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长生
待巫元出现在公交车司机视野中时,他已然幻化作人形。只见他裹上军大衣,戴好雷锋帽,全然是普通人模样。——鉴于过往云游时的不快经历,巫元提前捏决给自己的脸封上一成炁。如此一来,只要不是道行高深的修士凝神查探,凡人哪怕同他擦肩而过,也会不自觉忽略他的本相。
这一番动作耗费巫元不少真炁,心疼得他胡须恐怕都掉了两根。然而事实证明偶尔的浪费还是很有必要的,尽管巫元一身装扮与时代严重脱节,直到他上车落座都没引起太多关注。公交车上原本的乘客只以为他是跟随中巴车一众换车过来的乘客,中巴车的众人则潜意识地将他归为公交车上的乘客。
甚至连年轻司机都未曾留意到巫元上车后并未投币刷卡的事实。而许久不在人间走动的巫元并无上车购票的自觉性,并想当然地认为自己的猫身远不足一米二,绝对是免票对象。
从中巴车上转来的乘客上车后,原本略显空荡的公交车车厢立刻显得局促起来。巫元原本并未找到空座,还是一位好心的大爷让出道,招呼他在自己身侧靠窗的位置坐下。
那老汉年过古稀,满头银发,蓄着一小撮整齐的山羊胡,看着慈眉善目,衣着朴素却十分整洁,举止板正。大约是进城探亲,他的脚旁堆着一只半人高的蛇皮袋,(塞)得鼓鼓囊囊。担心妨碍走道通畅,老汉时不时俯身规整蛇皮袋,将它尽可能地贴身放好。
就面相而言,老汉颇具几分苟富贵的味道,巫元不由得多出两分耐心。只犹豫片刻,他便接受了好意,挨着老汉坐下。
老汉热情攀谈,看着巫元身上的军大衣,唏嘘道:“这衣服好啊!我原先也有一件,暖和,抗风,结实耐穿,比羽绒服要好,还不贵。小伙子穿着也精神。”
巫元不习惯同人亲近,只是略点头并不搭话。
老汉丝毫不介意对方的冷淡,眯着眼睛笑得和气。他伸手一把薅过身旁扶着椅背站立的小男孩,向巫元介绍道:“这是我的小孙子,难得星期六没赖床,一大早起来陪我进城。地里收成了,给城里送点。”
他转头又对小男孩招呼:“生生,快喊人。”
那小孩儿剃着板寸,脑后却垂着一条细长如鼠尾的小辫儿。他皮肤黝黑,长得猴儿般精瘦,一对惹眼的招风耳,脸上没肉,衬得一双黑眼睛愈发大。他身着毛呢外套,底下露出蓝白色的运动校服。十一二岁的男孩已经有了少年人特有的倔强和硬气,腰板挺直,宁可一路站着也不愿意和大人争空座。
名唤生生的男孩儿瞪圆眼睛飞速瞥了一眼巫元,略显拘谨地问好道:“哥哥好。”
他说话时嘴唇依旧紧紧抿着,嘴角刻出一道冷硬的直线,由此声音含糊。
巫元板着脸,生硬地别开视线,没回应。他和这凡人小孩儿不知差着多少辈分,若是真应下,对方怕是得折寿。
气氛一时显得有些僵硬。生生不自在地挪动两下脚,悄悄往自己爷爷身旁略靠了靠。他垂下脑袋,拿指甲剪得极短的手指不停抠弄椅背扶手上翘边的广告纸。
老汉慈爱地摩挲孙儿的后背,布满老茧的手掌刮得男孩的外套劈啪勾丝。生生赶忙扬起脑袋躲开,俏皮地冲爷爷挤鼻弄眼,咧嘴一笑,露出豁了口的白亮门牙,周身酷哥的气质顿时消散。
巫元提着心,不停用眼角余光观察爷孙的反应,见对方并没有因他的怠慢而恼怒,省去不少麻烦,不由得暗自松气。
却听老汉又转头对巫元笑道:“阿弟你吃不吃果子?我这有。”
阿弟是本地人对年轻小伙儿的称呼,老汉家显然将巫元视作晚辈。
说罢,他也不等巫元回答,径自弯腰,手探进蛇皮袋内好一番摸索,最后掏出一颗柿子,递给巫元。
那柿子又大又圆,红彤彤的十分喜人。
巫元将原本拒绝的话咽了回去,片刻之后,他沉默地接过柿子。
柿子落在手心,沉甸甸的。约莫是一大早才从树上摘下的果子,柿子蒂还是绿色的,带着几分鲜活的霜气。
