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章 第一百九十四章 火殛回魂(29)
景桃觉察尤玄霖口吻有异, 虽说这一对耳珰是叶羡槐托自己到提刑司打探,但也不必这么着急去送,景桃遂是道:
“不急这一时, 待明日上值时, 我亲自送去便可。尤大哥勘案奔波了一日, 这个时辰有些晚了,该去歇息。”
尤玄霖摇了摇头,看着景桃浅笑:“你也奔波一日了,你都不歇息,我当大哥的又怎好松懈?”
他垂眸看了这一对白玉耳珰,一缕熹微的月光自窗棂处透照而来, 衬得他眸色益发深沉,心绪之下千翻万涌,尤玄霖将它们用一缎同色玉白绸布裹好,别了景桃后, 出了提刑司, 去马厩牵了一匹惯常骑的马, 扬鞭便去了。
景桃看着尤玄霖打马而去的背影,心中生了些困惑,她回眸凝向那桌案上尚未誊写毕的验状文册,尤玄霖没写完纸状,就这般匆匆离开, 那一对白玉耳珰,对他而言很是重要吗?竟是如此要紧地赶去了。
莫非尤玄霖与叶羡槐私底下有所往来?她居然未曾听尤玄霖提过只言片语,循理而言,两人应是不大熟稔,平素也没见过交谈几句, 怎的送个耳珰,尤玄霖竟是如此迫切呢?
景桃也无暇能往深处想,她忙出了内台,翻身策马,直至往那刑狱暗牢。
天色渐渐地蘸染了些许暗灰的霾意,穹空处雪落纷纷,恰值上灯牌分,马头上吊着的气灯在颠簸之中,泛散着细碎光影,一片马蹄声碎间,景桃一路北行,很快到了暗牢。
关押犯人的暗牢,说近不近,说远不远,是在大内皇城的西侧,掌管暗牢一事,其实一直是刑部为主,京师衙门为辅,目下的光景,御史台轮了一班,是由刑部尚书岳彦在掌管。
近些时日,南栀的通缉画像贴满了大街小巷,案情严峻,刑部很是繁忙,在这个掌灯的时辰里,宫城的红墙门下,皆是上下值的襕袍官差。据闻今日皇城之中似乎是有什么有宫廷赏梅夜宴之类,宫内热闹异常,不少贵胄勋贵前来赴宴。
景桃没进过宫城,也没多余的心思多打探,她很快看到了文才,文才满面灼色,先将景桃带入一处宫城外较为静谧之地,道:“景姑娘,眼下有三道消息,两道坏消息,一道好消息,你先听哪个?”
景桃眼眸一凛:“所谓的坏消息,是不是我不能贸然进入暗牢去见尹三爷?”
文才点点头:“近些时日刑狱改制,对于弑人之犯,一日顶多能探视一回,尹三爷目前被视为弑害了庆元侯和傅老夫人的元凶,在刑部眼中,他是板上钉钉的凶犯无疑了。
“我半个时辰前按照你所说的,去暗牢看了三爷一趟,把寻到真正凶器的来龙去脉,跟他大致交代了一回,那时三爷说,他有话要当面跟你说,我就急急遣人带话予你了。可是我哪里晓得,像三爷这种犯人,一日只能看一回,这一回说没就没。”
那意思便是她不能进去了?
景桃问:“那好消息呢?”
文才道:“今次狱中值守的是刑部郎中郭晋,郭郎中与陶副使乃是旧识,适才陶副使与郭郎中打过一声招呼了,郭郎中可以带景姑娘进去,前提是需扮作厮仆一位,随郭郎中和其他几位大人进宫去,此后,郭郎中自会安排你去见三爷。”
说着,文才提前备好的厮仆之服递与景桃,景桃去匆匆将乔装打扮的服饰换上,再从内间出来之时,她换上了少年衣装,簪发高束,仪姿飒爽利落,趋于男性的打扮,中和了她面容之上的娇美之气。
文才看着稍怔了一下,只听景桃问:“对了,你还有个坏消息没有说?”
