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承诺
自知理亏的苏幕一路上不敢多言，也不再东瞅西看了，一路上低头猛走，怀中深蓝色的风信子花球颠簸得花瓣垂落，风华不再。
石头本来就对这个忽然冒出来的女子几多不满，如今这么一闹更满是敌意。他走得比苏幕还要快得多，不是朝后面走的苏幕努努嘴巴示意她快点追上来。但苏幕走得再快还是跟不上步伐，石头已经开始发出不耐烦的声音，“你干什么啊，能不能走快一点！我们急着赶路呐！”
走在前面的相里瑜突然转过身，施施然走向石头，用折好的扇子敲了敲他的脑袋。“你个石头！”
“春日如此好，且行且歌。不急不急。”相里瑜拿过苏幕手中的花球，深深地闻了一下，“十两黄金的味道啊！”
深蓝色的花，与一袭蓝衣的少年。在花球不繁盛的一角，有些纯白的嫩蕊，在一片烂漫中，柔弱而坚强。相里瑜抚了抚，然后笑了，蓝色是关于过去的颜色，沉醉到让人看不到尽头，却怎么也不愿离开。
苏幕开始觉得那些过往的痛苦变得不真实。
暮色四合。
石头打探到了一家最好的客栈，几人就此歇息。苏幕一个人住着一间客房，早早地食过晚饭，准备为明日的形成休整一番。熟料躺在床上，看着赭红色的帘帐，一时间思绪万千，却又怎么也睡不着。忽然楼底下传来了喧哗之声，苏幕辗转良久，耐不住就下楼去瞧了瞧。
这是欣泰城最好的客栈，来往的多是经商的人，一般到了晚间都是一片安静，今日却出奇的热闹，上好的老榆木桌上玉盘珍羞，靡靡之音不绝于耳。
一袭柳芳绿的少女，轻抚琴弦，声声泣泪。
“六曲阑干偎碧树，杨柳风轻，展尽黄金缕。谁把钿筝移玉柱？穿帘海燕又飞去。满眼游丝兼落絮，红杏开时，一霎清明雨。浓睡觉来莺乱语，惊残好梦无寻处。”
苏幕不觉听痴了，好一阕蝶恋花。
她四下看着，想寻一处僻静的角落好好欣赏一番，却发现这满满当当的房内，竟然座无虚席，她懊恼地转身，却看见大厅正中央的桌子边，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一身螺青相里瑜。他正拿着扇子晃荡，一副很受用的样子。
苏幕快步走到了相里瑜的桌子旁边。
“好兴致！”
“这么晚还不歇息，难不成今日还没摔疼不成？”相里瑜瞥了苏幕一眼，又闭上眼睛。
“咦，石头呢？”
“打发他去买东西了。今日的收获……着实……不多啊！”相里瑜收起了折扇，向旁边的茶杯中盛上茶，“坐。”
苏幕听话地坐下，趁喝水的空当四下打量了一番，这才发现，四周多是体型剽悍的男儿。虽然在柳国她也常见这样的阵势，但这么一大群人出现在一间小小的客栈，让她觉得不对劲。
“我对柳地的方言并不熟悉，但你听听看，这周围是不是很多人说的是柳国的话。”相里瑜偏头朝苏幕耳语了几句。
不说还没发现，仔细一听，还听得到许多家乡的声音。
这么多柳国同乡来此处作甚？苏幕一脸疑惑，难道？！她头皮马上一阵发麻，难道是来捉自己回去的？
正在沉思中，一满脸胡须的男子走到了他们桌前，一手提着酒壶，一手拿着酒杯。
“若楚某未看错，如此青光逼人，雕花通透的剑，乃是湛卢剑无疑了。”
“谬赞谬赞，此剑却是湛卢，随行良久，识得之人不过尔尔，楚兄好眼力。”相里瑜起身，平视道。
苏幕抬头呆望着两个人之乎者也地说了好久，似乎异常投机，可她却一句也听不懂，什么湛卢剑，有莫离的商祺厉害吗？她在一嘀咕道。不再听他们东拉西扯，她开始左顾右盼，仔细端详起身边的同乡。果然都是柳国那种看似柔弱实则剽悍的风格，或是大口吃着肉，或是划拳斗嘴，好不热闹。就在她看腻了那些油光的脸庞，准备专心听曲儿的时候，却在人群中瞥见了一张熟悉的脸，那个楚国人！奇怪的是，那人正满脸奸笑，看得苏幕头皮一阵发紧。她想叫声相里瑜，却发现那两个人竟然喝起了酒，你一杯我一言，甚是和谐。
她意识到了不对劲。
“别喝了！”她伸长了手，一把将酒壶拍倒。
“你！”相里瑜刚好喝道嘴边的佳酿，就这么生生浪费了。
“公子，我们先回去吧，这么晚了，明日还有要事呢！”苏幕使劲儿拽着相里瑜，费力地朝前挤。