巫元掂掇几下柿子,略作思忖,抬头,郑重地凝神去看老汉的面相和炁场。
老汉气宽质宏,然则亲缘寡淡,少年坎坷,幸而晚年衣食无忧,能得儿孙满堂,享天伦之乐。五岳丰隆,山根正直,命门有光泽,项下有单绦,声音洪亮,呼吸绵长如龟息,皆是长寿之相。若无意外,此人寿命可达一百二十年之久,在凡人中实属罕见。
只是他印堂处隐隐有黑气凝结,近日或有一劫。
只短暂一眼,巫元已心有决断。他伸手摸向军大衣,状似在掏口袋,实则是从紫府中摸出一物。
巫元右手掐剑指,掌心一翻丘位朝天,食指与中指之间夹着一枚叠成三角的黄纸,朝老汉递去。
老汉乃是老实人,见对方给自己东西,看也未看便摆手示意拒绝。
巫元的态度意外地坚决。
老汉好奇,视线往下定睛一看,那三角黄纸内里竟隐隐有朱线浮动,金光一闪而过。他的心脏突地一跳,猛然抬头看向巫元。
依旧是一张平平无奇的脸,无论老汉如何用力想要记下眼前之人的模样,只要视线一转移,记忆瞬间变得模糊。
然而老汉并未因此轻视巫元,反而下意识地挺直背脊,将姿态放得愈发恭肃。他今年七十有三,生于僻远的山区,历经建国后最为黑暗的时刻,没受过多少教育,和时下的年轻人不同,对鬼神一事向来怀有敬畏之心。
老汉隐约听说过,有些得道高人常年隐居山林,身上有大本事却从不轻易现于人前。眼前这一位恐怕就是如此。只是巫元看着未免也过于年轻,脸上丝毫不曾落下岁月的痕迹。
巫元被老汉这般盯着,也不闪躲,只是定定地回望对方,递出去的手一动不动。
老汉蓦地回神,随即哆嗦着手往内衬口袋摸去。他虽见识不广,但也知道规矩,高人都讲究因果,不可无缘无故出手。
巫元察觉到老汉的意图,稍一挑眉,出声制止了对方的动作。
“不必,”他这样说着,左手一晃,将那颗红柿子抛至半空又接住,“课金已付,有劳。”
巫元的声音悠悠,似有某种玄而又玄的韵律,听在人耳中,只觉神魂涤荡、灵台清明。
因果两清,善缘可结。
老汉怔愣,嗫嚅着不再推拒。他将两手在衣服下摆处用力擦拭几下,这才双手捧握着平递过去,恭敬地将三角黄纸请了过来。
巫元又看向老汉的孙儿,唇角微翘,似笑似叹道:“天地大德,生生不息。生生,好名字。”
老汉凑近了些侧耳聆听,闻言展颜大笑,脸上沟壑如菊花绽放。
“多谢先生吉言,多谢,多谢!我姓贺,孩子随我,大名就叫贺长生。”
贺老汉连连拱手,转而又扯过小孙儿,摁着他的背要给巫元鞠躬。
“听话,快让先生摸摸你的辫儿。”
巫元也不推辞,将右手掌心轻置于小长生的后脑勺。他微敛眼睫,凝神吐息,面上无喜无悲,竟有几分慈悲之相。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少年长生猝不及防被爷爷压着弯腰,心里只觉奇怪,但眼前这个古怪的哥哥给人的感觉很舒服,他便也不想挣扎。不过短短几秒,长生就被允许起身。他再看向巫元时,那古怪的哥哥已然别过脸去,盯着窗外飞速掠过的山景发起呆来。
这番往来实则并未闹出多大动静。且说那年轻的公交车司机见中巴车司机没跟着上车,只以为对方要留下来处理事故,也不再多留,发动车子快速驶离盘山公路。
城乡公交站与站之间往往相去甚远,此时距离下一站至少还有十五分钟的车程。诚如公交司机之前所言,越靠近毛春,雾气便散得越快,此时车外几乎已看不见白雾。
重峦叠嶂,最后一抹秋气深深浅浅地染红了山林。蓝色的公交车穿梭其中,与晴空交映,恍若行走于梦境。车厢晃动,浮光潾潾,温暖的阳光罩在身上,催得人昏昏欲睡。
直到一道尖利的呵斥声打破难得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