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第一百七十八章 火殛回魂(13)
复验毕, 景桃便是打算去看看那一位尹三爷,尹遇,这一位全案之中最大的纵火弑人犯。
去往候审堂的廊檐下, 端木庆先跟顾淮晏简述了初次的案供:“傅氏嫁给了庆元侯之后, 共育四子, 世子爷精明沉敛,却无意继承侯爵之位,膝下只有一女,但此女在两年患病死了,此事对世子爷而言,重负颇大, 便是一直再未生育。
“二爷是个文气的书生, 能文不能武,今岁春考一举中了个进士,按理来说可以入朝为官,但二爷病弱, 遂是一直没有入仕,近些日子以来, 倒是一直跟随世子爷精习商道。”
顾淮晏敛眸, 没有深问下去,仅是接续问道:“尹遇与尹放二人呢?”
端木庆拱了拱手:“尹四爷今岁十五,还在学读的年纪,眼下在国子学的启瑞园念书, 目前在念第二年。”
景桃在侧旁静声听着,一阵了然,大熙朝的国子学与其他朝代都不大一样,是六年制的, 相当于初高中连读。
并非所有人皆可进入国子学就读,这得看勋贵世家,若是官职已在从六品以上,便可拟举荐信一封,递送至国子学的贡监处,一番检阅之后,方可进习修学,不过,此则相当于走了后门。
一般而言,先要到当地的州府,由各州各路举荐乡试出色的孩子,再举荐至国子学司业处,届时统一考拔,择优者视作拔贡生,方可入学。
尹放念到了第二年,放在前世,还是个初二的小毛孩。
说完了尹放,端木庆就该说一说这个尹三爷,他斟酌了一下口吻,徐缓地说道:“尹三爷今岁刚过弱冠之年,与其他爷都有些不大一样,他既不念书,也不愿继承爵位,更不愿精习商道,他唯独嗜好的便是集陶、制陶,在尹三爷的屋中,一半陶器乃是从各地搜罗而来的名品珍物,但也有一半,乃是出自尹三爷之手。
“尹三爷此等行止,让庆元侯大为光火。据府内的下人说,庆元侯是打算让尹三爷承爵的,但三爷显然没这份心儿,父子关系极差。”
顾淮晏听到此处,选择深问下去:“仔细说说。”
外面的雪,不知何时已经歇了,偶而听见檐上积雪滴落,发出嘀嗒滴嗒的脆微声响。景桃也嗅见了一些端倪,敛着眸心,看向端木庆。
端木庆搓着掌心,掌心处已有冷汗,沉声道:“除了集陶,三爷对制陶亦很是痴狂,常命府中小厮拿着自制陶器去市集上贩卖,三爷的手艺是不错的,也能挣些钱财,但这对于庆元侯而言,算是拂扫颜面,堂堂一位侯府的爷,居然也如中三流的匠人那般捣弄此些玩物,不可不谓丧志。
“遂此,庆元侯常与三爷发生争执,但三爷脾性温和谦敛,面对父亲责骂之时,从不还嘴,一直都逆来顺受。甚至,庆元侯将他所制的陶器逐一打碎扔弃之时,他也未发过脾气,独自将那些陶器捡拾回来,重新拼凑。”
此话有些出乎景桃的意料,随着端木庆将话茬铺开,原书之中对三爷的描写也逐渐浮出水面,尹遇此人,对陶之一物是痴狂,但他脾性温恭内敛,与人为善,从未与人生过争执。
性子温和,但他也倔强的骨魄,既及认准什么事,纵使外人十张嘴来劝阻,也扭转不回来。
一言以蔽之,他是个外柔内坚之人,庆元侯欲要阻他,他不听劝,但不欲跟父亲置辩,父亲唠完了,累了,他则继续干他的事。
甚至,打碎了此些陶器,尊严被踩在父亲脚下,尹遇也没动怒,他仍旧一贯执着。
景桃听端木庆继续说下去:“可能是庆元侯这些举止,在日积月累之下,让尹三爷心中的郁气越积越盛,终有一日他忍无可忍,将自己的父亲弑害了。”
顾淮晏摩挲着尾戒,“尹遇可有亲自承认自己弑父?”
端木庆额庭处有冷汗滑落,他清了清嗓子,缓声道:“不曾,尹三爷承认凶器是自己的,但是否弑父,他说他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一抹黯色掠过顾淮晏的眼眸,他散漫地咀嚼着这几个字,神思散漫,“自己有无弑人,还可以称『不记得了』,着实有趣。”
“假若当真是三爷将庆元侯弑害了,那么老夫人之死,又该作何解释?”景桃忽然问道,“三爷与老夫人关系如何呢?”
