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天色慢慢变亮, 新的一天开始了。
许兰英昨晚翻来覆去没睡好, 一会想着明天初初上班，那些同志好不好相处；一会想着自己该做些什么菜才会受到客人的欢迎；一会又忍不住想起上辈子的自己，这时已经嫁了人……思绪太过纷扰, 即使最后入睡了, 梦里也是各种凌乱的场景，一时是旁人视角看着自己出嫁, 一时是自己操持家务，一时又是孤单单地坐在厨房板凳前烧火。
等她醒来，背上的衣服被汗浸湿, 贴在身上有些不适。她抱着被子愣神了好一会, 等心头的不适淡去, 才慢慢爬起身，在青黑色麻布蚊帐里换上干净衣服。
今日她起晚了些，许梅丽夫妇早就起来，煮了面疙瘩汤做早餐。只是许梅丽厨艺一般, 这碗疙瘩汤只堪堪入口罢了。她有些尴尬地笑：“这段时间都是兰英做饭，我都快忘记怎么用锅铲了。今天想学你做点面疙瘩汤, 结果太成团了，口感不行。”
许兰英看上去精神不大好, 眼下有淡淡的乌青，她勉强地笑笑，用一杯凉白开伴着这碗面疙瘩汤，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
“咋啦？今儿精神不大好啊？”许梅丽伸手摸摸妹子的额头, 温温热热的不烫手。
“是紧张了吧？”孟锐志看了一眼妻妹，非常有经验地说道，“以前我第一次进城里上班也是这样，前一晚都没睡好，满脑子都是乱七八糟的事情。其实啊，这纯属是咱们想太多了。去哪儿上班都一样，有领导有同事，有好说话的也有不好说话的。别的大道理我也不懂，我就认一个理——做事情认认真真、踏踏实实。”
许梅丽在一旁不断点头附和，“就是，兰英你别紧张，你是堂堂正正考进去的，国家是要给你发工资的，没啥好怕的！”
耳畔处萦绕着温暖的鼓励，许兰英抬眼看看面前的姐姐和姐夫，那颗被苦水浸过的心慢慢尝到生活的甜。是了，过往已成尘埃，而她的生活将揭开新的帷幕。
“嗯，听你们这么说，我好像没那么紧张了。”听着絮絮叨叨的关怀，许兰英不知不觉把疙瘩汤吃完了，那张稍稍捂白的小圆脸看着精神许多。
时间还早，许兰英把三双碗筷洗干净，又被三姐拉到椅子上坐好，用新缝的发绳扎了一条漂漂亮亮的麻花辫。
“瞧，咱家兰英长得可真俊！脸蛋圆圆的，有福气！”许梅丽退后几步，细细打量一番，只见面前少女穿上一身掐了腰的衣服后，显得身形挺拔，胸脯初现曲线，腰身柔软纤细，格外招人注意。
许兰英右手捧着镜子，一双水润的杏眼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有些不敢相信，里头那个清丽的面孔属于她自己。
“咋啦，照镜子还入迷啦？被自己迷倒啦？”许梅丽那张娇俏的脸映入镜中，两姐妹头挨着头，脸贴着脸，嘴角处都挂着浅浅的笑。
许兰英有些不好意思地放下镜子，抬手抚抚刘海，“姐，我去上班了，中午我不回来吃饭，你自个儿解决自己的肚子啊。”
国营饭店最好的福利是，厨师和服务员都是包吃的。在招待客人之前，厨师们可以自行决定做些喜欢的菜，解决他们的午饭和晚饭问题。
揣着既紧张又期待的心情，许兰英步子轻快地走进国营饭店。
“你是咱国营饭店新招的厨子啊？”靠近门口的饭桌旁坐着一位烫着卷刘海的中年妇女，她右手拿着一把纸糊扇子，懒洋洋地扇着风，一双细长的眼看过来，显得有些傲慢。
许兰英脚步一顿，脸上的笑容温柔礼貌，“同志你好，我是国营饭店新招的厨师许兰英，请问你是……”
吕彩芝一双挑剔的眼自上而下滑过——脸色暗黄，一看就知道是乡下来的；鹅黄色短袖衬衫居然收了腰，真是不要脸，小小年纪就有勾引男人的心思；深蓝色长裤洗得有些起毛，也不知道穿了多久；脚上蹬着一双凉鞋，其中一只系带的塑料扣子掉了，只能用火烫合在一起。
又穷又土又不要脸！
吕彩芝撇撇嘴，翻了一个白眼，把脑袋拧到一边去，一点儿也不想理会面前这个土包子。
许兰英脸上的笑容微微凝滞，没想到一进门就被打了个下马威。不过，她也明白了一个道理——旁人的态度关她何事？谁还不是两只眼睛两个鼻孔一张嘴啊！
“同志，我先进厨房忙了。”许兰英笑脸一收，大步走进厨房。
国营饭店的长方形厨房面积宽敞，正对面的尽头左侧连放着一排木架子，上面摆了一个个竹筐，里边装的是采购部门新采买的蔬菜肉类。旁边还放了一个大橱柜，里边放满了碗筷瓢盆。右侧是洗菜切菜的清理台，边上搁着几个大水缸。厨房中间是一张长形桌子，这是用来摆放炒好的菜的。桌子后面是一排的土灶，边上有一道门，打开是放着许多柴火的后院。
