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第105章
天幕终于黑了下来。
宫中掌起了影影绰绰的灯。
卫原紧跟在赵长宴身后,从地宫走了出来。
外面便是承安殿,描画着水墨山河的屏风后玄色纱帐晃动,长案一隅摆放着笔墨纸砚,有风从殿外吹来,纸张沙拉作响。
一切,都和赵长宴离宫前一样。
卫原惊诧地四下张望完,再次回身,望向身后的出口。
那出口掩在承安殿一方不起眼的墙壁之下,里面台阶往下铺展,望过去,便是他们刚刚走出来的镶嵌满壁夜明珠的长廊。
长廊连接一处偌大地宫,若穿过地宫,便是皇宫之外。
卫原震诧许久,终于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皇上,您是怎么发现这承安殿竟有地宫的?”
赵长宴抬起眼眸,凤眸中映着宫灯,灯影摇晃。
大宁皇宫中的地宫,自开国便有,作为宫中秘隐,只有每代帝王亲口相传。他曾经是赵玄瀛,自然知道这个秘密。
但赵长宴只是淡淡道:“无意发现的。人都准备好了吗。”
卫原急忙道:“回皇上,都已准备好。”
赵长宴慢慢走到承安殿之外。
原本守在外面的几个赤炎军,已被燕西兵从内里清理干净了。他站在檐下,回头望了一眼。
透过窗扉一隅,隐约可见承安殿后波光粼粼的碧波湖,和湖水对岸书心居的一点灯火。
他看了片刻,转身,抬眸望向漆黑的夜空:“时辰到了。”
来不及去看她了。
果不其然,他话音堪堪落下,有兵从前面匆匆跑来:“皇上,谢淮安带着数万赤炎军到南宫门了。”
赵长宴颔首,轻声道:“动手吧。”
南宫门外尚还戍守着赤炎军。
谢淮安立在马上,带着数万休整好的赤炎军,行到宫门前。
守门护卫行礼之后,喊道:“谢大人到,开城门!”
他喊声高亢,在寂静的夜晚格外清晰。
可南宫门,竟没有开。
空中的风忽然吹紧,谢淮安的心,也倏然沉下来。
守卫还未反应过来,转身去拍身后的门:“谢大人到,开城门!”
回应他的,却是密匝的脚步声。
守卫迟钝抬头,竟看到数不清的燕西兵,出现在了南宫门城墙之上!
“这这”守卫惊吓得面色发白,而谢淮安握紧手中的缰绳,抬起眼睛。
即便是夜色浓重,也遮掩不住他眼底晦暗的震诧。
燕西兵是怎样瞒过守卫,悄无声息地进去的?
谢淮安在冷沉的夜色中,忽然绷紧了下颌——是密道。
这一刻,他想起了一年前赵长宴的忽然失踪。
可怎么会有密道呢?
大宁建朝数百年,他在朝中沉浮十年,就连辅佐过两任帝王的苏修远,都从未听说过大宁宫有密道。
谢淮安颈下绷起条条青筋,此刻他已顾不得多想,掉转马头立在了城墙之下。
上面的燕西兵已整齐地立在城墙之上,数不清的弓箭搭下来,箭端闪着冷芒,在月光映照之下一片寒肃。
“大人,我们怎么办?”跟在谢淮安身边的飞翎也惊诧慌张起来。
燕西兵忽然占据了皇宫,这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
谢淮安眼眸耷下,但他的双眸,却罕见地弯起来。
他在笑,但笑意不达眼底,带着逼人的煞气。
谢淮安沉沉道:“那就攻。”
不过是一道宫门,他有数万身经百战的赤炎军,还怕城楼之上那点儿燕西兵?
谢淮安下了令,几乎是转瞬之间,赤炎军扑向南宫门。
可就在赤炎军扑向南宫门那一刻,不远处有号角,忽然高亢吹响。
紧接着,数不清的铁骑踏地声从远处急速而来!
谢淮安倏然回眸,就见四面八方,忽然包抄过来密密麻麻的燕西兵。
他瞳仁微颤,原来燕西兵并不只在宫中,还埋伏在宫外,看这个阵势,怕是早就在等他了!
那群燕西兵转瞬到了他们面前,而与此同时,又有一批身着青色兵甲的兵从侧方,横插其中。
谢淮安的脸色阴沉起来。
一旁的飞翎盯在那群青甲士兵为首的人身上,咬牙从怀中拿出一枚兵符。
“陇右兵符在此!陇右军要反叛不成?”
