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45章
赵长宴缓缓收回手,未再说话。
苏雾又往后退了一步。
下颌上那抹渗人的凉意还残留着,她不喜欢,抬起手抹了一下。
赵长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的动作。
“殿下还不走?”苏雾看到他这古怪的笑意,浑身发寒,不由又催了一遍,“您再不走,我就”
“我走。”他轻轻开口。
“哦,”苏雾将自己后半截话咽了下去,“那您走吧,总之我不会退亲的。”
赵长宴深深望她一眼。
“那本王,祝苏大小姐喜结良缘。”
“谢谢。”苏雾冷着脸回道。
她说完谢谢,赵长宴果然就离开了。
苏雾望着空无一人的房间,擦了擦额角的冷汗。
“总算走了,”她瘫软在床榻上,舒了口气,默默念叨一句,“情债最难缠。”
赵长宴回到明王府。
赵娉婷依旧在江清苑候着,她想看看,她的兄长彻底放下苏雾的样子。
“兄长,苏姐姐真要成婚了吗?”于是,赵长宴一踏入江清苑,她便跟在他身后“不安”地问道。
赵长宴似乎看不见她,径自入了房间。
赵娉婷望着他的背影,迟疑一瞬,又跟了上去。
她自顾自念叨着:“其实苏姐姐能重新开始也挺好的,谢都督地位显赫,这也算是一段好姻缘,难怪从前在金陵寺,姐姐和谢大都督那样熟稔”她停顿了一下,又接着道,“兄长,姐姐也觅得良人了,你是不是也该考虑考虑自”
“滚。”赵长宴忽然道。
“兄长?”
“滚。”
“兄兄长,是娉婷说错了什么吗”
赵长宴没了耐心,他冷声唤道:“卫原。”
“属下在。”卫原顿时出现在房间里,他看了一眼赵长宴的神色,急忙道,“属下这就将她带走,是属下失职,日后绝不再让无关之人踏入江清苑。”
他说完,拉着赵娉婷往房间外走去。
赵娉婷抗拒不了卫原极冷硬的力气,她被拖拽出去,泪眼婆娑地望着赵长宴的背影:“兄长,娉婷做错了什么,您为何对我这样”
她的声音,许久之后才从江清苑消失。
赵长宴静立在房间中。他的眼前是那方罗汉榻,小几上还如苏雾离开前那般,摆满了话本。
他走过去,随手拿起一本,里面讲的是将军和小姐的传奇佳话,话尾一页,书着他们的结局:夫妻二人从此过得恣意快活,实乃天赐良缘。
天赐良缘
赵长宴薄红色的唇角掀起讥讽的弧度。
所为天赐良缘,只能出现在话本里。
他重活一世,知晓后事,苏雾和谢淮安的婚事是成不了的。
谢淮安的母亲很快就死了,谢淮安要守孝三年,三年不能婚娶。
他和苏雾只能定下亲事,将婚期定在三年后。
而上辈子,他在三年后、他们大婚前夕,亲手斩杀了谢淮安。
至于这辈子,不过是再杀他一次而已。
她永远不会有嫁给别人的自由。
提亲过后,一应成婚的流程顺利进行着。然而在要定婚期的时候,谢府出事了。
清晨,空中还蒙着薄薄的雾气,天色暗沉沉的,还未放明。
苏雾披着素白的斗篷,匆匆从马车上下来。
谢府小小的二进院子,已经挂上白色的丧幡。
“小姐,您慢些。”云桃在她身后小跑着,“您当心些,别急坏了身子。”
苏雾没有说话。虽然她早知道会有这一天,但当它来临时,她仍旧觉得震惊和难受。
那个笑呵呵的、总是喊她菀娘的谢老夫人,竟然没有了。
她步履匆匆迈进院子,之前给她开门的老奴见是她来了,苍老的眼睛一下子流出泪来:“苏小姐,您总算来了,快去安抚一下大人吧。”
“年叔,您别着急,我这就去看看淮安。”苏雾急忙应道,又回头望一眼云桃,“你在这里帮着年叔。”
谢府院子小,人也少,而谢淮安这样的身份地位,估计不多时,会有许多人来吊唁,年叔一个人肯定不行的。
她粗粗安排完,快步走进灵堂,一眼就望见谢淮安穿着白麻孝衣,跪在堂中。
苏雾走到他身旁,先跪下朝灵堂认真地叩了三首,才轻轻拉了拉他的袖摆:“淮安,我来了,你不要太难过”
谢淮安显然一夜未眠,他的眼底满是红色的血丝,下巴上长出一层青色的胡茬。
他慢慢朝她看过来,轻轻摇头:“没有难过,母亲昨夜是笑着走的。”
跪在另一旁的翠嬷嬷顿时低低哭泣起来。
她替谢淮安说道:“昨夜,老夫人和往常一样,用完晚膳便笑眯眯地躺在床上,她拉着大人的手,说了好一会儿话。老夫人说起大人幼时顽劣不听话,问了大人好多遍他现在怎么不爱说话了”翠嬷嬷说着,声音哽咽起来,“随后,老夫人又提起你们的婚事,她笑着说真好啊,她很高兴,然后,老夫人就就睡着了。半夜的时候,我起夜时心里不踏实,进去望了一眼,老夫人老夫人就没有气息了!”