文才中断的思绪陡然回笼,移开了眼:“今日是太后寿宴,百官宰执列位出席,我适才还看到了宋太师的马车。”
说着,文才声色微沉,“我听闻这个宋太师与武安侯素来不太交善,曾前似乎也对你针锋相对。景姑娘进入牢中,务必处处小心,郭郎中交代过,你只有小半柱香的时间。”
景桃晓得文才在忧虑什么,点了点头。
但她心中又有计较,今日居然是太后寿宴,她没收到半丝半毫的风声,从晨早到现在,她都未曾听顾淮晏提过,提刑司和京兆府门也无人提及。
在原书之中,太后章氏是圣上赵昭的继母,当圣上尚还是太子之时,他生母因疾故去,章氏俘获先帝之心,遂被立后。
不过,章氏野心勃勃,一直都欲图控权,圣上继位之初,朝庙之上官党构陷,朝野之外民心离乱,又逢边陲有敌寇犯禁,圣上手中无实权,只得处处依附太后之令,后来扶植宋家、尹家上位,而衍家和顾家一直是太后眼中钉,如不是圣上执意捍卫,这两家接连那朝中忠臣皆是要被太后换洗。
不消说,宋嵩这个太师能在朝里朝外如此得势,除了他那个在枢密院当尚书左仆射的爹,这个太后章氏也少不了暗地扶持撑腰。毕竟,宋家是章氏的母家,外戚干政操权,章氏干得是够够的,明面上能与当今圣上摆端庄,展现母慈子孝,但私底下是却是势同水火。
太后似乎对圣上身边的势力十分忌惮,顾家就是首当其冲。虽是忌惮,但明面上的功夫到底还是要做一做的,侯府应该是收到了宫里的请帖的,只不过被顾淮晏略去了,没同景桃说罢了。
景桃与文才从静谧之地拐回来,循照计策,守卫见来人是郭郎中和其他几位大人,验过了几只鱼袋,很快放几人入内,景桃浑水摸鱼入内。景桃第一回来刑部,待那郭郎中将侍卫引走后,她立刻下了幽暗的甬道。
景桃虽说第一次来刑部,但绝不是第一次步入狱中,她的眼眸很快适应了黑暗,刑部的牢狱很大,关押三爷的牢狱在南牢,通往南牢的夹道上掌着几盏昏晦的烛灯。
景桃来到了牢房门前,搁下了食盒,清声唤道道:“三爷,是我。”
尹遇正襟危坐在远处,听着这嗓声,他睁开眼,眼底跃起了亮色,即刻膝步近前:“姑娘特地遣人告知予我凶器一事,尹某感激不尽,真是让景姑娘费心了。”
景桃知道尹遇特地说要见她,定不是为了还声谢谢,果然,尹遇切回正题,“其实,真正要寻景姑娘的人,不是尹某,是兰芷。”
“……兰芷姑娘?”景桃微微讶然。
“若是以兰芷之名义托姑娘入内,姑娘可能不会答应,毕竟兰芷只不过是一个侍婢,人微言轻,所以尹某擅作主张,以尹某之名义,将景姑娘请来了。”
尹遇说着,囚服之下的手伸出囚室,指向了北牢,“兰芷姑娘在那处,她有要事同姑娘相商。”
景桃太阳穴发胀:“……”
怎的不早说!
景桃拎着食盒快步朝着北牢走去,北牢关押着的犯人不多不少,景桃没寻多久,很快就寻到了兰芷所在的牢房。
兰芷见着景桃的身影,立刻走近前来,她被关了几日,整个人瘦削了不少,兰芷先对景桃行了个礼,接着直奔主题:“景姑娘,你可是循着了可证明三爷清白的刀器?”
景桃点点头,兰芷继续道:“其实老侯爷的死,并非空穴来风,他知晓自己一定会死,他早年在瓜州做了诸多亏心事,盯着他的冤魂不少,夜半也怕鬼敲门。”
景桃听得瓜州二字,凝了凝眉,这个地名今日高频出现,她下意识问道:“老侯爷的死,与七年前大运河的坍塌之灾息息相关?”
兰芷有些诧然于景桃会知道,但她没问对方是怎么得知的,只道:“是的,七年前,老侯爷还是名不见经传的文吏,他的上峰是当今枢密院的宋尚书,大运河灾厄的生发,与这两位爷脱不了干系。
“老侯爷事事都会给自己留后手,当年修筑大运河时,受尚书之委托,老侯爷贪墨了不少,都记在了几本账册之上,账册被老侯爷藏起来了,就为有一日两方人撕破脸时告发宋尚书。”
兰芷说这话时,语速稍快,但景桃很快就能明白,她震愕不少,看着兰芷:“如此隐秘之事,你如何得知?”
“我姓衍,衍家女至死都不会忘却这一宗血海深仇,”兰芷直直看着景桃,“难道姑娘不晓得么,当年衍相一纸清君侧上书,此后,衍家就是被老侯爷和宋尚书二人合谋害死的。”
景桃觉得这衍家和尹家、宋家似乎藏有极深的渊源与纠葛,但眼下情势极为紧迫,不容她深问下去,找准一个具体的方向便问:“你寻我来,是与那贪墨的账册有关,是也不是?”