那群青甲兵正是刘十带领的陇右军。
而刘十看到飞翎手中的兵符,不屑一笑,早没了从前对谢淮安恭顺又忠心耿耿的模样,他高喊道:“我们陇右军不认兵符,我们只认皇上一人!”
他高喊的声音落下,燕西兵和陇右军一齐发出呐喊。
飞翎恨恨地将陇右兵符掷在地上,低骂道:“还好大人之前未将陇右军委以重任,他们那群边陲莽贼,果然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谢淮安回眸,望向他身后的赤炎军。
陇右军的叛变,在他的意料之外,但飞翎说得对,他从未彻底信任过陇右,他们的叛变尚还不足为惧。
而他身后的赤炎军,才是他的一切。
这些突发状况发生之后,赤炎军在震诧之后,也渐渐平静下来。他们握紧手中重刀,一身浑不怕的模样,全部望向谢淮安。
赤炎军战无不胜,他们什么都不怕。
哪怕现在燕西兵和陇右军的声势浩大,他们也毫不畏惧。
谢淮安回视着那一双双英勇的双眸,平静开了口。
“赤炎军听令,今日一战,以命相搏,我们不会输。”
“不会输!”赤炎军吼叫着,冲向包围四周的燕西兵和陇右军。
这一切发生得极快。
从南宫门之上出现了燕西兵,到他们战在一起,不过半刻钟的时间。
晚风从远处扑来,月光冷冷地照在南宫门之前,焰火升起,被风吹出偌大的影子。
两军兵器蹡然相交,但是——
“咔嚓——”
“咔嚓——”
“咔嚓—”
赤炎军的重刀和燕西兵的长刀、铠甲碰撞在一起,金属相交的刺耳声响了半瞬,紧接着,在赤炎军惊诧的视线下,他们的重刀从中间齐齐断开!
数不清的重刀从半空跌落地上,伴随着起伏不绝的咔嚓声,赤炎军的重刀,几近全部被砍断!
谢淮安双眸蓦地瞪大,喉咙猛地泛起一股腥甜。
他看着满地的碎刀,看着赤炎军齐齐在一瞬间呆滞,豁然明白过来——刀有问题!
是陈汲!
谢淮安目眦欲裂,那一身威重再不复平静,一瞬间怒意滔天。
“杀——”燕西兵和陇右军叫嚣着,举刀挥向尚在呆滞中没有回神的赤炎军。
锐器入肉,“噗呲”声响起,即便再血性的赤炎军,赤手空拳也无法敌过那密不透风的锋利兵器,一时之间,鲜血飞溅!
而更诡异的事情出现了。
燕西兵的长刀直插入赤炎军的胳臂双腿,鲜血飞溅的顷刻,原本还红着眼要肉搏的赤炎军,忽然闭眼倒了下去。
玄铁重甲砸在地上,沙尘扬起。
“他们的兵器有毒!都小心!”飞翎在混战之中意识到,顿时厉声喊道。
可即便赤炎军再防备,一切已于事无补。
没了兵器,宛若雄狮丢了爪牙。再强悍的□□,也比不过锋利的刀刃。
越来越多的赤炎军倒了下去。
谢淮安已立在马下,腕上青筋爆起,身上覆满了鲜红的血。他的重刀,是唯一没有被替换的,可是,又有什么用?
陈汲的叛变,给了赤炎军致命一击,他已在转眼之间,立在了必败之地。
远处的火光冲天而起,金属撞击声在深夜之中,像是砍在人心上。
苏雾裹着墨色的斗篷,站在书心居的阴影中。
她知道,赵长宴已经来了。
外面的厮杀声响彻天际,她心神慌乱着,再也坐不住了。
赵长宴回京,比她预想得要快,那眼下南宫门处的战况,是她不敢想象的。
她怕谢淮安输,更怕赵长宴输。
“初榴,准备好了吗?”苏雾深呼吸之后,在阴影中转身,悄悄问向身后的人。
初榴拿着手中的木棍,点了点头。
不久,两人蹑手蹑脚地从阴影中走了出来。
两个壮硕的嬷嬷亦察觉到今夜有变,正神情惊惧地望着远处。苏雾和初榴趁着她们失神的间隙,深吸一口气,猛地举起棍子击向她们的脑后!
