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瓜
那女声十分耳熟。
巫元循声望去,原来又是那四白眼妇人。
话说巫元眼中的圆脸和四白眼两妇人确实是一对闺中密友。圆脸本名马敏君,乃是毛春城内一张姓富商的结发元妻。四白眼名叫姚立,丈夫早些年原是毛春国棉厂的技术干部,后调任至某清闲部门,花了十几年的水磨工夫升到科长,左右也动不了了,如今只按部就班等着退休。
二十七年前,马敏君和姚立在毛春妇幼医院的同一间病房待产,恰好又在同一天生产,均诞下一女。两人皆是家庭主妇,家境相当,年龄相仿,久而久之遂成为好友。
马敏君为人和善,做事仔细,姚立性格强势爱拔尖,两人一静一动配合得当,举办过大大小小的富太集会,深得圈内好评。此次前往芙蓉庙拜神也是两人共同组织的活动。
虽膝下有女,未能给丈夫生下儿子却成为马、姚二人多年的心病。马敏君和丈夫是少年夫妻,年轻时她和丈夫一起打拼,起早贪黑攒家业,因常年劳损垮了底子,生完女儿后元气大伤,这些年始终未能恢复。
姚立年轻时顾忌丈夫的升迁问题不敢动作,如今好不容易政策松动,她难免心动,遂怂恿马敏君一起备孕二胎。只是俩人年近半百,哪怕真怀孕了也是危险系数极大的高龄产妇,且还未必能怀上儿子。
姚立不肯死心,私底下打听后发现原来有不少富太都有类似的烦恼。一个偶然的机会,她得知离毛春城不远的芙蓉村内有座芙蓉庙,供奉的胎神太太求子极为灵验,若是肯花钱,还能得秘法修复“花宫”,无论多大年纪想生就生,更能一举得男。
姚立听得心痒难熬,封控才解除便和马敏君相邀前往芙蓉村“考察”。前两次的探访令姚立满意非常,这才有了此次的集体活动。没想到头一次组织富太们参拜胎神太太,回程就出了那样的晦气事。
素来要强的姚立只觉得被人迎头扇了一巴掌。加之被自己内心深处唯恐他人知晓的隐秘折磨,她从中巴车上下来后便精神恍惚。这一走神,姚立便没能第一时间察觉到有人正鬼祟地靠近她身后。
察觉到腰上有只手在乱动时,姚立并未立即反应过来。她久不入社会,已有二十多年不曾搭乘过公共交通,很难将自己和非礼对象联系在一起,甚至还下意识以为自己产生了错觉。直到作乱的那只手愈发猖獗,见姚立不反抗,竟直接朝下往她的屁股探去,狠狠地掐了一把。
姚立猛地意识到情况不对,登时勃然大怒。之前交错积蓄的种种情绪,再也抑制不住,皆在此刻爆发。她骤然转身,抓起手中的挎包就往身后人的脑袋上一顿狂抡,口中怒骂道:“短命的老色鬼,他妈敢动到老娘头上!没脸没皮,去死吧!”
其余众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冲突吓了一跳。只见姚立身后站着一个矮瘦干瘪的老头子。他满身酒气,脸颊泛着不自然的红晕,显然是个糟头。此时老头子佝偻着背,捂头正哎呦直叫唤。
“你干什么啊,不问青红皂白打人,还有没有王法了?”
“你装个屁!刚摸我的不就是你个老不死的?老东西,我打死你!”
“冤枉啊,冤枉好人了啊!打老人啊,打老人了啊!我心脏不好啊!我有高血压!”
糟老头子呜哇乱叫着,声音洪亮,同时身姿矫健地往后跳了一步,脱离了姚立的攻击范围。他抬头定睛看去,愕然发现姚立脸上的褶皱,顿时往地上连吐了几口唾沫,骂道:“他妈个老娘们,谁稀罕你个破鞋!脸皮耷拉得都能当铺盖使了,还说我摸你?我摸你等于做慈善!”
姚立只气得浑身发抖,手上再也使不出力气。一旁的马敏君即刻冲上前扶住她,小声劝说着。
那老头子兀自叫嚷道:“老娘们你看看自己穿的都是啥?女人穿男人的衣服,一看就不是个正经人。大伙儿可都看着啊,给我做个见证。这女的有啥姿色可摸的,别是耐不住寂寞自己往我身上蹭,得了便宜还卖乖!我呸!”
他中气十足地撒泼了好一会儿。有些话骂得实在是脏,车上众人纷纷侧目看来。
见有观众在,老头子满面红光,愈发兴致高昂。他环顾四周,发现和姚立一起上车的十多个女人皆是男装打扮,不由乐了,一边跳一边笑,道:“老女人穿男人的衣服,想男人都想疯了吧?我看你们一圈都是神经病!”