许兰英刚熟悉完厨房，便有人推门进来了。许兰英尚未看清来人，便连忙现出一个笑容，“同志你好！我是新来的厨师许兰英。”
杨柳停住了脚步，双眼紧紧看着许兰英的嘴巴，脑子迅速转动，想从口型中猜出面前这人说些什么。然而尽管她绞尽脑汁，也没能猜出来，最后只能尴尬地笑笑不作声。
许兰英也尴尬了，两人同一场招聘考试中出来的，这是缘分啊！然而，语言的不同，又把这缘分给砍断了。
突然，许兰英灵机一动，跑到土灶前拿起一根烧了一半的树枝，蹲在地上把自己的名字写了出来，然后向杨柳招招手，唤她过来看。
杨柳犹豫了一下，抬脚走过来，蹲在许兰英身边，看向地上的字。
“许…兰…英，”杨柳艰难地把这三个字的普通话发音转为这里的土话发音，一顿一顿地读出来。
许兰英似是做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一般，兴奋地点点头，“是的，我叫许兰英，我知道你叫做杨柳。”
杨柳反应慢悠悠的，过了十几秒，才点点头。
唉！还以为能和同期进来的伙伴交个朋友呢！看来很大难度啊！许兰英不禁在心里感慨一下。
没过多久，厨房里又来人了，是两个穿着汗衫的五六十对老头子，一个是光头，一个地中海，第一眼看上去都挺严肃的，但一开口就是两个慈祥的老爷爷了。
“我叫杜才，你们叫我杜大爷就行。”光头在自己光溜溜的脑袋上摸了一把，笑吟吟说道。
“我叫张老虎，你们叫我老虎叔吧。”地中海这话一出，就招来了光头大爷的嘲笑。
“还老虎叔呢，你瞧瞧你几十岁了，还好让人小姑娘叫你叔？按我说，喊你一声张大爷才对！”
张老虎一瞪眼，“老杜，你可别瞎说！我今年才五十六，足足比你小两岁呢！”
这俩老你一句我一句，你吹胡子我瞪眼的，别提这情景多好笑了。
许兰英差点笑弯了腰，跟旁边安安静静的杨柳形成了明显的对比。
“哎呀，这丫头咋不爱说话不爱笑的呀？”张老虎好奇地问道。
杨柳见面前两人把疑惑的目光投向她，她紧张地看向许兰英，眼里亮晃晃写着“救命”二字。
许兰英赶紧解释一番，告诉两位大厨，杨柳是外地来的，不怎么会听、会说本地的话。
杜才和张老虎对视一眼，异口同声说道：“兰英，以后你就是我和杨柳丫头之间的传声筒了！”
许兰英脑壳疼，“杜大爷、老虎叔，我也不会讲、不会听普通话啊！”
“兰英丫头，我们相信你可以的！”两位师傅两脸肯定，“年轻人学东西快，说不定过一阵子，你就会讲普通话了。不像咱们这些老头子，年纪大了，耳朵不好使了！”
许兰英无奈摇头，普通话哪有那么容易学的呀？就连县里那些领导也苦恼嘴巴里的舌头不听使唤呢！
杜才和张老虎都是宽厚好相处的，把厨房里要紧的事儿细细说了一遍，又让许兰英“翻译”给一头雾水的杨柳听。幸亏许兰英上过学、识得不少字，拿着一头烧成炭的小木棍当笔，在地上写了重点的字词，加上双手比划，杨柳才恍然大悟。
其实那些事儿说来也算不得多重要，不过是几点钟要开工，每顿饭菜大概做多少分量，每个碟子又该分装多少等等，有心的瞧一瞧、想一想，心里就有谱了。厨房里两位老师傅厚道，免去了新人的这道麻烦。
“我和老虎年纪大了，上头也露了点口风，过不上几年，咱俩就得回家歇着，让你们这些年青接班了。你们就好好干，我跟老虎不给你们找事情。”杜才歪着头从小窗口往外瞅了两眼，然后站直说道，“我也不是嘴碎，就顺便给你们提个醒，外头那个吕彩芝不是个好相处的，采购经理是她男人。前阵子，她还想把她娘家外甥给塞进咱们这里，只是没想到这次招聘搞了个厨艺比赛，她才没成事。”
说是这么说，当初上头透露让他们退休的消息出来时，那颗心可不好受！他们可是为国家做了十来年的饭呢，从大锅饭到国营饭店，不说有多大功劳，但也有苦劳啊！
憋屈了好几天，他们实在想不通，让人从市里的国营饭店带了三道菜回来，一进嘴，面上就难堪了——他们的厨艺确实太粗糙了，跟市里国营饭店的师傅们没得比。
后来厨艺比赛招聘厨师，上头领导特意给他们在席上留了两位置。确实是不得不承认，其中不少年轻人的厨艺是真的不错，即使在火候上可能欠缺那么一点，但在创意上还真有想法。
杜才和张老虎两兄弟炒了半盘花生米，就着烧酒小酌，说起以前在乡下开大锅饭的日子，又讲起当初被县里挑上、放到国营饭店做主厨的光荣事情，最后感叹一句：“咱们舒坦日子过多了，人懒了，手艺也跟着退了。”
人一想开，脑子也清醒许多。既然退休已成定局，那么能做的自然是要和新来的厨师打好关系，以后退下来了，也有那份交情在，说不定啥时候还能派上用场呢。于是，便有了今天这和谐温馨的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