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第一百六十六章 火殛回魂(1)
这一夜, 京城落了很大很大的雪。
长夜格外空旷,绒绒的雪片落满了湿漉的泥地上, 如蚕食桑叶般, 叩出窸窣声响,空气之间,结满了松花般的冷霜, 雨雾憧憧,京兆尹府门的檐下,夜深人际之时,戛然晃过了一道海棠色的女子衣影。
正是久病初愈的叶羡槐, 她虚掩着雪色面纱,在檐下疾步走着,步履无声,面纱上的眼凛冽如锋,身影如猫儿般灵敏巧捷, 完美避开了所有衙差的视线, 雪风灌着她的袖袂, 发出猎猎之响, 不一会儿, 她便是走到了西北面的府衙牢狱。
今夜看守有些森严,约莫有五六位狱卒在坐镇,见了一个诡秘的陌生女子前来, 众人皆是面露肃色, 刚欲问来人是谁。
叶羡槐却是身影快然一掠, 疾如惊电,撩袖伸腕,低空之中, 数根刺亮银针自她葱指之间乍现,于一瞬之间破空滑去,扎入了那几人的后颈之中,那几人几乎看不起来者的动作与招式,只觉后颈的肌肤一疼,眼白一掀,当场昏厥了过去。
叶羡槐淡冷地瞥视几人一眼,纤腰一拗,款款走入地牢之中,牢里弥漫着腥烈的腐朽之气,空气里陡然变得燥热闷沉,两壁之上所掌着的灯火,澄黄透暗的火光,一直不安地扭来扭去,若鬼泣一般,叶羡槐的面影被火光照得半明半暗,她的五官与情绪,悉数都没了形状。
少顷,极为偏僻的北牢,空空的磨石地砖之上,传来了菱靴的叩地声。
叶羡槐停在了一处牢房前,隔着覆了一层铁锈金属栅栏,看到了一个端坐着的秾纤人影,靠在暗墙处的女子,双手之上戴着两圈硬木镣铐。女子虽是处境狼狈,但仪姿格外端正,这让叶羡槐淡淡地笑了一笑。
她抚起袖袍,伸出一截皓白的手腕,细长指腹,轻轻地叩击着金属栅杆。
“当啷,当啷,当啷”的声响,强化了女子那副手铐所发出的冷寒光泽。
女子听闻声响,有些迟钝地抬起颅首,湿乱墨发之下一双晦涩的眼眸里,透露出一种沉默,好像对周遭的一切已没有半丝感受。不过,眼前迎面而立的人影,却使她的面容露出一抹诧讶,只一眨眼,旋又平息下来。
牢狱之外,不断响起当啷、当啷、当啷的轻微叩击声。
“你来做甚么?”似是被那一串持续不断地叩击声,吵得有些不耐,女子细长的眉心凝起。
“我当然是来……”叶羡槐恣肆地笑了一笑,眸色阴鸷而冷戾,话声一字一顿,“替傅教习收尸。”
一语掀起了千层浪,溽热干湿的空气之中,掠过长达近乎半刻钟的岑寂,两人皆是未再言语,一个是行将猎捕的狩猎者,一个行将请入彀中的将死之人。
林愈听闻此话,殊觉死亡的阴影即将笼罩而来,迫得她不得不起身直立,但因为长时间的趺坐,让她双膝一阵麻软,险些站不稳,跗骨和小腿酥麻不已,她不得不抬手扶住墙沿,墙沿生了一层薄薄的湿阴暗苔,她的指腹抠唆着,几欲抠出血来。
连日皆是夹雪大雨,牢屋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带霉味的湿热气流,不知从何处钻出的大群白蚁,以粘稠之势,围着暗壁之上的烛火旋绕冲撞,地面上,诸多白蚁掉到泥地里折断了翅膀,在原地绕圈子。
又有大批的白蚁落下,更多的白蚁又聚集过来,遮去了更多的火光。
哐当一声,叶羡槐悄然解了地牢的锁,海棠色衣影如鬼魅般倾身一掠,趁着林愈没反应过来,衣影戛然晃过,袖袂翻飞,一抬腕,伸手死死掐住了林愈的下颔。
林愈眸色暗冷,臂力一施,沉肘抬腕,打算拆解了叶羡槐的招式,但她两条手腕皆是被束缚在镣铐之中,无法施展大幅度的动作,情急之下,她只能疾然后倾,伸腰侧翻,顺带抬腿扫去,迫得叶羡槐不得不后退数步。
“是宋太师派你来的?”在与叶羡槐一番见招拆招之后,林愈终是避让至后侧,体力渐有不支,气息微微喘着,方才叶羡槐还趁着她不备,趁空偷袭,教她十分狼狈。
“跟了太师如此多年了,难道你还不懂规矩么?”叶羡槐蔑冷地抬眸,扫视着对方,“你如今已经露陷,且锒铛入狱,对于太师而言,你无异于一枚弃子,留着便是祸患,你命数该尽矣。”
“那南栀姑娘呢?她也该死?”林愈直直看着叶羡槐,叶羡槐摇了摇头,指尖缠着鬓间的发,“当然不,她可是太师的爱妾,太师疼她还来不及,怎能教她去死?”