“怎么回事？我上好的花雕还没喝到几口，匆匆忙忙地要做甚。”相里瑜被苏幕拉上了楼。
“快点，我慢慢给你讲……我刚才看到……”苏幕正说着，却发现周围路过的人都看着自己。一身茶褐的小厮和一身螺青的公子，如此拉扯，人人侧目。
“哎呀，难道是石头不在我身边，你竟然想要非礼我？”相里瑜饶是被苏幕牵着走，也是一副自在的状态，“不过，如今这皓月长河，对月蕉窗，倒是好极好极！”
“我刚才看见那个楚国人了！就是上次在客栈被救的那会。我刚才看他在人群中，笑得极渗人，你还有心思想别的！”苏幕走得太急，一阵气喘。
“所以你就这么火急火燎？就算他今日是为了复仇而来，上回我能把他放倒，今日亦可。”相里瑜倒是自信满满，一点也不急。苏幕还是不管不顾，继续往前拖，却发现没拖动，她再一使劲，手上却来一阵力道，将她一把拉过去。苏幕晕了两下，相里瑜的脸就挡在她的眼前。
“有我在，必护得你周全。”他的眼瞳黑沉，像夜色浓稠。
苏幕心中正浮起一阵感动，相里瑜又冒出一句，“所以，公子我还是去寻我的花雕了，还有那曲蝶恋花，啧啧。”
“我总是觉得心慌。你不要下去了。”
“木头小姐，您还有什么别的吩咐。”相里瑜嬉皮笑脸地对苏幕说了一句，转身就走，木板地面嘎吱嘎吱地一阵响，脚步声渐远。
苏幕不好的预感总是很准，这是她最不喜欢的一点。她快步追上相里瑜，仰头望着高他一截的相里瑜，“你要听小曲儿是吧，我给你唱。”
看着苏幕一脸的认真，相里瑜也不再玩笑，“好了好了，我回去歇着便是。”
听到这个，苏幕一脸放松。
“你是要我到你房里听，还是你到我房里唱？”相里瑜对苏幕挤了挤眉毛。
“我……我……先练习一下，明天……后天再给你唱怎么样？”苏幕本来就不喜欢唱歌，这不是柳国女子会专门学习的技能，况且，她还出生将门。
相里瑜知道她的本意，也不在为难，他打了个哈欠朝自己的房间悠悠走着，“那好，到时候就洗耳恭听了。”
相里瑜的房间内。
躺在床上的相里瑜闭目养神，他并未着灯，房内只有些许窗外透进来的月华，初春的夜晚，晚风依稀可辨得杏花之香。
“可惜如此良夜，要辛苦你们跑一趟了。”
“属下职责所在，主公请放心，我们会先与张大人会合，再一同去桑卓谷一探究竟。”相里瑜的床边站了两个黑衣人，面目难辨。
“好。”
“只是，只留主公一人在此，末将实在放心不下。还有那个来历不明的姑娘……”
“不过一个小姑娘，还能把我吃了不成。你们只管将你们的事情做好，一切我自能应对。”相里瑜的声音越来越弱，似乎要完全睡去了。两
“是！”
两个人悄无声息地离去，正如悄无声息地出现，满满的夜色里，毫无波澜。
楼下的喧闹之声越来越小，夜深了。
另一房的苏幕心中焦虑，根本无法睡着。干脆开始整理行李。一不小心翻出了阿无送给她的头发，她拿在手中把玩两下，想起了阿无的笑脸，她的心中似乎不再那般焦虑。她将着假发戴在头上，瞧一瞧铜镜就哈哈大笑起来。却又想起了很久以前。
泰仁十二年秋。皇宫的秋日宴后，她在御花园中溜达，时日甚好，天朗气清。
身着茜衫蓝裙的她，看见了萼佛焰苞的秋葵，看见了花钟淡紫的木槿，还看见了对弈筹谋的莫离。苏幕一时玩心大起，她借着假山石头的掩护，一步步地从背后朝莫离走去，准备在背后突然袭击。一阵阵的花香拂过，让她的鼻头发痒，几乎要打出喷嚏，但她还是平稳了气息，一心向前。
一身浅月白的背影。
苏幕几乎要惹不住笑了，她使劲地拍了一下莫离的背。忽然转过来一张脸，青面獠牙，血口大张。苏幕啊地尖叫出声。耳边传来莫离响亮的笑声，“今日刚好有新晋的玩意，刚巧被你撞上了！”
淡粉色的秋海棠飘落，苏幕终于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如今想来当时的样子，苏幕也是嘴角上扬的。但如今困苦的处境，将她从回忆中抽离，正当她准备将手中的假发放下，耳边传来了一阵细碎的声音。苏幕轻盈地一跃，将灯拂灭。那阵不好的预感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