峰的时候，迎来送往尽是掌声鲜花和笑脸，各方拿出最大的诚意，捧出最好的待遇，只为与他成功合作；低潮的时候，那些人又彷佛目光能从他头顶越过，直奔想要结交拉拢的别的对象。休息室的分配、彩排时间的安排、活动的排序、出场的站位，以及言语间的态度，世事学问、人情文章，他怎会看不到，又感受不到。

    圈里的人形形色色，有些人拼命结交迎奉，为自己争取更多向上的机会；有些人受挫后一蹶不振，心理出现问题；还有些人非常信命，四处求神拜佛。

    他只是尽量让自己视而不见、充耳不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