翠嬷嬷哭得泣不成声,险些昏厥过去,她侍奉谢老夫人一辈子,谢老夫人走了,把她的命也带走了一半。
苏雾眼睛也红了。
她轻声道:“老夫人走的时候无病无痛,算是喜丧,是我们的福气,嬷嬷和淮安,一定要想开些。”
“老奴知道,”翠嬷嬷擦着满脸的泪水,“小姐多劝一劝大人吧,昨夜大人帮老夫人小殓后,就闷不做声布置灵堂,然后便长跪不起老奴们也劝不动”
“我知道了,”苏雾哑声应道,“嬷嬷也劳累了,先去歇一歇吧,我在这里陪会儿淮安。”
“诶,辛苦小姐了,老奴去帮一帮老年。”翠嬷嬷佝偻着身子,慢慢站起来,踉跄着走了出去。
灵堂剩下他们两人。
苏雾拭去脸上的泪水,起身去了院中,用干净的热水打湿帕子,又重新回到谢淮安身边跪好。
她把手帕轻轻递过去,低语道:“你先擦把脸吧。”
谢淮安接过帕子,却没有动。
水渍从帕子上滴落下来,啪嗒啪嗒,苏雾没有催促,只安静地跪在他身旁。
灵堂中的灯烛跳了一下。
许久,谢淮安轻声道:“我们的婚事,怕是”
“没关系,”苏雾轻轻摇头,“我可以等。”
谢淮安眼眸敛下,随即,缓缓握住她的手。
他常年握刀剑,一双手骨节分明,掌下一层薄茧,然而握在她的手上,却分外轻柔,仿佛怕弄疼她。
苏雾垂着眼眸,任他握住。
掌下的手柔软又温暖,烛火在他的眼底层层晃动,谢淮安沙哑着声音,忽然开口:“我在母亲面前起誓,将永不负你。”
苏雾指尖震颤。
这誓言她承受不起,她慌乱地摇头:“我不要你起誓,你只要好好的就行”
谢淮安却笑了笑,他抬眸,望向堂中的灵柩,缓缓开口:“我年少时家道中落,父亲走得早,母亲一人将我抚养长大,她吃过很多苦,却没想到,要安享晚年的时候,逢了一场祸事,从此神志不清。她糊涂之后,我才慢慢明白,世事变化,能护好自己珍重的人,才是幸事。”
苏雾仓惶地听着。
谢淮安顿了顿,又缓缓地继续说道:“我的余生,可能很短,只够护好一个人了。”
灵堂外有风刮过,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外面下雨了。
白色的丧幡被雨水打湿,在风中扑簌簌地摇着,天穹深处,乌云如墨,漫布四处不堪重负。
苏雾忽然弯腰,对着灵柩重重叩首。
她紧咬着牙,眼眶通红,额头磕在冰冷的地面上,红肿疼痛。
她再也不敢多说一个字。
三天之后,谢老夫人下葬,从此归于尘土。
葬礼刚一结束,谢淮安就收到皇上的抚慰,和再次调派他去岭南的诏令。
那日晨光熹微,空气中浮着淡淡的露气。
苏雾簪着白栀子的玉簪,穿着一身暗纹缟色的细锦裙,清泠泠地站在京郊成片的桂花树下,给谢淮安送行。
她将手里沉甸甸的两个包袱递给他,细语道:“这个里面装着翠嬷嬷连夜做的牛肉干和一些吃食,另一个是我前些日子给你做的春衣,我的针线活不好,你穿得时候不要笑我。”
她故意这样说,想哄着谢淮安笑一笑。
自谢老夫人去世后,他几日之内消瘦不少,眉宇间时常拧着,容色积威,让人不敢靠近,看着有些孤独。
谢淮安知她的心意,闻言,极浅地弯了下唇角:“不会的,谢谢。”
苏雾乖乖巧巧地一笑:“我们之间,还说什么谢谢。”
谢老夫人去世,谢淮安要守孝三年,他和苏雾的婚期便定在了三年之后,如今苏雾,已是谢淮安未婚妻的身份。
谢淮安低声道:“也对。”
他将两个包袱交给飞翎,望了眼前方。
早春时节,京郊还有些荒凉,偶有树木抽了嫩芽,大多还是光秃秃一片。
不远处一支黑衣重甲的赤炎军,面容肃穆,已立在潮湿的露气中,整装待发。
苏雾也跟着他看了一眼,不由问道:“你才回京半个月,怎么又要去岭南,是岭南出了什么事吗?”
