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吃掉
夜色沉得发黑。
天空中飘起雨来。
快凌晨点了,贺烈却毫无睡意。蜷缩在他脚边布团上的小黑狗却突然支棱起耳朵,冲着门口的方向叫了起来。
贺烈半阖着的眼倏然睁开:“谁!”
门口窸窸窣窣的声音一顿,而后就是猛地一记金铁碰撞之声。
哒哒的脚步声在雨夜里响起。
不是鬼,是人。
贺烈翻上屋檐,就见一个黑色的瘦小身影消失在转角处。
他没有追,甚至没有开门。
江边的路灯还亮着,所以他能清楚地看见无数扭曲变形的黑影从江边慢慢地走出来。
岸边湿润的泥土中还有燃烬的蜡纸,那些黑影三三两两的拖着疲沓的脚步从一处游荡到另一处,寻找自己的供奉。
渐渐的,有黑影在向骆氏的大门走来。
不应该,即便骆氏是胶许的大族,人口曾经非常兴旺,但这么多年,该转世投胎的也该转世投胎了,怎么会有如此多的数量!
贺烈猛然响起那声金铁之声——有人破坏了骆氏的铜狮子门环!
数百年的祠堂,供奉了多少香火。
除了骆氏尚未转生的魂魄,还有想分一杯羹的孤魂野鬼!
是谁?!
贺烈来不及多想,那人被发现的早,铜狮子只来得及破坏了一只,但游荡多年的孤魂野鬼越汇越多,终于有一道黑影啪地拍在了门上。
嘭的一声闷响。
怀中的小黑狗吓得呜咽一声,一个劲往贺烈怀里埋。
贺烈在屋檐上估算着鬼的数量,实力倒是不强,但数量实在太多。
而且他们大多身上都无罪恶,不过是在鬼界与凡间唯一相通之日来拾取家人好友烧的纸钱,若是尽数斩杀,有伤天和不说,还容易引起鬼的怨气,形成厉鬼。
想了一想,贺烈突然将自己的一丝阳气汇聚于手,然后将它们拍散注入雨中。
阳气被雨水稀释数倍,从天而落,对于孤魂野鬼而言就如同天上撒钱一般,混合着阳气的雨水越飘越远,一部分黑影就这样被引走了。
就在这时,铜狮子突然铮铮作响,下一刻,门闩突然开了。
大门猛地向内打开,一道黑影迟缓地走了进来。
紧接着,又是一道。
贺烈凝眸,能让铜狮主动开门的,只有一种情况——这些鬼魂,姓骆。
骆氏的鬼魂,自然要去骆氏的祠堂拾取供奉。
鬼魂缓缓地向前走着,进入骆氏的院落后,他们身上裹挟着的黑气逐渐褪去,露出生前的模样。
有白发苍苍的耄耋老人,也有风姿怡然的长袍青年。
他们的脸上并无怨色,神态严肃而庄重,不像枉死之魂。
可是太多了——
数量太多了。
贺烈数了数,竟有不下三十个。他们身上穿着过时的长袍,女性则是旗袍或是袄裙,从老至少,都有。
难道这几十年,骆氏没有一人投胎?
见贺烈挡在祠堂的大门前,为首的老人拱了拱手。
“请小友离去,此乃老夫家事。”
他语调洪亮,思路清晰,与本该混沌的鬼物死魂完全不是一个级别。
这个“人”身上有功德。
“敢问何事?”贺烈道,“若是拾取供奉,我有一法。”
鬼魂返回人世,除了见见亲朋好友,或是心有余念未消,就是拾取供奉了。
但此时已过七月十五的凌晨,正是阴气大盛之时,贺烈是绝不会允许他们打开祠堂的大门,冲撞楼月西的。
楼月西手腕上凝实的阴气已经蔓延到了大臂,若再碰见了同源的鬼魂,说不定会发生不测。所以贺烈愿意用自己的阳气来当成供奉的替代品。
可这些鬼魂虽然神态平静,却不像是带着救人的心思的。
果然,为首的老人听到贺烈的话后并没有停住脚步,他打量了一眼贺烈,冷冷地吐出和“庇护后人”完全相反的四个字。
“肃清家丑。”
贺烈闻言一愣,楼月西虽未曾详说,但从他言语之间已经可以知道骆氏除了他再无后代了。
那这个老人口中的家丑,除了楼月西哪还有其他人。
“速速离开,不然老夫可就不客气了。”
他话音刚落,就见黑色的阴气从他身后溢散,他的双眼变得赤红,方正的脸上双颊凹陷,显现出死前消瘦的模样。
原来那副精神矍铄、神态严肃的老人形象倏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死前满是不甘的厉鬼。
他身后跟着的二三十个魂魄也在顷刻间化鬼,风姿怡然的白袍青年变成了枯瘦的白骨,穿着长袄的妇女流露出怨毒的眼神。
老人惨笑道:“我骆氏百年望族,竟然被这楼姓小鬼偷了气运,害我儿孙早夭!”
