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第一百七十七章 火殛回魂(12)
剖验第一具尸骨时, 由于切割开了死者的腹腔,一股污浊熏焦的烧炙气息,充溢而来,灌满验尸堂的边边隅隅, 有些衙差无法忍受, 遂是避让到外边去。
景桃掩着素白面纱, 眼尾轻敛, 神识凝注, 丝毫未注意到身外的变化,她掌心处的细刀, 先是沿着紧致的筋肉纹理, 精准地切入尸体的颈部, 刀锋一沉, 割开了颈部的皮肉。
景桃深晓,勘验火场之中的尸首, 颈部和肺部,这两处地方是呼吸流通之地, 乃是最为要紧的两处地方, 勘验之时着重要去检查的。
景桃的验刀刮开了舌骨,尸体的舌骨透着灰黑之色, 但并无折损之况,一切寻常。景桃视线一晃,徐缓垂落, 锋锐的刀身一路顺着舌骨延下,继续利落地切割开了腹腔之处的气管,削开了粗硬的外壁,刀刃潜入内壁两侧, 从内朝外翻了开去。
肺部的内壁,乃是呈暗红之色,景桃眸心一敛:“死者肺部的内壁成炙红色,是经烈火灼烧过后的征象。”
说着,她一边执着刀柄,让细刃贴着壁面刮蹭过去,一边继续凝声说道:“此外,在内壁的深处,表皮干燥,并无黑灰烟霾等物,此则意味着死者并未在火场之中吸入烟尘,一言以蔽之,在火起之时,死者已经止住了呼吸。”
文才马不停蹄地抄录着验状,看了尸体一眼:“按景姑娘的意思,庆元侯便是被一刀致命的?”
景桃凝了凝眸,无声地换下了一柄细刀,拿起了一柄适手的细齿长剪,开始精剪肺部的气管:“在验察致命伤之前,还需要进一步验察死者的肺部和心脉。”
语罢,景桃干脆利落地一摁虎口,长剪侧身的细齿瞬即咬断了几根气管,接着,她麻溜地将迫近喉管下方的软骨气管掐断,松开长剪,将其置在一旁,手指贴着护套轻轻摁住了气管的粗部,手指施力,速率放缓,徐缓有致地将气管用力轻拽。
在前世之时,前辈便是告知过景桃,验察火场之中的尸首,验察气管时,手部的力道要轻且缓,力道务必要拿捏住,否则,假若力道不稳,动作忽轻忽重,便是容易对气管造成损毁。
力道适中,才能在不将气管拽裂的情势之下,将气管安然无恙地将心肺处拽脱开来。
拽离气管以后,景桃适才方便验察尸体的心肺之处,她观摩了一阵,且道:“死者的心脉并无明显的磨损伤处,在肺部的表层之上,倒是有诸多充胀的血渍。”
“充胀的血渍?”顾淮晏抬指摩挲着尾戒,语声含肃,“死者并非窒息而亡?”
景桃点点头,一般而言,在火场的尸体的肺部,很容易出现诸多肿胀的血点和血渍,此则意味着死因有两,一则窒息而亡,一则摄入过多有毒物质而致使的毒亡。在火场之中,容易催生一氧化碳等毒气,既及吸入肺中,便是容易引发窒息。
但眼下观之,死者的肺部并无中毒迹象,亦无窒息之征象。
显而易见地,死者果然是在大火烧起之前死去的。
景桃继续执刀切割开尸体的肺部,及笄剖开了双肺之处,一股赭褐色液体,缓缓自肺部深处喷薄而出,沿着刀锋的切面,深而缓地流了出来,景桃见到此况,眸心一凛。
她看了一眼这种液体,粘稠而糊腻,色泽与她之前在傅氏的药浴浴桶里,所看到了的药液色泽,有些相类似。
文才颤巍巍地问:“死者的肺部居然有这么多液体,莫不是死者是溺死的?”
文才还想再问,后脑勺就被陶若虚一巴掌呼了过去,文才的脑袋差点被秃噜了,陶若虚有些恨铁不成钢:“死者身上有致命的刀伤,又遭致大火焚烧,怎的可能是溺亡?”