端木庆恭谨地道:“说起来,三爷的脾性与老夫人极像,温静如水,与人为善,脾气也极好,据府中下人们说,老夫人是信佛的,喜好无为而治。
“老夫人与三爷关系甚善,三爷做什么,老夫人都是支持的。四位爷里,想念书的就去念书,想学商的就去经商,想干什么就去干什么。”
景桃深思,且道:“既是如此,那么三爷为何要溺死老夫人,还纵火?”
“这个……”端木庆显然被问住了,掌心尽是虚汗,他暗揣着官裾的袖袍,“这个我就不知了,侯府的事体素来就复杂,人心怎能被猜得透。”
顾淮晏没再继续问话,抬了抬下颔,云裾闲负在手,语声平寂:“带路罢。”
一行人兀自朝前走,临近候审堂,有风扫蹭过景桃的肤颊,如刀蹭过,她缩了缩脖颈,看向了那堂外,只见石黑的瓦片之下,皆是装上了苍青的粗篾卷帘,一帘一帘高低错落垂挂着,迎着冬雪熹光,隐约地,斜逸出对面的四三枝紫竹来。
端木庆和近侧的衙差,二人近身前去,揭了那遮雪的卷帘,其他人鱼贯入内,门槛两侧厚厚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稍显得杂沓。
内堂处,两扇遮阳的窗扃透出日光,照得里间极为敞亮,不知是不是因为武安侯要来的缘故,今次的审讯堂布置了一下,在靠北的桌案上,供着一座戗金填漆的大暖炉,炉顶有一缕青丝般的烟,正在袅袅升腾,那丝状的烟,又轻又细,俨若琴弦,绷得细直,大有渗入雪天之势。
尹遇就被押在内堂的南窗近侧。
大约因为身体较为健朗的缘故,这么寒冷的天,依旧无畏地穿着白纱薄衣。足登一双蓝玄色蹀躞,带束出柔韧而挺拔的身腰,人虽有些清瘦,看着便是贵和谦雅,远远看见尹遇,不知为何,景桃觉得他不像是会弑害族亲的人。
文才看了尹遇一眼,亦是不自觉道:“看着三爷这般模样,比起弑父犯,倒像是个会被弑害的。”
陶若虚沉声道:“这般说话就不太对了,按提刑司以往的案子,像尹三爷这种性格的案犯,愈是沉静,愈是会在节骨眼儿上干出不可理喻之事。”
顾淮晏径直坐在了上首之座,双手叠在膝上,淡然地审视了尹遇一眼,端木庆补充道:“在火场扑灭后的一个时辰内,我们在尹三爷所在的舒望居之中发现了他,当时他恰在内室熟睡。
“被女侍唤醒后,我们将家中起大火以及老侯爷、老夫人遇害之事告知予他,三爷当时说了一句话。”
说着,端木庆拿着案录,左翻至了某一页,娓娓道来:“『此事果真是存在着,梦成了真实。』三爷说了一句话,隐喻着他弑害了庆元侯、老夫人以及纵火的罪状,但经京兆尹府门初轮审问之后,三爷虽未直接承认罪状,但凶器已是寻出,三爷也承认凶器是他的。”
顾淮晏问尹遇:“你对此可有疑议?”
尹遇开始答话。他的温和,是一种清淡如水的气度,因人很静雅,连语气都比一般人平和。
“尹某承认这一柄凶器是自己的,但尹某并不记得自己弑害父亲和母亲,更不记得自己纵火弑人。”
又是『不记得』三个字,这三个字很模棱两可,介乎犯罪与清白的中界线,在如此肃重庄严的弑人案面前,居然还有嫌犯说自己不记得自己杀过人了,可谓是闻所未闻。
顾淮晏眸心微凝:“『不记得』三个字,怎么说?”
尹遇抬起眸来,看着武安侯,说:“想必端木捕头已是同侯爷说了,尹某热衷干些陶器活儿,但父亲反对得厉害,因此事,家中常有争执,尹某受了牵连,常是夜不能寐,白日遂困觉得厉害。
“尹某因此有了夜中梦游之陋习,此则家中的侍婢兰芷告知予尹某的,尹某也无法控制,也只能让兰芷盯着,莫要在夜中吓着人,尹某为此亦是去抓过药。
“起火的那日,尹某服了药后便是睡下了,只不过,近戍时牌分,尹某又醒了过来,此际外头来了个人,说是父亲急寻我去渊竹阁,半梦半醒之间,我便是去了。
“去了渊竹阁后,我便是看到父亲卧躺在榻上,胸口处矗着一柄陶瓷刀,那一柄刀、父亲满身是血的样子,很真实,但我又以为是梦中的情状,也没当真,踅回院中又睡下了。”
顾淮晏简淡地戳了一口清茶,点了点下颔,示意对方继续说。
尹遇继续道:“翌日约莫卯时牌分,尹某被兰芷唤醒了,兰芷满面惊骇之色,而兰芷身后,一围官府衙差和劲衣捕头,他们告诉尹某,府内起了大火,父亲和母亲皆是死在了大火之中,但父亲身上有明显的捅伤。
“尹某当时神识还不算清醒,但已被噩耗砸昏了脑袋,在恍惚间,便是说了『此事果真是存在着,梦成了真实』这一句话,此后,尹某便是被衙差押在了此处。”
“在审讯之时,端木捕头一直在问尹某,火是不是我纵的,人是不是我杀的,尹某委实是难以回答,毕竟尹某真的不记得自己在睡梦之中,究竟做过些什么。尹某与父亲关系僵硬,但尹某绝无害人之心,尹某素来敬重父亲,怎的可能会谋害父亲呢?