“今日我就要肃清门户,让那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他嘴里发出咆哮,整个人飞身而起,向祠堂的大门撞去。
贺烈见状不敢怠慢,以院中枯枝为剑和他打了起来。
虽然不知道老人说的家丑是怎么一回事,但这毕竟是楼月西的亲戚,若是打死了还真不好说。
二三十只鬼齐齐攻上,贺烈怀中的贺旺财吓得瑟瑟发抖,呜呜都不敢呜呜一声。
贺烈将为首的老人逼退后,那穿长袄的妇女突然尖啸一声,整个人化为一缕黑气,重重撞上了祠堂。
祠堂紧闭的木门发出轻微的吱呀声,黑红色的暗光流转,黑气倏地消失。
魂飞魄散!
贺烈诧异,她竟然舍弃了转世投胎的机会!
即使魂飞魄散也要撼动祠堂的结界!
越来越多的魂魄开始尖啸,老者站在中间,沧桑凹陷的面颊上落下两行浊泪。
贺烈眼神一凝,将枯枝丢掉,若是他们要硬闯,那他只能将他们全数斩杀了。
又是一道黑影拔地而起,贺烈正要将它斩杀,就听见一声咆哮。
金色的光影一闪而逝,落地时,是两截破碎的铜狮子。
——盘桓骆氏大宅多年的铜狮子最后一次守护了宅子的主人。
那黑影却在靠近祠堂时被拦下了。
哐当一声,祠堂的大门应声而开。
穿着空荡白袍的青年扶框而立。
他苦笑道:“三舅公,如何需要付出这般代价。”
“康欣年幼,不必卷入此事。”他手上的阴气托住那道冲向祠堂的黑影,黑影转瞬间化为一个梳着羊角辫的八九岁女童。
她落在地上,有些懵懂地歪着头看着楼月西。
“不必卷入?哈哈哈哈哈——”老人,也就是三舅公骆正诚发出凄厉的笑声,“若不是你,我骆氏近百人如何会死?!”
倚在门上的青年神色变得有些悲伤。
却激起了骆正诚更深的怨恨:“阿妹一时心软,将你这祸害接入兰雪院,却害得我骆氏家破人亡,我今天就要你偿命!”
他十指成爪,周身黑气暴涨。
却没想到下一刻萦绕在他身上的黑气却尽数朝青年身上涌去。
黑气如同汹涌的海水,形成巨大的漩涡,而青年就是漩涡唯一的中心。
“楼月西!”贺烈冲上去时,只抱住青年软倒的身体。
满园的厉鬼因为失去阴气化为了生前的模样,他们一个个立在原地,很快被祠堂林立的牌位吸入。
老者来不及大喊,也同样消失在刻着骆正诚三个大字的木质牌位中。
贺烈拉起楼月西的衣袖,果然,阴气一路蔓延到了心口。楼月西抿抿唇,低声道:“还要麻烦贺队送他们去酆都转世……”
“我、我待会……可能不太好看。”楼月西挤出一个笑脸,“你不要看、看我。”
“我在祠堂里……你出去。”
楼月西一边说一边想撑起身体往祠堂里走。
但他本是强弩之末,又吸收了骆氏三十余人的阴气和怨气,这具靠着贺烈的阳气苟延残喘的□□再也支持不住,竟然只能爬着向前。
贺烈沉默着把楼月西抱进了祠堂。
里面一片昏暗,所有的雕花窗户都从内部上了封条,被木桩钉住,上面写满了符咒。
整个祠堂里唯一的亮光来源于供在牌位下的一对火烛。
“你出去!”楼月西爆发出近乎咆哮的声音,“出去!出去!”
“贺烈!”他的喉咙像是被砂纸打磨过,变得粗粝不堪。
贺烈抱住他,被他打开手。
楼月西撑着身体往案台下爬去。
“你出去!”
楼月西看到案台前停着一双鞋。
因为雨中的一番打斗,沾染了不少泥水。
那双鞋停下了。
楼月西缩成一团,声音不再高亢,隐含着哀求的意味:“出去……”
“不要看我……”
然后一只手伸了进来。
楼月西爆发出尖啸声,化为枯骨的手指一挥,贺烈的手背上赫然出现了三道见骨的血痕。
“我不看。”贺烈低声道,声音一如既往的稳定,像是丝毫没有感觉到痛楚,“楼月西,我不看。”
“但你需要我。”他轻声安抚着,“把血舔掉。”
听到血字,楼月西颤抖起来。
他想伸手去查看贺烈的伤口,又怕他察觉到自己的尸化。他全身都好痛,血肉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化。
楼月西痛的想把贺烈吃掉。
“把血舔掉。”
楼月西脸部的皮肉也在消失,他感觉到了,眼球暴露在空气中是凉的。
而这个一无所知的男人还在诱惑他。
如果他看见……也会离开自己。
那么,把他吃掉好了。
他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