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不近女色
倏忽间,李明琅翩然落地,还没站稳脚跟,腰上就是一紧,被那人揽住腰身,旋身躲进一座假山的山洞内。
檀香经久不散,甚至随着她与身后那人紧贴的姿势而愈发浓重馥郁。
李明琅面上发烫,又惊又怒,呜呜地叫出声。
“嘘。”那人沉声道,“当家的,是我。”
“谢钰你……混蛋,放开我……”
平素温润如玉的某人却不为所动,继续维持着禁锢的姿势,温热干燥的掌心捂着李明琅的嘴,差点让她背过气去。
“再忍一忍。”谢钰在她耳边说。
他的呼吸近在咫尺,李明琅半边脸麻麻痒痒的,白皙修长的脖颈僵直,若是仔细看,会看见她颈侧桃毛似的绒毛竖起,根根分明。
李明琅心中惊涛骇浪。
谢钰缘何在此处?跟踪她?抑或是,他听说汪县令向镖局索贿的事,跟她一样来逮县令的把柄?
她目视前方,饶是心里头千回百转,乱七八糟的问题想了个遍,但还是抵不过眼前最大的危机——
“我不出声,你……能不能离我远一点?”李明琅气声道,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门牙在谢钰掌心啃了一口。
谢钰:“……”
山洞背对围墙,有嶙峋怪石三面合围,抬头只见一线天际,狭小得只能供两人摩肩接踵地直立,与一只竖着的棺材差不多大。
此时的李明琅被谢钰从后边抱住,他看着高瘦,靠近了才知体格精壮有力。李明琅在云湘一地的女郎中已算高挑,可是,倘若从背后看,谢钰几乎能将李明琅整个人拢于怀中。
“抱歉。”谢钰这才松开手,看一眼手心浅浅的牙印,话音中带有笑意。
“你笑什么笑。”李明琅极为不满,但念在一墙之隔可能有人在竖起耳朵听,不敢骂得太大声。
谢钰其实也有些尴尬。到底是一撩拨就起劲的岁数,即便他素来不近女色,但头一遭与妙龄少女如此亲近,身上的反应也很难忽视。
他心跳剧烈,眼睛不自觉地去追逐李明琅皎洁如霜雪的耳垂和脖颈,热意向下,涟漪似的荡开,五脏六腑一阵酥麻。
幸而李明琅此刻怒发冲冠,只顾着拿脚后跟猛踩谢钰的靴子出气,没注意到他长久的沉默。
听到谢钰抽一声凉气的痛呼,李明琅勉强算是心气顺了,这才觉出他俩的站姿有多蠢。
她急忙转过身,想与谢钰面对面,以缓解紧绷的心绪。没想到,突如其来的转身让她正正撞入谢钰沉如深潭的目光。
一贯以翩翩佳公子面目示人的谢钰面无表情,或者说,仅仅保持住淡漠的神情已让他竭尽全力。他嘴唇紧抿,眼神钩子似的,与一双明眸相对。
李明琅舔一舔嘴唇,却见谢钰像被火烫了一下,迅速移开视线。
她心里头紧张又好笑,瞟谢钰一眼,不咸不淡地问了句:“大白天的,你来花胡子巷做什么?”
谢钰往后靠在冰凉崎岖的山石上,以此来平息内心的躁动。
“回当家的,此地名叫空翠茶庄,白日里也有营业,我来这儿……喝茶。”
李明琅轻哼一声:“来花街喝茶,好兴致。”
谢钰不慌不乱地解释:“当家的,真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想的哪样?”李明琅嗤笑,觑一眼看上去涅而不缁、冰洁渊清的白衣剑客,“别说了,我懂的,男人么都一个样。”
“我……算了。”谢钰百口莫辩,在心里笑了笑,也不知自己跟一个黄毛丫头解释什么?
他垂眸看李明琅,衣衫凌乱,裙摆打了个结捋到小腿上,露出一双灰扑扑的绣鞋,满头青丝也沾着几片细碎的落叶。
谢钰反问:“倒是当家的,你一个富家小姐,镖局总镖头,光天化日的在花胡子巷爬墙做什么?”