文才讪讪住了嘴。
一具尸体,伤处可以有多处,但真正的致命伤绝无可能超过一处。
景桃没说话,从刀筒之中摸出了一个近乎杓子的小刀器,萃取了一小部分的粘稠液体,隔着面纱,渡至鼻腔近前两寸开外的位置,轻轻一嗅,是类似中草药的辛涩香气。
她解释道:“这些液体应是中草药熬制而成的,与老夫人所常用的药浴汤液肖似。”说着,她利落地剖割开了一小块肺部,用细草绳做好了精准的标记。
接着,景桃执着刀继续往下,纤毫入微地渗入了尸体的胃囊,果不其然,既及切割开了胃囊,囊叶朝两侧开裂而去,更多的赭褐色液体渗了出来,一股浓郁的中草药,渗漏而出,挤入了阴冷干燥的空气之中,缓缓升腾。
景桃见至此况,心中有了细微的计较,庆元侯可是身体欠恙,每夜惯于药引?
她深吸了一口气,又去细细勘验尸体的盆骨和盆腔,并未发现女性性-征,她垂下眼睑:“死者乃是上了年纪的男子,应是庆元侯无疑了。”文才认真听着,唰唰唰做着案录。
剖验至此处,景桃又针对第一具尸体的捅伤进行剖验。
她一面测量勘验,一边徐缓地说:“死者左胸处的捅伤,长度三寸,宽约半指,边缘齐整,创角较为利锐,捅口较深,刺入胸腔时,深达背部的脊椎。”
此话一落,偌大的停尸堂内一片岑寂,众人都不约而同深呼吸了一口冷气。
因为死者的衣物在大火之中被焚毁了,景桃暂时无法将衣物之上的刀创,与那一柄犯案留下的凶器对契上,只能再度执着那一柄蘸血的陶瓷刀,比对着尸首上的捅伤。
伤口是完全契合的,刀刃上的切口,与捅伤所造下的创口能一一对应。
景桃特地去查看死者的手掌,且道:“死者的手掌处并无显著的锐器伤,亦无抵抗伤,说明在大火烧起之前,死者面对被捅的境况之时,并无挣扎或是抵抗之势。”
验察完了第一具尸体,景桃先是重新濯洗过双手,待将发冻的指尖浸于热水中片刻,回温后,她拿着干燥的绸布擦干了手,戴上护套,很快来到了第二具尸体面前。
第二具尸体的烈火灼伤之势,丝毫不逊于第一具尸体,经勘验了颈部气管之后,伤势与第一具尸体别无二致。只不过,当景桃验察到死者的肺部之时,发现其肺叶充溢着肿胀的血渍和血点,血管狰突凸显,看着便是骇人无比。
“……居然有窒息的征象?”
景桃眸心凝了一凝,她回溯了一番庆元侯的肺部,对方的肺部干净且干燥,明显是在大火烧起之前死去的,而这一具尸体的肺叶,肿胀而布满血点,但肺管之中并无黑灰烟霾。
景桃眸色掠过一抹疑色,细刀沿着密密麻麻的气管,去深入切开了双肺,在暗红色的肺囊之下,她瞅见了赭褐色的粘稠液体,液体不是那种暗色的,而是尚还清明湛亮的,肺部是蝇蛆尚未蔓延到的位置。
景桃眸心一凝,急的用一只长柄杓子,蘸取了一小部分液体,渡至鼻尖,一番轻嗅,亦是浓郁的中草药的气息,但斟酌之下,这种粘液又与庆元肺部的液体似乎不大一致,色泽虽是相类,但熬制的药物定是不完全相似,但肯定又有相同的药物杂糅其中。
“这具尸体是溺亡的,”在一众又是惊愕又是震讶的视线之中,景桃眸色暗敛,肃声道,“虽然尸首之上有明显的火烧和火殛的伤口,但尸体内部的肺液澄澈而明亮,气管也没有吸入烟灰尘霾等物,此则意味着死者在大火烧起之前,就已经死了,且是溺亡。”
听的此话,全场最是不镇定的人,自然是叶羡槐。
她听得可谓是面红耳赤,欲要辩驳几句:“纵使在肺部之中发现了新鲜液体又当如何?许是死者喝下了药物之后,便是被大火烧死了也不一定,你断言死者是溺亡的,未免过于武断了。”
景桃听罢,摇了摇头,一阵失笑,对叶羡槐道:“尸体有明显的溺水征象,需要我逐一指给叶仵作看么?”
