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弥天大谎
“当家的,发生了何事?”谢钰在外边焦急叩门。
李明琅背抵住门缝,使劲全身气力往后压。门板震颤,谢钰推了几次都怕伤到她没能推开。
“别进来!”李明琅哽咽,眼眶通红,惊慌失措地环顾,想找一顶帷帽,遮一遮她满脸的红疙瘩。
脸上又红又痒,李明琅忍住用指甲抓挠的冲动,在心里把那蛊女骂得狗血喷头。
一定是今日去雷家寨遇见阿盆朵时,就中了她的花招!
难怪旅店老板和脂粉铺老板娘对雷家寨那样恐惧,这一手蛊毒可以说防不胜防。
“明琅。”隔着门板,谢钰低声说,“让我进去瞧瞧,不会有事的。”
李明琅咽下喉间的酸涩,心道,谁进来都可以,她此刻最不想见的就是谢钰。
过去她自负容貌,自信谢钰对她有意,也很大程度归因于自己长得不赖。如今她中了蛊毒,变成丑八怪,自个儿看了都恶心,叫谢钰怎么想?
“不许你进。”她瓮声瓮气道,“我能解决,用不着你。”
她伸长胳膊,从扔在椅子上的包袱里勾出一条丝帕,本是用于编在发辫里的装饰,现如今只得凑合着遮一遮。
等谢钰走了,她就带上几个信得过的镖师上山去,说不通就动手。她就不信了,拿那老婆子做要挟,阿盆朵敢不给解药。
木窗喑哑,李明琅慌忙系上丝帕,露出一双震惊的桃花眼。
“你,你怎的进来了?”
谢钰单手撑过窗框,轻巧地走进屋。他的剑眉微蹙,烛光掩映下,柔润的黑眸似笼罩在黑暗中。
手伸到李明琅后脑勺,就想将丝帕解下,却被李明琅啪地拍了下手背。
李明琅乜斜着眼睛,厉声问:“你不听我的话?”
“别的话自然会听,只是这一回……我很担心。”隔着茜色蚕丝帕,谢钰轻轻抚过她的脸颊,“当家的这是中了蛊毒?”
先时的慌乱已然退却,李明琅抬起手,想再度拍开谢钰,掌心却不自觉地贴在他的手背上。
两人呼吸相闻,嗅到谢钰身上那股悠然的檀香,李明琅的心绪平静了许多。
“我就是变丑了,你也云生镖局的上门女婿。”她咬紧牙根,“总之,我是不会放过你的!”
见她还有力气威胁人,谢钰也放下一半的心,但仍有一半挂在嗓子眼里。
他对蛊虫略有耳闻,就算立刻去请京里的御医,也要近一个多月的时间。
现在蛊毒仅伤及皮毛,谁知道会不会愈演愈烈,若是危及李明琅的性命,那雷家寨乃至宝盂县的人怎么死都不为过。
为今之计,只有找到那个蛊女,再做打算。
“当家的在旅店等一等,在下带几个镖师上山,去去就回。”
李明琅握住他的手腕,摇头道:“不成,我也得跟着去。”
谢钰另一手试了试她的体温,微微发烫,想来也是中蛊的症状。
“明琅,你在发热。”谢钰蹙眉,“连夜上山要是邪风入体,中蛊更深,伤了根骨,可如何是好?”
“我心里有数。”李明琅双手捉住他的手,眼睫轻颤。
谢钰叹口气,从包袱里翻出一件提花羊毛斗篷给她系上,帽檐缝着狐狸毛,整个人暖烘烘的。
“这天气就穿大毛斗篷,会被手下人取笑。”李明琅扯一扯鲜红的狐狸尾巴,讪讪道。
谢钰睨她一眼。
李明琅垂下头,系紧面纱,跟谢钰一块走出房间。
方才听到李明琅的尖叫,镖局的人都围在外面。等谢钰带着人出来了,众人才松一口气。
可是,当他们看到当家的脸上系的面巾,不由面面相觑。脑子快的已然反应过来,当家的午后去了雷家寨,这般模样定是中了蛊!
“真他娘的操蛋!”吕乐成一拳砸向墙面,墙灰窸窣落下,“当家的莫怕,属下这就点几个人,跟谢姑爷一道上山去,大不了把那雷家寨烧了。”
“敢伤到当家的脸,我看那妖女是不想活了!”
“上山找他们算账!”
颜青女也听到动静,打开门,瞧见李明琅遮着面,额头冷汗如豆的模样,眼眶里的泪水扑簌簌而出。
“琅姐儿,这是怎么了?”听闻李明琅中蛊一事,颜青女这般娴静文雅的女子也动了怒,讥讽道,“那妖女定是嫉妒你美貌,才下此毒手!”
李明琅好说歹说,才将一众要火烧雷家寨的人马和颜小姐哄回房,点了几个武艺靠得住人又忠心的镖师,叫上绿豆赶车,一行人踏着月色趁夜上山。
深秋寒夜,曲折山路间树林如鬼魅般荡起墨黑的涟漪。
雷家寨比白日里更加冷清,李明琅扶着谢钰的手下车,耳畔能清晰听到几匹马儿粗重的呼吸,镖师们吞咽唾沫,以及靴底踩在落叶上的声响。
“绿豆,你躲在车下边,不是我们你千万别出来。”李明琅吩咐道,“如果一个时辰后我们都没回来,你就下山找吕镖师报官。”
绿豆还是个半大少年,哪里遇到过这种要人命的大事。深更半夜的陌生山林,愈发加大了内心的恐惧。
他抹一抹眼泪,抽噎道:“小姐,你一定要平安回来啊。”再看一眼谢钰,可怜巴巴道:“姑爷,求求你保护好明琅小姐。”
“放心吧。”谢钰拍拍绿豆的肩,眼神示意他们跟上。
尚未走到阿盆朵家的竹楼前,谢钰就抬起手,让众人停下。
下一瞬,山风四起,阿盆朵轻灵诡谲的话音似乎从四面八方传来。
“哈,你们这些人,怎的又回来了?还是说,你改变了主意,要把你家男人让给我?”
