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第一百七十四章 火殛回魂(9)
偌大的内室之中, 遍地皆是物什器具饱经焚烧后的残骸。
景桃俯身检视一圈,在诸多焚毁的器具之中,以陶器居多, 看来在大火劫掠之前,庆元侯的内室里摆放有不少的陶制器皿,景桃眼睫轻敛, 戴着鱼鳔护套的手指, 轻轻摩挲着器身扭曲的灰黑表面, 低声轻喃:
“不愧是京城最大的陶器商, 这些陶器想必皆是极为名贵。”
日头稍稍升起来了,远空山隅处,有些微金色碎芒冒了点尖儿, 穿透空濛的雪雾,一缕光芒漫过支离破碎的窗扃, 薄薄地覆照而来, 那些烧灼成黑灰残体的器具, 粗糙的表面变得半透明,如琥珀色树脂一般, 凝滞在低空之中。
顾淮晏走至窗扃前, 拂袖抬腕,手指轻拨开窗棂的隔板,视线落在窗沿某处,不知是窥见了什么, 眸心稍稍一凛,对景桃凝声道:“此处有情况。”
“侯爷可是发现了什么?”
景桃放下了一尊黑灰器皿,款款起身,趋步走至顾淮晏近前, 他指了指窗棂的边角处,缓声道:“来时不知你可有注意到,府内各院窗棂的格子上,糊得乃是一层陶纸,陶纸质地则是柔韧平滑,并非易燃之物,在此扇窗棂之外,便是一片绿植,绿植上有一些陶纸的残碎,为何陶纸会在外边,而不在此处?”
景桃顺着顾淮晏的手势看过去,果不其然,窗格处所糊上的陶纸,本该掉落在屋内,但此一刻却都是出现在了窗棂之外,她微微伸了伸颈子,视线很轻易地在窗外的一丛熏黑的紫竹上,发现有残留几些干燥的纸灰碎屑。
景桃了然,眨了眨眸子,道:“如此看来,看来此座院子着火之地,便是在内室之中无疑了。”
她从窗棂处撕裂了一小块陶纸,解释道:“侯爷可以看到,内室里放置有紫熏陶制手炉,桌案和床榻两处底部皆有陈置的铜盆炭火。
“在大火燃起之前,这座房间的窗扃是朝内反锁住的,内室源源不断催生热气,但气流并不流通,处于一种封闭的状态。当大火燃起之时,火势疯狂朝外扩张,势必会推压门户,这些不易焚毁的陶纸,便会被火气冲撞得撕裂开去,因此,窗棂之外才会有陶纸的残体,而在门扉朝内一侧,亦是烧痕遍布。”
顾淮晏眼底晃过了一抹暗芒,看着景桃摸出了细草绳,在窗棂处做了一个小标记,他问道:“按你说来,起火处已经确定下来,那着火点和具体着火的缘由,两者又可以从何处寻起?”
景桃道:“寻觅着火点有诸多方法,可以观察物品燃烧的轻重程度,是从什么位置开始燃烧起来的,火势走向如何,内室墙面处的焚烧痕迹,以及是否有容易燃烧的东西。”
她指着那些放置炭火的铜盆和熏炉,“而着火的缘由可多种多样,假若不是有人蓄意纵火,那么在干燥的冬日里,一个盆炭火,若是蘸染上了易燃的东西,也极为容易着火燃烧。”
景桃说着,又凝眉思忖起来:“观览一圈下来,庆元侯的内室里,并没有桐油烧焦的气息,亦无其他烈油烧酒烧灼的气息,而室中陶物亦非易燃之物,如果当真是尹三爷纵火的话,他会具体怎么做呢?”
