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扣分
墨观至踏出房门,一双好看的桃花眼不自觉眯起。
天上有云,云间有河,水如阳光倾泻而下。整座花园像是泡在一碗柔软的温水里。
紫的是肆意泼墨的蓝雪花,红的是跳弗朗明哥的朱瑾,白的是朝荣暮落的木槿。
镂空的红砖墙上爬满了粉色的藤本月季,比春桃还要娇艳几分,朵朵饱满,沉甸甸地压在枝头,像一群叽叽喳喳咬耳朵的小女孩。
还有其他无数不知名的花,许许多多才刚刚冒芽儿的小绿植,五颜六色,花团锦簇,生机盎然。它们与阳光辉映,周身萦绕着迷离的柔光,恍若打了一层无法复刻的梦幻滤镜。它们长得如此姣好,就像是有人精心侍弄刻意为之;然而它们展示的生机又是如此盎然,更像是长在一方随意播散不求回报的自然野地。
我自盛放,无论春冬,无需允许。
真是一个美得令人灵魂震颤的冬日早晨。
墨观至眼睫微颤,掩下琥珀色瞳眸中闪烁的惊艳,心中的怪异之感更甚。不待多想,不知疲倦的咚咚敲门声将他拉回现实。他连忙紧走几步,拉开院门。
门外站着一老一少。
若是巫元此刻在此,定然会一眼发现来访的正是贺老汉和他的孙子贺长生。
墨观至显然认得贺老汉,稍一诧异就笑了起来。
“您怎么过来了?”他这样招呼道,“快进来坐坐。”
贺老汉连连摆手,客气道:“不坐不坐,我给你带了点东西,你拿上就成。”
墨观至又看向那留着细长小辫儿的男孩,说道:“这就是生生吧?小伙子长得很高很精神啊。”
贺长生羞涩地抿唇一笑,尽量不露出有空缺的门牙。
贺老汉拍了拍贺长生的肩膀。
“啊对对,是我孙子生生,你以前没见过吧?生生,快帮你墨哥哥把东西抬进去吧。”
墨观至这才留意到贺老汉脚下已经堆了好几个大蛇皮袋,均塞得鼓鼓囊囊。
小洋楼坐落于半山腰,只有一条石砌的小路能自山脚往上。搬运货物只能靠人力。这么多蛇皮袋,贺老汉和孙儿显然已来回搬运了多趟。
墨观至心有不忍,也未多做推辞,只是主动将蛇皮袋扛进院内,没让祖孙二人再沾手。
贺老汉一边用手掸去衣服上沾上的白灰,一边随着墨观至入内。他憨厚地笑道:“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儿。我想着你才搬过来,家里肯定什么都没准备,就给你带了点今年刚收的粮食瓜果。都是经放的,不用进冰箱。就是这次来得急,东西带的不多。你先吃着,回头我再想办法给你多送几回。你爱吃什么和阿公说……”
贺老汉正絮絮说着,忽地一顿,被眼前所见震撼得连连咋舌,道:“你这院子怎么打理的?真是漂亮啊,冬天了怎么还能开这么多花呢?”
贺老汉看稀罕似的四处转悠,时不时弯腰揪几片叶子看个分明。贺长生像条摇尾巴的小狗似的跟在爷爷后头兜圈,两只眼睛滴溜溜,脸上也满是好奇。
墨观至轻笑,恳切道:“我也不知道呢,才回来就看见这些。贺阿公您是庄稼老把式,帮我看看这小花园怎么归置好,要买肥料什么的吗?”
闻言,贺老汉大手一挥,道:“我看不用,长得挺好,就先这么着吧。多讨人喜欢啊,颜色多漂亮啊。你要是没经验,一不小心用多了肥料就可惜了。”
他爱怜地摩挲着手中娇艳的黄色花骨朵,片刻后又可惜道:“哎呀,这地这么好,要是能多种点菜,你冬天吃菜就不用愁了。要不回头我给你带点菜种子?”
墨观至还未说话,贺长生先不满了,嘟囔道:“爷爷你怎么老是惦记着种地,花多好看呐。”
贺老汉又好气又好笑,拿满是老茧的指头轻戳小孙子的脑门,道:“花再好看也不能吃啊。”
话音刚落,他的视线落在某处刚冒的新芽上,咦了一声,不确定道:“我怎么看着像南瓜秧子呢?这是才点的籽儿吧。”
贺老汉转而又摸了一遍那些不起眼的绿芽,觉得里头掺杂着不止一种蔬果。也不知道是谁种的,毫无章法,可看长势又出奇得好,真是怪哉。
老汉正困惑着,那头墨观至已经整理好东西,拿着钥匙手机招呼祖孙两人出门。
“家里连热水都还没有,”墨观至大大方方地坦白道,“我就不在家招待你们了。正好我刚起床,早饭也没吃。贺阿公和生生陪我去吃一点吧。”
说罢,他也不等贺老汉推辞,利索地揽住老人家的肩头将人往门外带,又朝贺长生示意道:“生生留心跟上!你帮我扶着阿公哦,可以吗?等会儿请你吃好吃的。”
“嗯!”