两个嬷嬷连声都没出,齐齐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
苏雾握着棍子的手心出了一层汗,她先俯下身子探向两个嬷嬷的鼻息,确认她们是晕过去后,才对初榴道:“走,去前面。”
初榴点头,跟着她往前走。
今夜宫中掌起的灯并不多,道路明明暗暗,宫中并没有什么人。苏雾刚刚要松口气,可刚转了一个弯,忽然两柄长刀拦在了她的面前。
苏雾心中,陡然咯噔一声。
今夜事变,宫中看管苏雾的人虽少了大部分,却仍有人在这里守着她。
拦着她的是两个赤炎军,他们一直守在书心居附近,虽不知外面情形,但那刺耳的砍击声声声入耳,两个人正心慌着。
所以见苏雾偷跑出来,两人没了往日的恭敬,厉声道:“苏大小姐莫让属下们为难,快回去!”
明晃晃的刀停在她的身前,苏雾心中一时恼恨,可赤炎军视谢淮安的命令如命,他们不可能放她过去。
苏雾咬着牙,刚转过身,却在这一刻,身后忽然传来两声闷哼。
苏雾回头,竟看到方才的两个赤炎军全部倒在了地上,而他们的后面,是阴郁着一张脸的灵秋。
灵秋身旁,还有手还在抖的汪嬷嬷,以及几个她宫中的婢女,她们也是各个手里拿着棍子。
汪嬷嬷见两个赤炎兵倒下去,吓得捂住了胸口:“上天保佑,还好倒了,”她说着,看向苏雾,“公主说今夜有大乱,是帮您逃出去的好时候,所以带着老奴和几个丫头早早埋伏在这里。我们正愁没机会动手呢,还好您吸引了他们的视线”
苏雾听完,一脸惊诧地望着灵秋。
她从未期望过灵秋要为她做什么,在她眼中她只是个需要被保护的小女孩,可今天,这个一向冷清的小女孩,竟也会来救她。
灵秋仿佛看不到她眼中的撼动,上前面无表情道:“快走,乱。”
她是让她趁乱快走。
此时一切紧迫,苏雾知道自己不能再在这儿磨蹭,她只好压下心中的感动,轻轻抱了抱灵秋,道:“今夜太乱了,公主快些回去,我先走了。”
告别完,她不再拖延,快步从这里离开。
她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黑暗中,灵秋也转过身,她虽还是绷着一张脸,但脚步明显轻快许多。而杵在一旁的初榴,见自己已经追不上苏雾的脚步,只好垂着头,跟着灵秋回了她的宫中。
城门之下的赤炎军,几乎毫无还手之力。
而城楼之上的燕西兵,正搭着弓箭,一支支乌黑长箭宛若闪着黑芒的流星,从上空直射而下。
箭并不茂密,每一支,瞄准的都是赤炎军的腰腹四肢。中箭之后的赤炎军,便如被兵器砍中那般,闭上了眼,再也醒不过来。
赤炎军夹击在燕西兵和陇右军之下,不过一个时辰,尚还能站起的赤炎军已经所剩无几。
大部分燕西兵和陇右兵已经不动了,只是面无表情地立在一旁,看着仅剩的赤炎军在挣扎。
结果已见分晓。
赤炎军一败涂地。
谢淮安提着重刀,一步步往城下走,刀尖划在地面上,蹦出星点火星。冽月色照在他的身上,宛若幽幽寒芒,而袖摆之上烙印的烈焰图腾,已被暗红色的血渍淹没。
他最后,停在了南宫门之下,慢慢抬起了头。
不知何时,赵长宴已经立在了南宫门的城楼之上。
月光如练,铺在他的身上,他半张脸冷白若玉,眼眸微阖着。
立在他身边的燕西兵,垂手静立,而赵长宴,却搭着一把玄铁重弓,在高高的城墙之上对准了他。
风又起了。
乌黑的箭端寒光毕现,赵长宴墨发扬起,长指勾动。
他面无表情地俯视着他,谢淮安持着重刀,在这一瞬间,忽然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他好像看到了宫变那日的赵玄瀛,他们两人的身影,仿佛在夜影之中重合起来
谢淮安微怔之时,赵长宴在皎白的月轮之下,长指松动——
却在这一刻,他的身后传来一声熟悉的惊呼。
“长宴,不要杀他”
赵长宴在心中叹息一声,在弓箭射出的一瞬,还是将它往下挪了半寸——
乌黑长箭在夜空划过冷寒弧光,“噗呲”一声,长箭穿过谢淮安的腹部,震颤着,钉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