仵作验尸,最为忌讳的一点便是『断言』、『武断』等词眼,景桃来大熙朝,早已不是初次被人质疑专业能力,但被同行质疑,还是第一次。她不仅没有愠怒,反而唇畔噙着一丝浅笑,眸光熠熠。
叶羡槐反应过来,面色一下子煞白,这一句反问,带有五分漫不经心四分讥诮和一分薄凉,是在暗喻她不专业的意思了,叶羡槐咽下了一口干沫,她原本是想出于好胜心,打压景桃几句,但讵料,对方开始较真了,真的顺着她的话接下去。
见叶羡槐面色不太对劲,景桃浅浅地笑出了声:“噢,你是不会看溺水征象,所以以为尸体是被烧死的吗?”
叶羡槐额际滑出冷汗:“不是——”
“正好,” 景桃阻断了叶羡槐的话,随手指了指右侧的位置,“叶仵作,你站在此处,我逐一教你看。”
少女的话声不怒自威,外表虽是柔弱,但气质似乎与以往不大相同,周身泛散着矜冷而犀利的气势。
有那么一瞬间,叶羡槐被景桃的话震慑住了,冥冥之中,对方好像不再是羸弱娇气的小仵作,而更像是一位沉稳强势的……长辈。
也是,年仅十七岁的叶羡槐永远都想不到,她所面对的小仵作,体内游荡着一个二十六七岁的灵魂。
叶羡槐的话撞在了景桃的逆鳞上了,景桃难得来了情绪和兴致,决定好好『教』叶羡槐怎么验尸。
气氛有些剑拔弩张,陶若虚和端木庆心惊胆战地看着这一切,什么话也不敢说,什么话也不敢劝,但私底下已经暗自窃喜了:啊,终于要打起来了,这两个女子终于要打起来了吗?那快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罢!
文才被挤开了,颤巍巍地站在景桃左侧,他特地看了武安侯一眼,原以为武安侯会劝的,但讵料,他眉眸散漫闲懒,有些悠哉地看着这一切发生,似乎观戏一般。
文才:“……”默默收起了验状。
鬼使神差地,叶羡槐还居然站在了景桃身侧,敢怒而不敢言,景桃重新把第二具尸骨解剖了一回,循照之前的勘验工序,逐一把尸体的颈部、肺部和胃部切割开,并悉心讲述溺亡的征象自何处。
每一处尸检的细节,她讲得真真切切,明明白白,是连街头的百姓一听,都能晓悟理解的程度。
叶羡槐虽是心中不悦,但是在听景桃详述尸检过程之中,倒是学到了不少东西,让她如灌浆的麦穗似的,体内又是充实了不少。
讲完溺亡之征象,景桃收腕,敛住了剖刀,看了叶羡槐一眼:“我讲明白了吗?还有哪些听不明白的?”
叶羡槐有些别扭地抓着手腕子:“都听明白了。”
景桃薄唇紧抿成了一条线,眉眸翘了翘:“甚好,往后验尸也应如此,看到尸体身上一些征象,假若自己不明白,切忌装懂,一定要询问午门前辈,这般才能真正学到东西,且不耽搁案情,亦不辜负仵作一职。”
叶羡槐没多想,也顺着景桃的话说下去:“谨记前辈训诫。”
说着,叶羡槐自己也震讶了,颇为不安地抬眸看了景桃一眼。
对方倒是没多大的表情,对着顾淮晏道:“侯爷,经复验,第一具尸体是被捅伤致死,而第二具尸体是溺亡,二者在火烧之前,皆已死去,并且,在死者的肺部之中,发现了质地相似的中药草液体,这些药液亟需进一步验察。”
顾淮晏凝眸深忖了一番,道:“老夫人乃是溺亡致死,但溺亡之人不可能躺回床榻之上,所以,当时老夫人的屋中,除了丫鬟侍婢,可是其他人在场?”
景桃点了点头:“此人藏在了老夫人屋内,伺机而动,不过,老夫人的丫鬟朱颜的证词也不能全信,她可能说得是实话,但也可能有所隐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