诸位富太哪曾见过这架势,或羞恼或难堪,脸色一个比一个差,待要骂回去,又支吾着说不出口。
本是皱眉看闹剧的巫元面露讶然,视线扫过中巴车来的妇人们。果真如那糟老头子所言,她们的衣服制式朴素,对比其他乘客的服饰,皆能看出男装的痕迹。只是之前巫元对凡人的时装并无多少了解,这才没能第一时间觉察到这个细节。
姚立爱美,即使换了男士外套,也特地改动细节做出掐腰的效果以突出身段。加之她保养得当,正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特别是从背后看去,尤显体态婀娜。那糟老头子显然是个惯犯,误以为姚立是个年轻妇人,又以为这般“穿着保守”的妇女遭了咸猪手定然不敢声张,不成想竟是碰到个硬茬(火)药桶。
年轻的公交车司机见情况不对,连连按了几遍文明劝告语。车厢内的男乘客并不多,那王道士上车后更是拿褡裢往脸上一盖,睡得昏天暗地诸事不管。最后还是巫元身旁的贺老汉实在看不下去,出面拉扯开那老头子。
老头子被挡在过道的另一头,口中犹自骂骂咧咧。姚立缓过劲儿来,一时气急,想也未想就将手中的布挎包一把扔了过去。
挎包沉甸甸的,在半空划出一道弧线。紧接着只听得咚的一声,挎包砸中一侧的扶手,哐当落地,汁水四溅。
原来包里装着的竟是葫芦、南瓜、石榴、莲蓬等瓜果。此时已近隆冬,许多果蔬都已过了季。也不知这些瓜果是如何保存的,竟都鲜活水灵,嫩生生的一碰就裂,汁水淌了满地,各种瓜籽散落。
更有一泥捏的巴掌大小的娃娃摔了出来,骨碌碌滚出老远,最后撞上一根椅子腿,头骨霎时碎得四分五裂。泥娃娃停了下来,仰面而卧。它栩栩如生,宛若一个胖乎乎的年画男娃娃,只是脖颈处系着一条似血般殷红的红绳。
姚立听见响动去看,脑袋嗡的一声就懵了,怔愣在原地一动未动。其余妇人见了,都下意识抱紧自己的挎包。
周围响起不怀好意的男性嗤笑声。
唯有贺老汉满脸震惊。他踉跄着上前两步,俯身查看满地的碎瓜,又看向姚立等人,嘴唇哆嗦着问道:“你们是不是去了那芙蓉庙?是不是拜了庙里的神像?”
不知怎的,姚立连同诸位富太脸色皆不好看,目光躲闪着回避贺老汉的问题。
贺老汉连拍大腿,摇头叹道:“嗳,怎地就去了那儿!芙蓉庙里的太太可拜不得啊,拜不得的!”
姚立脸上时青时白。原本上头的怒气消散,莫名的不安和寒意再次涌上心头。听见贺老汉的感叹,她不仅不愿问个明白,反而本能地怪罪起对方,厉声喝道:“你懂什么?别胡说八道招惹晦气!”
见自家爷爷被人呵斥,长生连忙跑过去挡在贺老汉身前。只是他年纪尚小,面对姚立这般尖刻的中年妇女颇是犯怵,只能一言不发地怒目而视。
贺老汉不退反进,一手护住孙儿,一面仍固执地朝姚立问话。因为焦急,他说话时都带着几分磕巴。
“你们是不是去、去求子的?使不得的呀,那里不是什么好的,吃人的地方!听我劝,别再去啦。生不生儿子的都无所谓,命最重要啊。”
被贺老汉当众戳破意图,饶是姚立脸皮厚也不由得红了脸。
“你懂个屁啊!”姚立提高声调,几乎破音地喊出声来,“说的好听,你自己不也有个宝贝大孙子吗?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滚一边去!”
说罢,姚立狠狠瞪了一眼贺老汉,用力扯过马敏君,往车头方向急速走去。
一句话就把贺老汉要说的话全噎回去了。
那糟老头子见没了热闹可看,意犹未尽地咂咂嘴,也挪了个地方打盹去了。
巫元冷眼瞧着。只见先前消失的木偶小人从地上的一堆碎瓜里冒出头来,仗着凡人看不见自己,一面冲巫元做鬼脸,一面咯咯笑着朝姚立扑去。她一头扎进对方的外衣口袋里,露出半个脑袋,目光森森,眨眼功夫便消失不见。
贺老汉在长生的搀扶下颤巍巍地回到巫元身旁的座位。他小心翼翼地打量巫元的脸色,几番嚅动嘴唇似是想说些什么,终究只是长叹一声不再多言。
巫元明白老人心中所想。
渡阴车,栓娃娃,着男衣,多籽瓜,皆是不入流的求子术法。那所谓的胎神庙定然有些见不得光的蹊跷。
只是……
巫元别过脸,看着玻璃窗上倒映出自己微勾的、略显凉薄的唇角。
这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