“正是,我潜伏在尹家长时间,就是为了寻到这些证物,以昭衍家之雪,我早前寻得了一些线索,但前日府内突生大火,此事极为蹊跷,三爷突地蒙冤入狱,我要护主,难免会受到牵连,在狱中消息闭塞且隔绝,我需要通信人,恰巧提刑司的文才通信而来,我窥得传话之机,就贸然让景姑娘来了。”
“你说你寻得了线索,可是寻觅到了账册的藏身之地?”景桃拣重点问。
兰芷摇了摇头,“眼下虽未寻到,但我私以为,那些账册证物藏匿在了天青斋之中。老侯爷是爱陶之人,为了诸多金贵之物之存储,数年前专门在府内另辟一斋,以贮诸物,斋内贵物达上万余件,是容易藏物的。”
景桃深以为然,在审问尹隐之时,他也提到过,曾前老侯爷喝醉时分,就提过他早年犯过大错,罪证皆在天青斋之中,不曾想过,此一桩事体居然是真的,尹隐之言辞与兰芷的话语,达成了某种程度上的遥相呼应。
这一宗火殛案,没准儿真与七年前大运河决堤一案息息相关。
不过,世子爷那时谈论起大运河时,貌似是不大知情的样子。难道,尹隐也不知道尹峰当年贪墨之事,更不知晓父亲将贪墨账册藏匿于天青斋之中?
景桃没将此些事端告知予兰芷,只道:“你提起天青斋,我想起一件事,曾前审问世子爷时,他说去天青斋校对器物品件之时,发现数量少了些,其中有三件器物,是仲平伯府嫡次子容子湛,他常常拜谒侯爷而觅不得的东西。”
“容探花?”兰芷掩藏在袖袂之下手微微一拧,“怎么会,他是风雅公子,知节守礼,虽是青睐贵器名物,倒也不至于干出这般鸡鸣狗盗的行当……”
景桃问:“容子湛有无可能是受人唆使?亦或者是,他平素可与哪家结交甚善?”
景桃这般一提点,兰芷突然想起来:“仲平伯府素与御史府交好,两家老爷原先有知恩知遇之谊,容探花与张家二小姐指腹为婚。但半年前,枢密院宋尚书参了仲平伯一个折子,使了些绊子,又特地拔擢江家嫡子江辞洲为殿前司大督使,圣上遂是给御史府与江家赐婚。因此一事,仲平伯与宋尚书闹得不大愉快,容家与宋家目下鲜少往来。”
景桃适才想起张家二小姐要成婚一事,她嫁给江殿帅,原来是圣上赐婚,若无这一道圣旨,二小姐的良配本该是那个容探花,不想就被江家嫡子捷足先登了去。
“我猜想,容探花是不大可能去扒窃陶物的,如果他手中有这些东西,定是宋家塞给他的,明面上是破冰之礼,但实际上是栽赃陷害之物。为何我会这般认为,只有一个原因。
“假或宋家想寻到贪墨之账册,他会安插眼线在侯府之中,天青斋里藏罪证已是一个公开的秘密,宋家一定要抢在武安侯先前寻到,否则证物落于侯爷之手,宋家可能就面临搁查之灾。
“寻得到证据,定会销毁,若是寻不得到呢,可该如何?就只能把器物还回去,但还回去又极为可疑,不如推个替死鬼上前挡刀,与宋家有隔阂的仲平伯府就是最佳的人选。若是武安侯在伯府之中寻到了器物,那么容探花就是冤屈的。
“此外,武安侯觅回陶器,也定会追查贪墨账册的下落,那么宋家极可能是螳螂捕蝉,这一点,恳请景姑娘同侯爷通个气,务必提防宋家的太师和尚书。”
景桃点点头,把要点逐一记下,刚欲说什么,外间倏然传了一声窸窸窣窣的动静。
郭郎中迎出了刑狱院邸之外,朗声说道:“岳尚书,你怎的从那筵席上回来了?”
景桃心里打了个突,今夜是太后寿辰,但这个刑部尚书突然折回来了!
她早前与岳彦不是没打过照面,但只是笼统的点头之交,压根儿谈不上熟稔。
小半柱香的功夫,一晃就没了,不过兰芷已经把重要事体告知予她了,她需要回去问顾淮晏,当年大运河到底是怎么一桩事体才行。
景桃掩面起身,兰芷忽然揪住了她的衣袂,“我还有一句话要与姑娘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