“同理,尹某也不相信自己会弑害母亲。可是,尹某收藏的陶制刀具,便是出现在父亲的寝屋里,这令尹某有口难言。”
顾淮晏摩挲尾戒的动作一顿,问道:“那一夜唤你去渊竹阁的人,可是兰芷?”
尹遇细细思忖,平和的一对修眉微微皱了起来,他静默片刻,很缓地摇了摇头:“不是兰芷,不是她。
“唤我的人,声音听上去,有些陌生,是个稚龄女子,应该也是府内的丫鬟,她唤我时,我也没多注意,平素兰芷去忙活时,便会去外府里让随意一位丫鬟来侍候,我离开院子时,没见着她的人影。”
顾淮晏继续问道:“你在梦游之时,可有记忆?”
尹遇冥思了一会儿,摇摇头:“尹某在梦游之时,经常会失掉记忆,常常忘却自己做过什么,需要在翌日兰芷来提醒我做过何事。对于府内起了大火、父亲母亲遭害这两桩事体,我是真的记不起来了。”
尹遇袖袂之下的手,被冻得通红,手掌拄在冰冷的膝头,他垂落脑袋,语声含愁:“许是尹某真的忘却了,但尹某又觉得去渊竹阁的那一刻,神识应是清醒几分的,但见到父亲遭刺,又觉得的真如梦境似的,睡过一觉便好了。”
“所以,这就是你所谓的『不记得』?”顾淮晏的桃花眸晃过一抹上散漫的哂色,“你不确信自己是否犯下了弑害、纵火两宗罪状?”
尹遇平静地点了点头,算作默认。
沉默了片刻,尹遇又道:“尹某制作陶器一事,在父亲眼中,是玩物丧志之举,父亲常因此事跟尹某起争执,尹某有时便会想着,父亲的门第观念怎会如此森严,他拟定好了尹某的人生,框定尹某该如何过活,尹某不愿循照这般活法。
“人不分贵贱,陶匠也可受人敬仰,尹某便是想成为陶匠,但父亲不允。尹某觉得,若是能分屋而栖该有多好,若尹某与父亲不是父子该有多好。甚至,听闻父亲死了,尹某其实心中也有解脱,这般一来,今后不必再受管束了。”
顾淮晏看着尹遇,沉默不语。
景桃近前了半步,问:“那一柄陶制刀具,三爷一般会放置在何处?”
少女话声清透,没有丝毫压迫的审问感,如压在冬枝之上的雀,扑棱棱的雪被雀的翅翼扫落下来,砸在了听者的心尖儿上,沁出一丝凉意,但亦是温和舒心。
尹遇看了景桃几眼,答道:“这一柄陶刀不算名贵,但做工极具匠心,尹某喜爱得紧,便是将它放置在了书房的墙面上,以作观赏之用。”
“你最近一次看到这一柄刀具,是在何时?”景桃问。
“在尹某昨夜睡下之前,还见到过。”
尹遇口吻很是平静,说着,他又陷入回忆,默了好一会儿,又加重了语气,“是的,在睡下之前,尹某还见到过,刀具明明白白地挂在墙面上,兰芷那时还问尹某,能不能给她做一具一模一样的,说是厨子里老师傅的刀钝了,她想拿去换新的,那时尹某只说看情况罢。”
顾淮晏了然,便是对端木庆道:“去传唤兰芷。”
端木庆领过命,便是速速抬步离去,跟一阵风似的。
尹遇平寂的面容出现了一丝波澜:“为何要传唤她?侯爷认为兰芷有嫌疑?”
顾淮晏:“你所述的每一句话,都是呈堂公证,既然你提及了她,她自然而然该审。”
兰芷很快便被传唤过来了。被传唤过来前,她正在服侍一位姨娘濯沐,此际匆匆而来,蜷起的两侧薄粉色袖袂之下,露出了湿漉漉的细白胳膊,兰芷将肩侧的系带松绑,微湿的袖袂又顺溜地滑落下来,遮住了胳膊和手肘。
兰芷跪伏在尹遇偏后靠右的位置,脑袋伏得很低,静候听审。
这位侍婢与以往的侍婢,都不大一样,以往的侍婢被传唤,无一不是面露苍白、骇然、惶遽,但这个女子不大一样,看起来也只有十五六岁的年纪,一行一止,却是坦荡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