李明琅额角青筋跳动,她不爱打女人,哪怕是上辈子害她最惨的舅母桑氏,她也没像对表哥朱学义一样拿出金乌弩来吓唬她。
但这阿盆朵,着实踩在她紧绷的心脏上跳舞,气煞人也!
她刚掏出金乌弩,就感到一阵清风拂过,眼前白衣一闪。
谢钰飞身而起,向他们斜后方的鸽子花树上猛地一踹——
“哎哟!”阿盆朵捂住胯骨从树影后滚下来,打一个骨碌,“你们汉人不是说什么怜香惜玉么?你敢对我下手,就不怕……”
铮!
冰轮剑出鞘,削发如丝的剑刃横在阿盆朵桐油色的颈侧。
她黑葡萄似的眼睛四下打转,看向遮得严严实实的李明琅,笑道:“哎,你家男人脾气真大,不怕他以后打你吗?要不从我这儿买个方子,保管他对你死心塌地,还能允许你养别的小白脸?”
“少废话。”谢钰面如寒霜。
剑鞘往阿盆朵膝弯软筋一敲,她就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李明琅冷着脸走上前,半蹲下身,捏起阿盆朵的下颌。
“白天我们得罪了你,我给你道歉。”
阿盆朵看向李明琅飞扬精致的眉眼,额头上贴一枚桃红的花钿,是她在山寨里从未见过的稀罕物事。
一旁的男人,包括那个武功最强的白衣男子也以她为尊,口称当家,说是个镖局的女镖头。阿盆朵没见识过李明琅一样的女人,把这些男人都踩在脚底下。
她的目光终于落在李明琅茜色的面纱上,噗嗤一笑:“你中了蛊?”
“不是你下的黑手?”李明琅挑眉。
阿盆朵哈哈大笑:“我说呢,你们怎么会大晚上的上山来,原来是你们的当家中了蛊毒!”
李明琅静静地看着她发癫,心里恨不得把此女敲骨吸髓。
笑够了,阿盆朵梗直脖子,不怕死似的说:“你们都这么想了,不如杀了我。我没什么好说的。死之前,能瞧一出好戏,也算没有白活。”
谢钰平素是云生镖局最好性子的人,此刻也顾不得其他,使个眼色,身后几名镖师就往阿盆朵家的竹楼飞奔而去。
跪在地上的阿盆朵这才慌了神,挣扎着想起身,却被冰轮剑拦下,于颈侧划开一道血痕。
“你们不要脸,尽会欺凌老弱!阿哒什么都不知道,只是个做米粉的老人家!”
“嘶。”李明琅吸一口凉气,将指尖沾染上的血抹到阿盆朵的衣襟上,“你说的轻巧,她白天还害了我手底下几个镖师呢。卖米粉?我看就是卖的蛊毒!”
她重新抬起阿盆朵的下巴,让她正视自己。
“我不想为难你,但你也别为难我……”李明琅看着阿盆朵,豆大的泪珠不断从眼眶滑落,缀成一串泪痕,温热的泪水沾湿了李明琅的袖口。
她心绪大乱,恍然间有一点直觉似一道白色闪电刺穿漆黑的天穹。
“你不是坏人。”李明琅喃喃。
谢钰蹙眉:“当家,别被她蛊惑了。”
据说蛊毒千变万化,能做毒药报复仇人,也有能控制心志的蛊虫。
阿盆朵面有戚戚,咬紧嘴唇不吭声。
这时,去逮阿盆朵外婆的镖师也回来了。一个瘦削佝偻的老婆子夹在几个壮汉间,像一片枯叶般萧索。
“糟老太婆,跪下!”镖师喝道,“让你家孙女交出解药,否则老子就一根根剁掉你的指头。看你还敢下山卖粉条害人不?!”
老妇人白发乱糟,泪流满面,已是哽咽失声。她乞求地看向李明琅,再看着阿盆朵喉间的伤口,口中嘀咕着听不懂的苗语。
“塞上她的嘴巴!小心又放蛊虫出来!”跟随他们一起上山的镖师都戴有面巾,以防中毒,说着就从甩下一块布头,往老妇口中塞去。
“都停手!”李明琅腾地站起身,茫然地原地转一圈,心下大骇。
她没有看错,阿盆朵眼中的委屈、愤怒不会作假,被剑划伤脖子时的绝望也没在做戏。
阿盆朵不是下毒的人,她的外婆自然也不是。以性命威胁,她也不松口。并非找死,而是当真拿不出解药……
李明琅捂住额头,痛苦地抽一声气。
那么会是谁下的毒手?!
她再度看向阿盆朵,和那一双黢黑的眼睛。
喉间干涩麻痒如有蚂蚁吞噬血肉,庞大的懊丧如潮水般侵袭李明琅的心神。
所有人都错了。
雷家寨的人,宝盂县的人,乃至天下人都撒下了一个弥天大谎。
她呐呐自语:“也许,从来没有过什么劳什子的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