景桃忽然很好奇尹三爷尹遇是如何交代罪状的。
在又历经了一番找寻,委实再寻觅不出了线索以后,顾淮晏便是先带景桃去侯府外院,刘喻已经让陶若虚暂先将庆元侯的尸首运来了。尤玄霖因在跟进第一宗纵火案,遂是在第二宗纵火案里,没能来跟景桃会师。
散在外围的姨娘女眷们皆是掩面低泣,下人们默哀一片,府内上下近乎百号人,一家之主和一家之母遭大火烧死,他们便如群龙无首似的,一筹莫展,不知该如何自处,官府拨冗去附近客栈给这些人安置了住处,等侯府重新修葺以后再另作它算。
中庭里,原是围坐哭闹成一团的人,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去。
景桃揭开了遮掩在尸体上边的白绸布,一片焦黑炭烧的气息扑面而来,尸身如烧焦的虾一般,成紧紧蜷缩之势,不着寸缕,身躯一片灰黑灼烧之痕,尸身的腹腔烧灼得最为厉害,已是成皮开肉绽之势。
而尸身的右手紧然蜷缩成一团,左手已经被火舌劫走,仅剩下了一片血肉模糊,臂肘的骨荫与骨茬,皆是森然可见。
跟在陶若虚身后的文才好奇地看着这具尸体,摸了摸鼻梁道:“庆元侯生前可是受到什么人威胁了?被烧死了还一直维持着抵死抗争。”
景桃听罢,便是失笑,指着尸身道:“饱经大火烧灼过后的尸体,身体便会自然而然蜷曲成这般姿势。”
她指着尸身臂肘处的位置,道,“死者在生前,身躯的筋肉遭遇大火焚烧,筋肉会逐渐凝固而引发收缩之征象,让四肢与躯干呈蜷曲之状,而这种姿势,便如寻常人遇敌之时惯于做出的防守一般。”
若是搁在前世,遭遇火殛过后的尸体,就有一个比较专业的理论术语来形容,名曰『拳斗姿势』。
文才恍然大悟,一连“噢噢噢”几声。
尔后,他的后脑勺就被陶若虚毫不客气地呼了一巴掌过去,陶若虚黑着脸膛低声叱道:“我以前不是让你苦背勘验集录吗,尸体各种症状书中皆有,你怎的又忘了?还敢拿出来问,以后你出来验尸,别说是我教授的,真是丢死个人。”
文才委屈巴拉地捂着后脑勺:“书中的东西死记硬背下来,还不如躬自看过一遭来得印象深刻。”
景桃笑笑没有说话,继而俯低身体,开始观察尸身,顾淮晏在她近前俯身,只听景桃道:“不知侯爷能否助我将尸身先翻过来,让尸体的背部朝上?”
顾淮晏颔首,帮助景桃将尸体翻了过来。
景桃的视线如细密的锋刀,刮过了尸体的背部,只见那乌黑一片的背部轮廓,隐隐泛着透红的烧灼之痕,但伤势比腹腔的部位要浅上许多,皮肉完全良好。
一道隐微的暗芒,悄然晃过了景桃的眸心,她忽然回想起了刚刚在搜寻庆元侯寝屋之时,在床榻之上,搁架的木板亦是烧得蜷曲,床褥等物亦是已遭火殛,但铺了绒毯的簟席,却是保存良好。
当时,景桃看见此幕,还是颇觉困惑,一张被烧得摇摇欲毁的床榻,簟席居然是保存良好的。
顾淮晏亦是觉察到了此况,眉心略暗:“死者背部的伤势,比其他地方要轻。”
景桃点了点头,道:“死者背部没有明显的灼伤,此则意味着当时死者是卧躺在簟席上,没有翻身逃脱,并且,簟席并非着火之之缘由。”
“并且,刚刚我们去寝屋内时搜寻时,死者所卧躺的那一张床榻,它是靠南墙陈置的,而床头处正好对着一扇雕花轩窗,”景桃指着尸体左手所露出的骨茬,缓声道,“死者的左手被焚烧毁尽了,这就暗示当火起之时,死者的左手处火势要比右侧要大,据此推之,着火的地方是在尸体的左侧。”
顾淮晏:“照你说来,床榻的左侧所对契的位置,是偏近紫竹丛的的窗扃,而非通往外室的门扉。”
景桃很轻地笑了笑:“侯府内的下人们皆说,亲眼看到尹三爷去了庆元侯的渊竹阁,那么三爷走的应是外室的卵石小道,如果是这般,他为何要特地绕远路,去了后院的紫竹丛呢?”
如果真的要弑害庆元侯,为何要在死者死前,光明正大地去了他的院子,如此容易就招致官府的怀疑,寻常人都可能不会这般犯傻。
但现在还处于尸检状态,单凭几处疑点,还不能证明尹三爷是不是凶犯。
初步验察之下,尸体的烧灼程度似乎远比景桃所预料地要严峻,不过,尸身大致仍是完好的,再度翻过尸身,腹腔朝上,庆元侯大致的面目轮廓,依然可以清晰辨明。
此一刻,景桃的视线率先落在了尸体的左胸膛处,此处确乎有一个被刀捅过的伤痕。
刀口捅入的长度甚深,粗略丈量之下,约莫半指之宽,刀身且有三寸之长,被捅伤的肌肤已成一片灼伤溃腐之势,皮开肉绽,血肉外翻,隐约可见苍白的筋骨。
景桃凝了凝眉,偏了偏首,侧眸而问:“侯爷,我想看看那一柄蘸血的陶制短刀。”
顾淮晏吩咐刘喻取来,刘喻领过命后,便是速速离去,不多时,便是将那凶器疾然取来。
景桃接过了短匕,凝神细查了一番,刀身光滑,刀柄錾刻有繁复细致的缠枝徽纹,陶纸质感稍显粗粝。
再是细看下去,刀刃没有被火烧过的痕迹,刀身细长,宽约半指,长约三寸,外身长宽与死者伤口契合。
顾淮晏道:“尹三爷的喜好与庆元侯相近,此人的屋中也有私藏有诸多陶器物具,这一柄短刀乃是在他屋中寻觅到,他承认此刀是他自己的,不过,据闻此刀乃是他亲自在吉州窑以黑釉捏陶烧就,日常也会随时携带在身。”
景桃的视线扫过刀刃的切口,两番比较了一下伤口与刀口,视察片刻,没觉察出端倪,但心又生出困惑:“这亦是全案之中最让我疑惑的地方之一,为何凶犯在捅伤了庆元侯以后,又要纵火?直接纵火杀人不更快捷,不知凶犯为何多此一举?”