“可是,南栀姑娘也被官衙抓住了,若是要逃脱,定是会遇到万难,此案乃是由武安侯主审,侯爷哪会轻易放人?”林愈的眼眸盯着步步紧迫而来地叶羡槐。
“这种事,太师自有权衡,林姑娘还是担心自己的安危罢。”
叶羡槐袖袂之下滑落出了一枚黑色丹丸,林愈神色凝肃,晓得那定是掺有剧毒的毒物无疑了,有色无味,服之即亡,死况如沉睡无异,容易混淆旁人之耳目,且不容易被仵作勘验出来。
畴昔,宋嵩对待几位谋事不足的弃子,便是这般,那些人死后,仵作所勘验出来的,推出的成论皆是发病而亡,纵使官衙会猜疑,这些人为何会离奇死亡,但也没实质性的证据,去作证这些人就是宋嵩所弑。
结果,这些弃子的离奇死亡,就没被官衙视作命案来对待。
宋嵩就这般的人,心狠手辣,捧你的时候,会狠狠地捧,但欲要毁了你时,你便是连个渣滓都不是,自高处跌落下来,摔得个粉身碎骨。
林愈在五年前,受南栀怂恿,选择跟了宋嵩手下做事。
起初,宋嵩待林愈十分不错,钱财、身份、名利皆有之,但而今林愈事情败露了,深陷囹圄,宋嵩自然可以毫无留恋地踹开她,命她去死。
林愈虽是早有轻生之念,但现在此念淡了几分,她仍旧无法淡忘顾淮晏所说的那一番话——『你可否给你自己一次机会,摒弃掉傅子宸,做回你自己?』
假若她真的能不被赐予死罪,或许,她真的是有考虑侯爷的这番话,要摒弃掉就有的皮囊,要重新活在日光之下,堂堂正正地做一回人。
忽然之间,林愈想起了什么,抬起头,看了叶羡槐一眼,忽然哂笑了一声:“我记起来,叶姑娘,你也是一个仵作,对罢?”
“嗯,怎么?”叶羡槐挑挑眉,准备侵袭的动作稍稍缓在了半空之中,她听林愈继续道:“那你这个仵作当得可真够失败的,高不成低不就,只能做些蝇营狗苟的勾当,相比之下,侯爷身边那一位景姓的仵作,磊落坦荡,年轮虽小,但行事沉稳,真是让人另眼相待。”
似乎戳及了叶羡槐的脊椎骨,她眸色蓦地凛冽起来,阴鸷地咬牙切齿:“你说什么?”
“你若是要给我服毒,或许凭那景姓仵作的能力,她便能觉察出我并非病亡,甚至还能通过一丝蛛丝马迹,追查到你身上,一旦实锤了你杀了我一事,你觉得你还能全身而退吗?更关键的是——”
林愈乜斜了叶羡槐一眼,字字千钧:“你觉得,宋太师还会遣人来你的烂摊子吗?”
——叶羡槐,你的下场,一定会跟那些弃子一样,死得惨烈。
叶羡槐被说得面色陡然一白,她的计划败露了,已经被林愈无情揭穿,是的了,宋嵩没有遣她来杀了林愈,她原是不该轻举妄动的,但叶羡槐气不过。
她自己想破脑袋都没有料知到,自己短短卧病在榻的这几日,京兆尹府衙已经完全变了天,桑念和端木庆早已不跟景桃敌对了,甚至关系已经破冰。
叶羡槐压根儿就想不明白,好端端由京兆尹府门主审的案子,为何会由提刑司来接手?据闻,验尸的工序,是由景桃和一个尤姓仵作来掌执。
为何桑念会甘愿把让提刑司来验尸勘案?莫非是景桃在此从中作梗?是她说服了武安侯,让武安侯架空了京兆尹府门,把案子的验尸和审案权一并给了她?
