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是傅川。”
“傅川?”李四幺呐呐地重复道,这个名字有些陌生。
“是啊。”二奶对着门帘笑着唤了声,“人都醒了,你就进来吧,别躲着了。”
傅川应声进屋,二奶就端着碗下炕,“你们说话吧,我先去吃点饭,这都过晌午了,人老了不耐饿。”
李四幺看到傅川进来拢了拢身上的被子,傅川身上的气势存在感很强,她有些不自在。傅川也没上炕,坐在了地上的木沙发上。两人好一会儿没说话,傅川不习惯这么尴尬,但他也不知道说什么,想来想去说了句,“芍药花我给你带着呢,没丢。”
“啊?”李四幺这才想起自己第一次醒来跟一个人要了芍药的事,原来那人就是傅川。她不好意思地说了句,“谢谢”。过了一会儿看傅川没回话,她又大了些声音重新说了一遍,“谢谢你的花,也谢谢你救了我。”
“那个,我是掉水库里了吗?”李四幺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到水库去的。
傅川看出她的迷茫,沉声说道:“你在山上昏迷了,不过没啥大事,就是身体虚又累着了,然后我就背着你下了山。我要洗葛根,就带着你去了水库边,说来你落水我也有责任,所以你其实也不用谢我。”
傅川隐去了他怕她中毒太深给她洗澡,又把她看光了这件事,说了他们两人只会更加尴尬。
“哦,还是要谢谢的,你不背我下山我也活不成。”李四幺抬头说话时不敢直视傅川,说完又紧张地低下头抠手指。
傅川不想再听她谢来谢去的,他是个直接的人,“二奶和你说了吧?”
“什么?”李四幺没反应过来。
傅川看着她呆呆的模样,以为是自己没说清楚,“就是你其实是个女孩子这事儿?”
“啊?”
“我,我是女孩?”这梦真离谱,李四幺的感觉很复杂,既觉得玄幻,又有一种想什么来什么的快乐,她在梦里想着自己是女孩会怎样,这就真变成女孩了?
“是。你衣服湿了,是二奶给你换的,她帮你看过了,你确实是女孩,你不相信我,也应该相信二奶,她从不骗人的。或者明天我带你去医院做个鉴定也行。”
傅川从打算认李四幺当妹妹后就开始想后续的事,要是想让村里人和其他人都相信李四幺是女孩,就要给李四幺改户口信息和身份证,这样的话就必须要有公立医院出具的诊断证明。
傅川的语气很正式,不像是在说一件私密的事,让李四幺也顾不上害羞了,但是她还是形容不好自己此刻的感觉,总之很复杂。
她藏在被子里的手悄摸地摸了胸前,又摸了自己的那处,害怕被傅川发现又像是被烫了,很快缩了回来。
她的头垂得很低,极力控制自己的眼神不看向傅川,心里却在瞎想:她这里和以前一样啊,怎么死后做了一场活着的梦就不是男的了?傅川是男的吧?他不是这样的吗?
傅川看着李四幺的鸵鸟模样,猜测不出她是如何想的,他更喜欢直接摊开了问,“你现在醒了,你自己是怎么打算的,要我送你回李家吗?”
李四幺一听到要回到那个吃人的家,什么胡思乱想都散了,她极快地摇头,眼神里瞬间涌上慌乱和祈求,声音都控制不住地尖利嘶哑,
“不要!我不要回!”
“我再也不要回去!”
“绝不!”
她不要,她不要再经历一遍那样疯癫的噩梦!死前的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没必要让她死后再经历一遍,就算是还债,那她也已经还完了!
傅川没想到李四幺反应这么大,他看着像是受惊的刺猬一样把自己团成一团的李四幺,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
李四幺恐慌又无助,一时好像回到了水中,一想到死前的噩梦会重来一遍,她就急切的想要抓住什么,而主动靠近的傅川就是她能抓住的唯一的东西,她又一次手脚并用的挂在了傅川身上。
傅川摊开手,忍住身体本能的反击,他既然决定认李四幺当妹妹,就也该尝试接纳她的亲近。他察觉到肩膀上传来的湿意后,生疏地回抱住了李四幺,就这么定定的站了一会儿后,李四幺的情绪还是很激动。
他回想着二奶哄小傅兰的模样,一边摸索轻抚着李四幺的后背,一边抱着她在地上来回踱步,慢慢的,李四幺的情绪渐渐平静了下来。
二奶掀开门帘,看着傅川温柔的动作,和那刻意压低声音的一声声“不回”,悄悄又退了出去。
她还是第一次看到傅川柔情的一面,李四幺过得苦,傅川一个年幼失去双亲的孩子又何尝过得容易。
这两个都是苦命的孩子,希望他们的遇见是一个好的开始吧。
许久之后,李四幺的抽噎声停了,傅川抱着她做到了炕上,扯过薄被子将她裹住,山里的晚风还是有些凉的。
“好些了吗?”
