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纸包不住火
钱公公面色古怪,怎么是个姑娘家?又见谢钰避之不及的模样,就想当然以为是他家殿下在民间欠下的风流债。
“咳!”钱公公清了清嗓子,压低声音问,“殿下,是否要老奴帮您料理了?”
至于如何料理,无非是以权钱压人,甩一张三千两的银票让门外的女子离开他家殿下。
若是郡王爷还有三分兴趣,就把她带回京城收作一房姬妾,等郡王妃过门诞下世子后,再恩准她开枝散叶也未尝不可。
谢钰瞥一眼钱公公滴溜打转的眼睛,就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他无可奈何地笑了笑,悄声道:“门外那位,就是你期盼已久的郡王妃。”
钱公公难以置信:“殿下,莫要开老奴的玩笑。平民女子岂能成为郡王妃?哪怕收作妾室,都是她祖上积德。这这这,若王爷泉下有知,该叫老奴不得好死了!”
话毕,谢钰收敛笑容,眸间寒意顿生:“我听父王的话习武,顺从母妃的意思去国子监求学、入仕,为九皇子筹谋,后又为郡王府的存续退居清河藏拙。小王想要什么,便没有什么。我有的都是父辈的余荫,是上面那位的赏赐,从未有过独属于我的人……”
钱公公悚然一惊,不知为何殿下要说如此大逆不道的话。可他看向谢钰,像在看一位陌生人,温润的风目凝望虚空中的一点,仿佛一块即将融化殆尽的坚冰,不由生出几分同情。
殿下他,一直以来太累了么。
“老奴也是担心……”钱公公结巴道,“就是王妃点了头,陛下也不会轻易让您决定自己的婚事。”
宗室子弟,尤其是谢钰这般与皇室关系紧密的世家子弟,他们的婚姻都是朝堂上的筹码,牵一发而动全身,谈何自由?
想到这儿,钱公公苍白的脸总算恢复一丝血色,理直气壮起来。
孰料,谢钰只淡然无谓道:“我有我的法子。去请李当家进来罢,只是我暂时不能暴露身份,还请您帮忙遮掩一二。”
殿下都说上“您”了,钱公公也只好连声道,“折煞老奴了,”忙不迭将等候多时的李明琅请进来。
甫一见李明琅,钱公公就眼前一亮。皇城里美人如云,他也是见过世面的人物,李明琅说不上是最美的女子,却别有一番娇艳而生机勃勃的魅力。
如果说深宅大院里的贵女们是玻璃美人,是摘下来放在琉璃瓶中供人赏玩的芙蓉、牡丹,那么李当家便是丛生的荆棘上一朵大喇喇盛放的野蔷薇,难怪能轻而易举得到殿下的喜爱。
“是李当家吧?老奴听闻您率领临州军民共抗山匪一事,早就好奇您是怎样一位巾帼英雄,没想到居然这般年轻……里面请,殿下正等着您呢。”
钱公公躬身把人请进屋,态度恭谨,仿佛方才在谢钰面前对李明琅大为不满的人不是他。
李明琅狐疑地看他一眼,郡王府的宦官都这么狗腿么?
她有些拘谨:“公公不必多礼,那些都是明琅应该做的。”
海知府的书房近些日子李明琅也来过数次,有时城门告急,山匪连夜骚扰,她便宿在书房的榻上,方便杨岘等人与她沟通。
不过一夜,书房就换了副样子,普通的缂绒地毯换作金丝麒麟毯,博山炉由铜的换为镀金的,燃着幽幽的檀香,美人灯优美修长,灯罩上绘制的美人赏竹图栩栩如生,显然是宫里的样式。
好一个奢靡好享受的郡王。
李明琅撇撇嘴,看向端坐在山水画屏后的矮榻上的郡王殿下,冬日熹微的晨光掠过屏风,影影绰绰,看不清他的模样。
咳。那人咳嗽一声,就见钱公公走到屏风后,矮身侧耳听了几句,再绕出来,笑着说:“殿下水土不服,有些风寒,不方便与您说话,李当家多担待。”
还是个身子骨孱弱的贵公子。
李明琅福一福礼,笑盈盈问:“民女李明琅,云生镖局总镖头,见过清河郡王殿下。今日叨扰殿下休息,不如民女先回去候着,等殿下病好了再来?”
钱公公瞥一眼谢钰的唇语,不免心中大震,他勉强笑了笑:“李当家不必多礼,殿下让您但说无妨。您是守卫临州一战的功臣,无论您要什么赏赐,殿下都会尽力满足。”
这小殿下倒是个痛快人!
李明琅放下悬了半日的心,说道:“小女子没有什么想要的赏赐,只是……在驱除城中里应外合的贼人时,不得已把想要弃城逃跑的知府大人请进了大牢。
噢,对了,还有一事,衙门的粮仓在抵御匪患时被山匪一把火烧了。这些都是民女的无心之失,还望郡王爷不计较才是。”
钱公公惊疑不定,连敷衍的笑容都挂不住了。他看一眼李明琅,再瞥一眼谢钰,一时哑然失语。
哪里是无心之失,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李明琅肆意妄为的结果。
他看李明琅的眼神,从看一朵企图攀附郡王爷的菟丝花,变为看一位乱臣贼子。
李明琅哪是良家女子?简直是个混世魔王!