李明琅直接噎住了,只得告诉谢钰,她看见汪县令在隔壁喝花酒,本想揪他的小辫子,却被他手下的侍从发现,闹得一身狼狈。
谢钰眯了眯眼睛,审慎地看李明琅一眼,无奈道:“当家的应当清楚自个儿的身手,下回有这样的事跟我说一声,我来做就是了,犯不着你独身一人去冒险。”
李明琅又踩他一脚:“你在讽刺你的东家?”
“在下不敢。”谢钰神色不动,往后撤半步,被李明琅抵在山石边。
李明琅嗤了一声。她心里清楚,别听谢钰一口一个在下的,此人绝非屈居人下之辈。
云生镖局庙小,如果不能尽快走上正轨,怕是要留不住谢钰。而要驯服谢钰一般的高手,须得软硬兼施。
“懒得跟你啰嗦。那人应当走了,我回去了。你继续喝茶吧。”李明琅解开裙子上打的结,拍一拍身上的尘土。
谢钰对这位女镖头奈何不得,摇着头笑了笑,目送李明琅从空翠茶庄正门离开。
少女的身形将将消失,回廊的另一头就走出一个黑衣人。
“主子。”杨岘单膝跪地,
谢钰靠在游廊的栏杆上,看一眼满园秋色,问:“看清楚了吗?真是滇西王身边的幕僚吕飞白?”
“千真万确。”杨岘有些焦虑,右手止不住地摩挲左手腕上的银色护腕。
“有意思。”谢钰淡然一笑,如沐春风,“小小一介云湘县令,也值得滇西王大费周章,叫身边的第一幕僚出山游说?”
杨岘皱眉:“主子,其中必然大有文章。”
“确实。”谢钰轻声感叹,“我这位叔叔,也太心急了些。”说罢,又摇着头唏嘘一句:“掉价。”
“主子,还有一事。京中有信到清河县,文亲王妃问您过年回不回京?”
谢钰闭目养神,半晌后睁开眼道:“跟母妃说,我积劳成疾,太医交待寒风腊月的不好挪动,得多泡一泡封地的温泉。请她不要担心。”
“宫里的舒贵妃也有口信,催您回京,说九皇子想您了。”
谢钰冷笑:“我这位姨母也是坐不住,她儿子的地位不稳,就想起我来了?”
杨岘缄默不语,行礼后悄默声地退下了。
空翠茶庄响起幽幽的琴声,兴许是奉养的乐师在练习新曲子,乐声时断时续,稍显凄清。
谢钰长吁一口浊气,似乎要将那京城里的尔虞我诈抛在脑后。
李明琅在老余头那定做的双层陶缸,很快就派上用场。
次日,她亲自带队,让燕小五领人赶着牛车,载上她斥巨资买下的宝贝大缸子,浩浩荡荡地向福满楼走去。
云湘城百姓已经对云生镖局三不五时搞出个新物件见怪不怪了,只有十来个乳牙没掉完的小孩儿跟在牛车后头,好奇地盯着半人多高的陶缸吱哇乱叫。
福满楼的王掌柜早早守在店门口,见到如此大的陶缸也是吃了一惊。
“阿都,快,把烧的水端来。”李明琅踩在车架上,一手叉腰,一手指挥,半点没有娇小姐的风范。
阿都先前被李明琅一句话提拔过,如今在福满楼的后厨做事,每回云生镖局的单子来了,他都做得最为认真。
听到李明琅的话,比王掌柜的催促都管用。阿都一溜烟跑回后厨,跟几个店小二一起,一壶接一壶地往外端开水,踩着小马扎,把滚烫的热水往陶缸的隔层里倒。
李明琅瞧见福满楼门前挂着的铜锣,跳下车去,举起红绸包裹的槌,一顿乱敲:“那边那几个缺了门牙的小子,让一让,仔细被开水烫到脸,变成□□精,丑八怪——”
云湘城里本就在疯传李镖头乃玉面女阎罗,每晚吃一个小娃娃以维持青春美貌的故事。那群看热闹疯跑的小孩闻言,俱是一惊,哇哇大哭,涕泗横流地跑开了。