李四幺有些哭累了,她倚着傅川温暖结实的肩膀,害羞的缓缓点了点头。
她以前不是没哭过,闹过,但只有这一次她的哭闹有人哄,这个人还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傅川,他们甚至都不熟识。
可是,她在傅川身上感觉到了被在乎。
“我和二奶都不赞同你回李家。刚才问你,也只是想知道你的想法。”
“我知道他们对你不好。”傅川察觉到李四幺的身体一瞬间僵住,手上继续缓缓轻拍着。
李四幺死前听多了那些告诉她要听他爹妈的话的劝诫,听多人们说她爹妈不容易,都是为她好,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站在她的立场,告诉她,她的爹妈对她就是不好。
被理解来得多迟都不晚。
李四幺心里感动又激动,她死死地咬着唇,小手把傅川的衣襟攥的紧紧的,硬是没有哭,这是她的倔强,她一直知道自己是对的,父母对孩子的爱从来不是她爹妈那样的,傅川理解她,她该高兴,不能哭!
傅川把李四幺青筋鼓起的手一根根摊开握在自己手里,当年爸妈刚没的时候他还小,什么都做不了,也只能像现在的李四幺一样,握紧拳头倔强地硬挺着。
在知道李四幺是女孩后,傅川就明白了,其实他和李四幺是一样的人,他们都是自己为自己挣命的人,都是在人海茫茫中亲缘淡薄,独立活着的人。
“愿意当我妹妹吗?我爸妈在世时一直希望能有一个小闺女,他们也会愿意接纳你的。”说到父母,傅川的声音很沉。
傅川父母没的时候,李四幺也还很小,她印象中那是一对很和善的夫妻。傅川家和她们家很近,只隔着一条小路,是李家打孩子的时候傅家能听得很清楚的那种近。
李四幺小时候经常没有饭吃,傅川妈妈也知道,有时她就会在自家大门边的月季花丛里放两三个馒头,然后对着被赶出门的李四幺悄悄比划,让她拿走躲起来吃。
李四幺想到那被手绢包着、中间夹着菜的白馒头,用力地点了点头,“我愿意。”那是她童年中吃过的最香甜、最软的馒头,“哥,我愿意给你的爸妈当闺女。”这是李四幺藏在心底最想说却一直没能说出口的一句话。
傅川被李四幺眼睛里的光芒闪了一下,他有种撞在李四幺枪口上的感觉,他怎么会觉得这孩子早就惦记他爸妈很久了!?
不过那声又乖又甜的哥他还是很受用的,“好,既然你愿意,那剩下的都交给我来办,这几日你安心在二奶这里住几天,等我,等哥把你的户口从李家迁出来,这样你以后就和李家没关系了?”
“迁户口?能行吗?”李四幺有些担心,死过一次了,她当然希望彻底和那个吃人的家划清界限,但是她爹妈那唯利是图的性子,能轻易松口吗?她怕傅川被她连累。
“别担心,哥来办。”傅川抬头,眼神在李四幺看不见的地方冷了冷,恶人自有恶人磨,顺利的话都不用他自己上场。
“只有把你的户口迁出来,才方便改性别,这样你以后才能过上正常女孩子的生活。”傅川想得很长远,他记得李四幺应该是比他小十岁,今年也就十七岁,十七岁的女孩子正是最好的年纪,以后上学、工作、结婚都不能耽误。
李四幺对傅川说的正常的女孩子的生活既期待又向往,正常女孩子的生活是什么样的?是傅兰那样的吗?不,她不贪心,不要那么多,只要一点点就够了。
那样她就足够幸福了。
“哥,虽然他们对我不好,但是我现在这么干脆的不要他们,你会不会觉得我狼心狗肺,不念生恩?”傅川可不知道她已经死过一回了,现在她爹妈也还没来得及做毁她人生、逼疯的事。
“不会。如果我不帮你离开李家,你最后只能疯掉,或者死。”傅川肯定地道。
“你怎么知道?”李四幺难以置信地问,傅川怎么会这么肯定,难倒他和自己一样死过一次?