顾淮晏摩挲着尾戒,薄唇抿成了一条线,小仵作说得在理,这一宗纵火案,越是探查下去,越是探查出了更多的端倪。
在近旁旁听的陶若虚,听得也皱紧了浓眉,文才急急忙忙抄起墨笔做验状纸录,将方才景桃所述的尸检案况,以及引发的疑点逐一记下。
景桃抬眸看了一眼白日雪势,雪势不知何时又加深了,凛风扫刮过了手指,手掌虽然穿着护套,但被冻得有些不能自然屈伸,眼下若是进行剖验的话,怕还是多有不便。
景桃在尸体身上做了一些标记,那一具尸身暂时又被刘喻带回了府衙。
景桃起身道:“我想去夫人的清雪院看看。”
这一回陶若虚亲自带路,一行人深一脚浅一脚,穿过了重门别院,清雪院便是在渊竹阁对角线的位置,比去渊竹阁还要远些。
路上,景桃的手掌心处忽然多了一个烫呼呼热烘烘的小手炉,她微微讶然,抬起眸子看向顾淮晏,他把她两只手捂在小手炉上边,宽厚温热的掌心静静贴在她的手背处,热量源源不断传入她的手指,她泛红的指尖逐渐恢复了知觉。
一片雪雾之中,垂坠而来的纷纷大雪,如细密的针脚,将她和他缝在了一起,簌簌有声,连同景桃震颤的内心一同落下。
景桃心脏一片酥痒,袖袂之下主动伸出了一只手,灵巧地滑入对方的袖袂之中。
被小暖炉捂热的掌心,轻轻触碰着他的手掌,那一只宽厚的手掌微微一顿,继而顺势包裹住了她的手掌,五根手指侵入了她的指缝,与她的莹润温腻的手指相扣,他的拇指揉开了她的小指,在她的掌心处很轻很轻的刮蹭着。
热量沁出了一片黏腻而薄薄的虚汗,彼此的手如若两枝交缠于一处的藤蔓,探赜彼此的掌纹和脉搏。
在如此严峻的场合里,掩藏在袖袂袍裾之下的两只手,正在暗度陈仓,是融化在雪花里的隐秘。
当抵达了清雪院院门前时,两只手难舍难分,分开之时,他勾缠住了她的小指头,有些眷恋似的。
景桃偷偷看了武安侯一眼,他明面上一派云淡风轻。
一行人进了院门。
相较于庆元侯寝屋里完好无损的簟席与榻子,在清雪院里,床榻亦是被焚毁,空气之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炭烧气息,被焚烧的严峻程度,甚至要比前者要更甚!
景桃眼眸微黯,特地去检查了一下老夫人寝屋的门扉和窗扃,仔仔细细地检视过一番,她肃声道:“不大对劲。”
顾淮晏和其他人看过来,景桃指着寝屋的铜门的外侧:“循理而言,大火是从渊竹阁蔓延过来,那么铜门的外侧,理应比内侧烧灼程度要更厉害才对,但现实情况恰恰相反,铜门的内侧比外侧要烧灼得更厉害,外侧几无炭烧之痕,而内侧则是浓深的焦黑之色。”
陶若虚和文才闻言,俱是愕然,顺着景桃的手势看过去,查看一番后震愕不已,陶若虚疑惑地问道:“怎的会如此?按景姑娘之前探查的那般,着火之地应是在庆元侯的渊竹阁里,怎的老夫人此处的火殛情状,与庆元侯别无二致呢?”
顾淮晏听罢,看着景桃,问道:“傅氏的栖所,亦是一处着火之地?”
景桃与他相视:“是的,现在已经发现了第二处着火地。”
在前世查火灾案时,前辈告诉过她,寻常的火灾事故之中,只有一处着火点。但如果在现场发现了两处甚至两处以上的着火点,并且两处着火点之间的距离,相隔了一段不近的距离,那么基本可以判断是人为纵火了。
一言以蔽之,此则一宗蓄意的纵火案。
傅氏不是意外烧死的,她也跟庆元侯一模一样,被凶犯一把火烧死了。
但据闻傅氏的尸首上,并没有被短刀捅过的刀伤,而庆元侯身上就有。
此案疑点重重,景桃敛住眸心,照此看来,此番纵火案,比所想象的要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