谢淮安眼底有些深。他没有回答苏雾这个问题,只道:“我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你在京中若有什么事,一定给我去信。”
“嗯。”苏雾乖巧地点头。
“我该走了。”
“好,”苏雾朝他眯着眼睛笑了笑,“我在京中等你平安回来。”
谢淮安一顿,忽然弯下腰,在她的发上落下浅浅一个吻。
他的身子高大,胸膛宽阔,苏雾笼在他的阴影下,嗅到他身上浅淡而寂寥的禅松香。
她攥紧手指,直到他起身。
不远处的飞翎,已经红着脸移开视线。
苏雾牵动着唇角,机械地露出一个羞涩的笑容。
谢淮安静静望着她,许久,他低声道:“我走了,照顾好自己。”
他转过身,不再留恋,高大的身子逆着光,往队伍前面走去。
苏雾朝他机械地摆手,直到他们快马疾驰,消失在京郊冷寂的长道上。
她收回酸涩的胳膊,在原地站了好久,露气打湿她的衣裙,她狼狈转身,乘上回府的马车。
时节已过二月,天气忽冷忽暖。
苏雾顺利完成了攻略谢淮安的剧情,却并没有像以往那样松一口气。
她日日宅在府中,望着天空云起云落,看着院中的柳树抽枝发芽,神情有些茫然。
生老病死,四季变化,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她真的是在书中吗?
苏暖拉着陈汲,蹦蹦跳跳地从她的院子外路过,温氏怕她思念谢淮安,差人在她院中凿了一个水塘,在里面养起两只鸳鸯。
两只鸳鸯在春水中闲适地游荡,时不时用尖喙戳戳翅羽,在塘中溅起一片晶莹水珠。
一切都是鲜活而明亮的。
苏雾陷入了茫然。
如果继续按照书中的剧情走,这予她温暖和安心的尚书府会困顿潦倒,谢淮安会死,她会死,赵玄瀛会生不如死。
这一切的鲜活和明亮,都会以悲惨而收尾。
而她,会是将这一切推向深渊的罪魁祸首。
她要伤害很多人,才能换到回家的机会。
她这样做,对吗?
她反问着自己,心口抽疼。
可是她若不这样做
苏雾疲惫地闭上眼睛。
魏老师年前的体检单,浮现在她的眼前,上面很多结果已经亮起红灯,她血压高,心脏也不太好,身边离不开人。
若她完不成剧情,回不了家,她无法想象那所谓的系统会给她在现代安排一个什么样的结局。
会不会是魏老师早上起来,见她迟迟不出来,笑呵呵地去她房间喊她起床时,忽然看到她猝死的冰冷冷的尸体?
苏雾的睫毛颤着,她不敢想象魏老师看到这些,能不能撑得过去。
那是她的亲妈,将她一个人含辛茹苦带大,视她若掌中宝心头肉的亲妈。
苏雾的眼角啪嗒啪嗒落下了泪。
她这一场经历,终是不能两全。
她必须要做出选择。
苏雾缓缓睁开了眼睛,刺目的天光扎痛她的眼,她的脸色白皙得近乎透明。
“这是个书中的世界,全都是虚构的。”她念叨着,像是在努力说服着自己。
渐渐地,她就信了。
这就是个书中的世界,无论是谢淮安,还是赵玄瀛,还是偌大的苏府,都是不存在的,他们只不过是作者笔下的产物而已。
而她,在书里做个罪人,没关系的。
那日之后,苏雾的迷茫便渐渐消失了。
她好像又恢复到从前的时候,心情也一日日明快起来。
当水塘里的鸳鸯被她养胖一圈的时候,苏府忽然接到宫里来的请柬——灵秋公主十岁的生辰宴要到了,太皇太后在明颐行宫设宴,邀京中勋贵女眷前去赴宴。
那张请柬,邀了温氏、苏雾和苏暖。
苏暖将请柬看了三遍,眉头皱成小小的川字:“怎么又要参加太皇太后的宴会,她老人家就这么闲的吗?”