傅川按住她,让她别紧张,“因为你泡澡的黄汁子有慢性毒,会侵蚀人的神经系统,长久了你不是疯就是死。”傅川停顿了下,还是接着说,“我告诉过你妈,只是看样子她没听。”
原来她的疯和死,竟是因为这样吗?她妈好狠的心啊。
“李四幺,你在家里过的什么日子,全村人都知道,他们怎么想我们管不了,但是我觉得,你做牛做马被他们折磨这么多年,就算是生恩再大,也还够了。”
是啊,早就还够了,她已经用一辈子还够了,“谢谢你,哥。”原来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傅川也帮过她。遇见傅川,是她的幸运。
傅川的理解让李四幺心里的沉重翻过了一页。
“还有,哥,你确定我是女孩吗?我不是不相信你,只是,我只是有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李四幺的心悬着、战战兢兢的,神情有种怕梦随时会破碎的恐慌,像一只离群的惊弓之鸟,她不敢想如果这一切到最后都是梦,她该怎么办。
傅川凝眉看着她,大手停下轻拍,移到了她那被他搓洗的白嫩的脸颊上,然后狠狠一掐。这一下是真的很用劲儿啊,李四幺都没来得及叫出声,眼泪就下来了,疼,太疼了!
傅川被她的眼泪一烫,赶忙松开手,李四幺白嫩的脸颊上多了两个鲜红的指头印,傅川没由得有些心虚,但他还是板住了,正色地问:“疼吗!”
李四幺吸着气点头,眼神控诉,疼啊!
“知道疼就不是做梦。”
不是梦?!
李四幺顾不得疼了,那就是说她死了又活了?为了亲自确认一下,她又食指戳了戳刚刚傅川掐的地方,疼的!
是真的啊,她能重新活一次,真好啊。李四幺小心翼翼地把悬着的心,放了回去,慢慢呼着气释放心中压抑的另一部分沉重。
傅川看着李四幺又哭又笑的,觉得有些不忍直视,扯过一旁的卫生纸,帮她把鼻涕眼泪一起擦掉,动作一点也不温柔,但是李四幺不介意,她觉得被人照顾很暖,后来还是傅川看到李四幺的脸被他擦出了红印子,才放轻了动作。
李四幺看着傅川试探轻重地笨拙模样,安慰道:“没事儿,哥,我不疼。”
“那是你傻!”
李四幺点头,她可不是就是傻吗?前世生生被逼疯了。傅川看到李四幺挨了说还傻乎乎地点头,抓紧机会教育道:
“你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你是女孩子,女孩子娇气些很正常,没什么不好,受了委屈要说,不舒服也要说。以前你没人可说,但以后你要跟我说,哪怕是我让你受了委屈,你都可以跟我说,我会注意。”傅川是典型的那种我的人其他人不可以欺负的性子。
“还有这头发,以后别剪了,慢慢留长些,等到集上了,哥买几块布,让二奶给你做裙子,女孩子都穿裙子的。”傅川自己都没想到他能注意到这些细节,他自己的衣服都是当兵时的旧衣服呢,他都没想起来要换新的。
傅川想可能是李四幺的那头短毛太碍眼了吧,用他的战友常说的一句话:“我的头发封印了我的颜值。”他觉得李四幺的头发也封印了她的幸福。
傅川说一句,李四幺就乖乖地点一下头,她这么又乖又软的样子让傅川想说的更多了。傅川自己都觉得实在是太奇怪了,怎么上午他们第一次遇见的时候他还觉得李四幺浑身上下哪哪儿都不顺眼呢,到了下午,他接受了李四幺是个女孩了,就觉得处处都和眼缘了呢,现在连她的以后他都计划好了。
难道是他不喜欢一个男的身上有他喜欢的样子,女的就顺眼了?算了,还是把这一切归咎于缘分吧。
李四幺现在身体也不虚了,她觉得自己幸福的都要冒泡了。
她对傅川原本还有些害怕和陌生,现在已经没有了,傅川这样抱着她、哄着她、为她考虑着以后,都让她觉得在被重视,被在意。她贪恋这样的温暖,不过她还是想问:“哥,你为什么要对我好?”
这个问题傅川也一直在问自己,理由有很多,但最触动他,让他冲动接下她一生的只有一点,“因为我们是一类人。”
李四幺不太明白傅川所说的一类人是什么意思,因为傅川了解她的生活经历,但是她还不了解傅川的,不过傅川也没解释,“以后你会明白的。”
李四幺想想也是,她和傅川要做兄妹,是一家人,以后他们有很长的时间相互了解。兄妹?她二哥看不上她,她也从来没何人做过兄妹,她能做好傅川的妹妹吗?