李明琅腕上挂着铜锣,心里也有些无奈,不用说她都知道,过了今晚,云湘城里有关她的传言又回升级为李镖头烧开水涮小孩儿。
这世道本就如此。如果一个男人杀人如麻,那就叫杀伐果决、英雄本色。但她是个女人,还是个镖局的当家,想要生存下去就不得不当人们口中的母夜叉。
不过……李明琅环顾一遭人流如织的南城大街,路上的车马无不绕着她家镖局的牛车和绿色马车走。
这般凶名于她而言,好处多过于坏处。起码,一时间这云湘城的人都不敢惹到她头上。
出到城外,李明琅打老远就能听到云湘河堤上整齐的号子,役夫推车,工匠砌砖,干得热火朝天。
她的马车这回没被拦下,而是直接被扛着长刀的卫兵引到于县尉的帐篷前。
珠帘轻晃,李明琅扶着绿豆的胳膊跳下马车,灿然一笑:“于大人,好久不见。”
于县尉一板一眼道:“也没几天。”
李明琅对大客户的态度极好,能屈能伸,见于县尉满头华发,凛若冰霜的样子也不恼,笑眯眯地请于大人去外头瞧一瞧,她为了给河堤这边百十号人送餐食特意定做的宝贝。
数辆牛车上摆放着偌大的陶缸,李明琅一抬下巴,今日当值的几个小厮就麻利地上前去,踩着小马扎和板车,揭开了陶缸上沉沉的盖子。
热气腾腾的饭菜香味袭来,由河风一吹,迅速扩散到整片工地。快到饭点了,忙活一上午的人们都引颈而盼,咕咚咽一口唾沫,交头接耳道:“镖局的李镖头来了!”
镖局送餐食的时间总是精准无匹,从不迟到,也绝不缺斤少两,米粥里不像之前一样掺着沙子,清澈见底。相反,镖局送来的食物都是大酒楼的厨子做的,米饭管够,菜色换着花样做,隔天还能吃到肉。
故而,在云湘河堤的工地上,李明琅就从夜叉升格为灶王娘娘,她的丫鬟翠翠、小厮绿豆则是灶王娘娘麾下的童男童女。
“这大水缸子是啥?”官兵和役夫们困惑不解。
直到燕小五等人拿着火钳子,将一碗接一碗尚冒着水汽和肉香的盖饭从陶缸中夹出来,众人才恍然大悟。
这几只大缸,居然有保温的作用。从南城大街到河堤,总共十来里路,云生镖局送来的餐食依然跟刚出锅一样。天气渐凉,能在辛劳的体力活后吃到温热的食物,着实熨帖、满足。
于县尉也很是感动,嘴上嗫嚅了一会儿,问道:“李镖头,这要加钱吗?”
难得做一回好事,倒贴钱给大客户办事的李明琅噎了一下,眨一眨清澈的双眼:“于大人要是愿意,也不是不可以。”
于县尉挥手叫手下取来银钱,李明琅受宠若惊,忙不迭地收进她的小荷包里。
难得当一回值,去一趟河堤,就有意外之喜。李明琅有些自鸣得意,想到谢钰负责河堤的送餐活计,竟然一文赏钱也没得到,足见其能力不如自己。
河堤工地放饭,李明琅也不跟于县尉客气,直接在帐篷里跟监工的官兵们一块吃了午膳。
席间少不得众人对李明琅的吹捧,她嘻嘻哈哈的,对拍的马屁照收不误。士兵们见她豪爽不扭捏,与柔美的外表截然相反,都很是叹服。
李明琅见状,眼珠子转了转,将话题不知不觉转移到县太爷那位十三岁的儿子即将纳妾的事上。
“于大人,过几日,你也要去吃汪少爷的喜酒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