温氏一听,急忙去捂她的嘴:“胡说八道什么,能收到这张请柬,说明太皇太后记得我们苏家,我们该好好谢恩才是。”
“我又不喜欢,”苏暖闷闷道,“那些宫里的人讲规矩得很,我每次见到他们,就心惊胆战的,生怕说错什么话被灭门。”
苏雾在一旁听到,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十四岁的生辰才过不久,明明长了一岁,姐姐怎么瞧着你像三岁小娃娃呢。”
“可不是,”温氏嗔笑着看着苏暖,“都快及笄了,还将灭门这种怪话挂在嘴边上,羞不羞?”
苏暖气闷地鼓起腮帮子,将手中的请柬一把塞回温氏手里:“你们就取笑我吧,反正我就是害怕!”
温氏收好请柬,笑盈盈道:“要是害怕,你就跟紧姐姐和我,我们说什么,你就说什么,就不会出错了。”
“只能这样了,我又拒绝不了,不过,”苏暖葡萄一样的大眼睛转了一个圈,“为了壮胆,我要带着陈汲。”
“你跟你的侍卫真是形影不离,”温氏无奈地笑,“也不知道避避嫌。”
“避什么嫌?”苏暖一脸懵懂。
温氏见她的神情,知道自己多想了,便笑道:“没什么,母亲允了。”
“嘿,这还差不多,”苏暖嘻嘻一笑,“我这就去和他说一声,让他好好准备。”
她丢下这句话,撒丫子就跑了。
温氏望着她的背影,叹了口气。
苏雾知道温氏的担忧,她却没有说什么,只笑吟吟地捏起温氏的肩膀,闲聊道:“母亲,明颐行宫在哪儿,好玩吗?”
温氏被她一打岔,不由将方才的担忧暂时搁下,笑着回她:“明颐行宫离春和园不远,里面有京中最好的温泉池,因而比别处暖和不少。即便现在是早春,但行宫里的百花估计早就开满了。”
“那必然十分好看的。”
“对呀,听说前些日子,皇上也搬去行宫小住,最近你父亲上朝,都是去明颐行宫呢。”
“那我们岂不是会遇见皇上。”
温氏沉思一会儿,摇了摇头:“皇上朝政繁忙,不会理会生辰宴这些琐事的,何况到场的都是女眷,他更不会参加了。”她说着,温柔地拍了拍她的手,“不用捏了,母亲不累。”
她拉起苏雾的手,转过身一脸慈爱地望着她:“不过,你现在身份又不一般了,这次去行宫,一定要谨言慎行对了,母亲还得给你准备一身得体的衣裳。”
“我晓得了,谢谢母亲费心。”
母女两人又闲聊一会儿,温氏便离开,去给她们姐妹二人准备参加生辰宴的衣裳去了。
苏雾也回到自己的院子。
午间的阳光暖融融地照下来,水塘中的两只鸳鸯并肩游着,闲适又恣意。
她撑着下巴,坐在廊下的美人靠上,盯着两只鸳鸯若有所思。
云桃端着一盘新出炉的栗子走过来,看着苏雾在出神,疑惑地望向水塘,狐疑道:“小姐,您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它们是怎么在一起的。”
云桃挠了挠头,觉得她这个问题有些莫名其妙。
她将栗子放在苏雾手边,嘀咕一句:“天生一对呗。”
苏雾听到她的话,奇怪地笑了笑。
对啊,天生一对。
在这个书里的世界,唯有赵玄瀛,和她是天生一对。
而她和赵玄瀛的重要剧情,已经拉开帷幕。
苏雾伸着葱白的手指,从盘中缓缓拾起一个栗子,剥了壳。
澄黄甜软的栗肉圆滚滚地落在她的掌心,她抬手一扔,栗肉落进水塘,两只鸳鸯便不紧不慢地扎进水里,在水中寻找起栗肉来。
她也该找到自己的目标了。
下一步,她要彻底攻略赵玄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