“可是,哥,我不会做妹妹,也不会做女孩子。”傅川给李四幺铺开了美好的生活,近乡情怯,李四幺反倒有些患得患失了。她怕自己做不好,她之前就做不好男孩子。
傅川不太理解李四幺的各种担心,但是他想到了自己小时候抓回家的小兔子,刚到他家的前几天,小兔子也是怯怯的,吃东西喝水都是小心翼翼的,十分怕生。
他想李四幺现在的心理估计就和刚到他家的小兔子差不多吧,“你什么都不需要刻意做,自在的做你自己就好了。”
在傅川看来,李四幺的性子也只能做自己,没看她爹妈那样打那样骂都没能让李四幺变得像男孩子吗?
李四幺默契地也想到了这一点,重来一生,她也想做真实的自己,不是别人期望的,“哥,改了户口之后,你帮我重新娶个名字吧。”
“有个新名字也好,代表你人生有一个崭新的开始。”傅川思量了一会儿,“我见你十分惦记那株芍药,就叫丝药,和四幺谐音。你还是你,但又是和之前不一样的你。”
“傅丝药。”李四幺喃喃重复了一遍,傅川的这个名字取到了她心坎儿里,“好。哥,就叫这个名字,我喜欢这个寓意。”
“说什么呐,这么开心。”二奶掀开门帘端着饭桌进来,傅川把傅丝药放到炕上要去接,二奶躲开没让,“不用你,这桌子又不沉,川子你去洗洗手,也给四幺洗个毛巾擦擦手,我们准备吃完饭了。”
“二奶,我以后不叫李四幺了,我哥给我取了新名字,叫傅丝药。”傅丝药开心的像是得到了大宝贝的小孩子。
二奶也念了一遍傅丝药,她也觉得不错,文气也诗意,“川子这名字取得巧妙,好,今后二奶就叫你傅丝药。丝药。”
“来,丝药,川子,我们吃饭喽!”
窗外的暮色包容了一切,屋内的灯光昏黄的照着,桌上热气腾腾的饭菜摆着,还有家人们围坐在一起的热闹的说说笑笑,傅丝药第一次觉得人间烟火气这么简单容易,又珍贵难得。
“川子,丝药,二奶想啊,丝药这个名字我们先私下悄悄叫着,等户口身份都改好了,我们再请大家吃席,名正言顺的改,你们觉得这样办好不好啊?”
傅川觉得无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从来不怕事儿。傅丝药倒是懂二奶的担心,她看了一眼傅川,见他不反对就说:“二奶,都听你的,事以密成,很多事先说了就会多变数,我也想这件事少些波折。”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让您为我费心了。”
“酒席就不用了,太铺张不好,而且哥为了我这事肯定要花不少钱的,我知道你们在乎我就够了。”
傅丝药明理又沉稳,说的话也让二奶心里妥帖,她对傅丝药更心疼了,多好的孩子啊,在那样的环境下都没长歪,李家爹妈简直是有眼不识金镶玉。“来,丝药啊,多吃些鸭肉和鱼肉,这样我们丝药以后就不怕水喽!”
“酒席是要办的,不大办,我们也要宴请亲属,告诉祖宗的,这样才是正式的、让人找不到话柄的认亲。”
傅川也给傅丝药夹了一个鸭翅中,“这事儿听二奶的,要办,别担心,哥有钱。”
傅丝药的感动一下子被这句“哥有钱”打败了,二奶也笑傅川,有了妹妹还变得豪气了。傅川笑笑没反驳,他一直很豪气,只是他之前没什么要花钱的地方罢了。
在二奶和傅川的双重投喂下,丝药吃的很饱,晚饭后傅川帮二奶洗了碗收拾好就回了家,当然也把他的那些葛根一起背走了。
睡前二奶体贴的在丝药的枕头边放了一个手电,这样她要是半夜醒了起夜,也不会怕黑。还放了一杯水和一卷卫生纸,渴了有水,哭了有纸,老太太什么都想到了。
没有醉酒的爹半夜闯进屋的打骂,没有妈怨恨嫌恶的眼神。吃饱的肚子也不会在睡着时还咕咕叫,身下干净的被褥也不是李家偏房的草堆。
她再也不是李四幺了,她是傅丝药。
夜色掩盖了噩梦,皓月的余晖安抚了受伤的心灵,丝药在轻快的虫鸣声中睡了一个绵长安稳的好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