见钱公公和屏风后头那位郡王都默不作声,李明琅心里嘀咕,莫不是她忘乎所以,没摸准清河郡王的脾气就来邀功,拍马屁拍到马腿上了?
她在众目睽睽下拿海知府下狱,无论如何都洗不脱。清河郡王硬要治她的罪,她也没法子,只得跟小谢做一对亡命鸳鸯。
李明琅忐忑不安片刻,目光却在扫过清河郡王坐着的一床碧蓝藕荷纹锦被时顿住。
那被子是她叫绿豆从客栈抱来的,盖了好几日,现在被一位陌生男子坐在身下,心里难免膈应。
可眼下她有求于清河郡王,这些细枝末节唯有当一阵风,吹过就忘了。
钱公公再度矮身转到屏风后边,随即带来清河郡王的一句话:“李当家不必挂心,这等琐事由殿下来处理,您回去等着封赏就是了。”
李明琅眼中晕开笑意,福一福身:“谢殿下恩典。……那,小女子这就告退了?”
“殿下说,李当家请回吧,让老奴送您几步。”
李明琅还想推拒,钱公公却快步跟上,躬身为她推开门。
“劳烦公公了。”李明琅颔首,“敢问公公贵姓?”
“谈不上贵不贵的,老奴的姓氏也是定亲王生前赏的,鄙姓钱。”
钱公公说罢,便不再张口搭话,适才的谄媚讨好一扫而空,手背在身后,下巴高抬,鼓似的肚子用汗巾子绷住,余光时不时扫向身旁的李家娘子。
李明琅若有所察,觑钱公公一眼,却对他前恭后倨的态度摸不着头脑,只得将其归咎于鸡犬升天式的傲慢。
登上马车前,钱公公终于憋出一句2话:“李当家可曾婚配?”
李明琅以为清河郡王要乱点鸳鸯谱,派手下宦官来试探,连连摇头:“小女子已有婚约。”
“听闻李当家年少失祜,可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李明琅柳眉轻蹙,心道,关你这老太监什么事?
但她的性命暂时拿捏在清河郡王手里,即便是郡王府的宦官都不能得罪,只好扯扯嘴角,尴尬道:“未曾。不过,我们定亲时有云湘城的汪县令和一众父老乡亲见证,想来也是一样的。”
定亲?!钱公公听得心惊肉跳,肚子上的赘肉都跟着打颤,看李明琅的目光愈发复杂。
再一想郡王爷提及李明琅时温柔的神情,钱公公倒抽一口凉气,简直想把方才诘问李明琅的几句话吞回去。
他顾忌李明琅出身低微,唯恐她跌了郡王府的身份,可是,一切终归要看郡王殿下的意思。毕竟,他是郡王爷的忠仆,不是定亲王府和皇宫内廷的下人。
“李当家慢走,哎,老奴扶您上马吧。”钱公公弓着腰,伸出胳膊搭住李明琅的手,把人好生送进马车,一边嘴上还念叨,“您这车轱辘有些磨损,不如晌午老奴遣几个小的送一辆新马车给您,也算郡王爷的心意。”
旁观一出变脸大戏,李明琅愈发茫然,推脱几句后就给绿豆使眼色,匆匆赶车离去。
回客栈的路上,李明琅越想越不对劲,清幽檀香萦绕鼻尖。
她猜测过,谢钰是官面上的人物,否则也不会轻易指挥得动被冯捕快称作“杨大人”的杨岘,更不可能号令几十位一口便是行伍出身的黑衣人。
清河郡王率军来临州,她也想过或许谢钰是郡王府的幕僚,或是郡王爷的亲戚……都姓谢,皆是京城人士,难免沾亲带故。
先前领她进知府衙门的影卫猛然闯入脑海,守城的一个月,她频频在谢钰身边见过此人。
山水画屏后相似的身影,檀香愈燃愈烈,浓烈到令人头晕目眩。
李明琅攥住车窗边的珠帘,一颗颗水蓝珐琅珠被她紧握在手心,而后一把拽下。
哗啦!
嘈嘈切切的声响惊到赶车的绿豆,慌忙问道:“小姐,没事吧?”
“没事。”李明琅咬牙切齿,面色如霜。
她知道,所有的一切全是她过于偏颇的臆想,若是告诉谢钰,那人会从后拥住她,下巴搁在她肩窝,微笑一如往常:“当家,在下受了好大的委屈啊。”
更何况,她与谢钰一同迎过那位郡王入城,除非神仙在世,有大变活人之法,否则他们绝无可能是一个人。
……万一,真的有呢?
倘若是旁人的事,李明琅再好奇也不过看个乐子,可是一旦涉及谢钰……
心就乱了。
她活了两辈子,不是十七八岁未出阁的姑娘,让她相信鹣鲽情深不如去信点石成金的妖术。
谢钰会与她浪迹江湖,相濡以沫,谢灵璧却不会娶她,更别说入赘云生镖局,那像什么样子?
李明琅眼眶发热,鼻腔酸涩,一股气梗在鼻尖,像仰脖喝了一大碗腌梅子做的果醋,又酸又咸,抬手抹一抹脸,才觉手心湿润。
她不喜欢被人欺骗,更厌恶把她当傻子耍,当个小玩意玩弄。
哪怕真相是她不乐见的,她也要亲自把谎言剥开。
“绿豆。”李明琅哽咽,“掉头,回知府衙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