这个景桃还真的是脸大如盆,什么都要来跟她争!
叶羡槐觉得自己自从撞见了景桃以后,干什么事都不顺了,她衷情于武安侯,但偏偏被景桃这个白莲婊给夺了去。她好不容易在京兆尹府门所立下来的威严,现在,亦是全被景桃所夺了去。
叶羡槐觉得自己现在不论做什么,景桃势必都是会压自己一头。就如一道诅咒一般,挥之不去,叶羡槐满腔都是妒火,觉得自己都要被这种妒火灼穿了。
叶羡槐袖袂之下的拳心拢紧,蓦地收住了那一枚掺了剧毒的毒丹,她思忖了良久:“好,我不畏你食毒丹了。”
林愈刚欲松下了一口气,却又听叶羡槐阴飕飕地说了一句:“——那我烧死你。”
林愈的眸子缩了成了一个点:“!!!”
叶羡槐当然知晓,火殛案是最难勘验的,她深晓此理,遂此,只要丢一把火过去,什么蛛丝马迹都烧了,人也烧成灰烬,轮到仵作勘验尸首之时,必将形成万千阻力。
叶羡槐不信景桃可以勘验出什么。纵使这个十六岁的小姑娘能力再是通天,对着大火烧死过后的尸体,面对一瘫灰烬,她也势必会束手无策!
只见叶羡槐另外一只空闲的手,悄然滑落出来了一个火折子,火折擦过干燥的空气,蓦地起了一抹簇新的橙火,火光映照着林愈痉挛泛寒的面部:“叶羡槐,你疯了是不是?!此处是官府重地,岂是你能胡作非为的地方!你可知道,你一旦烧死我,你也将万劫不复!”
林愈眼角抽搐着,紧紧盯着叶羡槐的脸:“你没必要跟我过不去,现在放下火折子,你或许还有一丝退路,日子还能过活,但你一旦犯蠢,一旦踏出了这一步,提刑司和京兆尹府门皆是不会放过你的,一旦查出了案情的真相,你这一生就毁了,你又何必自断前程?”
“呵,万劫不复?自断前程?”叶羡槐如听到了一桩笑闻似的,“我确乎是有一个劫,就是景桃,我想让她死,但我现在还不能,但我压根儿就不想让她好过,所以,我只能牺牲一下你,给她添堵了。”
“我和景桃二人之间,只能存一个人,只有她死了,我才能够得到侯爷的衷情,那些名和利,才能重返至我身边!”
“易言之,只有景桃死了,我才有远大前程。”
林愈审视着叶羡槐,似是在看一个走火入魔的病患。
叶羡槐已经顾不上什么了,空气之中已经生发了焦灼炙烫的火气,她轻微地举着火折子,一步一步走向了倚靠于墙角处的林愈。
林愈欲要逃脱,但两只手被镣铐缠住了,手腕被磨脱了一层皮,皮开肉绽,露出了一层又一层的血疤。
她躲无可躲,牙龈都在轻颤。
叶羡槐款款走至林愈近前,快然抬起了袖袂,火折子往低空之中一扔,火折子落在了林愈身后的柴草之上。
“刺啦——”一声,簇新的火苗落在了草垛之上,很快以漫天燎原之势,烧了起来。
火苗很快舔上了林愈的衣衫。
大火的气息很快招惹来了地牢之外的人,已经有杂沓的步履声自远处,劲疾地赶了过来。
叶羡槐见林愈欲呼声逃脱,瞬即一记手刀劈砍在了她的后颈处,林愈没个防备,就这般硬生生地挨了一掌,瞳孔猝然瞠大,继而变得灰黯涣散,眼前一黑,身子一歪,瘫倒在了地面上。
叶羡槐顺势对准林愈就踹了一脚,将对方踹入了火堆之中。
只不过,林愈那一只手在昏厥之时,居然死死拽住了叶羡槐脚踝处的衣衫!
叶羡槐额角青筋凸显,任凭她如何扭动脚踝,那一只手便是死活不松开!
且外,地牢之外的槖槖靴声,越迫越近了!
叶羡槐只好一狠心,滑出了一个短匕,划破了脚踝处的一寸衣料,林愈抓着衣料的手滑落了下去,叶羡槐才得以逃脱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