贺长生像是领到什么了不得的任务,立即挺直腰杆,两手紧紧钳住爷爷的胳膊肘不放。因为贴得太紧,他好几次险些将老人家绊倒,气得贺老汉用力拍了几下贺长生的后背,骂道:“就你贪吃,猴急猴急的!”
贺长生也不回嘴,只是一个劲儿冲贺老汉吐舌头做鬼脸。
墨观至看祖孙二人互动正看得有趣,路过某处邻居的院落前时,忽地听见一墙之隔传来不太和谐的吵闹声。他下意识循声望去。
眼前的院落也有一座小花园,只在外头围了一圈装饰用的篱笆护栏,视线不受阻拦,轻易可见院内站着的三人,看模样是一家三口。
中年女人脚踩着水蓝色的园艺靴,脸上盖着宽大的渔夫帽,看样子刚收拾好花园。
旁边站着的显然是她的丈夫。男人的脸色却十分糟糕,看向中年女人的眼神冰冷,口中吐出的话更是无情。
“你一天天搞这些有什么用?真是莫名其妙。昨天带了那么多破烂瓜回家,硬要我们吃,也不担心吃出毛病。今天又要种地,我说马敏君,你是不是真有神经病啊?还有你种地就种地,搞得家里一塌糊涂,到处都是泥。你怎么什么事情也做不好?废物一个!”
墨观至眉头微蹙,放缓了脚步。
贺老汉有些耳背,往前又走了几步后才留意到动静,也跟着停了下来。
那女儿模样的年轻女人不仅没有声援自己的母亲,反而继续津津有味地嗑起瓜子。
她瞥了一眼怒气冲冲的男人,又白了一眼低眉顺眼的女人,口中含糊不清地埋怨道:“就是啊妈,你快点收拾吧。爸和我都还没吃饭呢,今天阿姨又不来,我都要饿死了。”
说罢,她吐出一口嚼碎的瓜子皮,有碎屑溅出,不偏不倚地黏在中年女人的鞋面上。
男人见状,嫌脏似的后退几步,同时不耐烦地瞪了女儿一眼,吓得对方讪讪收起瓜子。
“赶紧赶紧赶紧!”男人迭声催促,眉头不耐烦地皱成一团,“你俩,中午前必须收拾干净!”说罢,他拂袖而去,将大门甩得轰轰响。
那女儿倒是象征性地陪着母亲多站了一会儿,不过也就是短短十几秒的时间,期间两人不曾交谈半句。中年女人依旧埋着头整理自己的橡胶手套,年轻女人不耐烦地扭动几下,甩下一句“我要去洗澡”的借口便开溜了。
“唉,作孽哦。”贺老汉忍不住小声嘀咕起来。
贺长生猫着腰,从篱笆的缝隙间探头探脑,打量了那中年女人好几眼后,突然跑回贺老汉身边,踮起脚尖拉扯他要说悄悄话。
贺老汉弯腰,听了好几遍才听清,登时瞪大眼睛,也不由得朝中年女人看去,眯缝双眼想要看得更仔细些。
正此时,那中年女人恰好直起腰来,一眼就对上贺老汉三人的视线,像是想到什么,脸色霎时变得惨白。
墨观至心中觉得奇怪,嘴上却落落大方地问好道:“您是马阿姨吧?您好,我是墨家的儿子,我小时候还见过您。我最近才搬回来,以后就又是邻居了。您有需要可以来找我。”
中年女人局促地搓了几下手中的橡胶手套,脸上挤出一个干巴巴的笑容,含糊道:“诶,好好,以后常来往。”
说完,她也不看墨观至,径直转身回了屋。
墨观至看着中年女人消失的背影,并未多说,继续陪同贺老汉祖孙往慢慢下山。
三人皆未留意到,身后有一只毛茸茸、黑乎乎的小家伙,正驮着一团相较于他的体型而言大到不可思议的包袱,蹑手蹑爪、猫猫祟祟、哼哧哼哧地尾随而来。
路过中年女人的篱笆前时,小黑团子停下。他歪着脑袋思考了好一会儿,这才艰难地从包袱里扒拉出一个粉色塑料皮笔记本,拿爪子在上头抠抠画画,口中叽叽咕咕道:“人类住在一个很麻烦的地方,看起来很爱管闲事,扣分扣分扣大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