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第一百六十三章 血蝴蝶(40)
话至此处, 府衙之外陡然炸起了一道响雷,滚滚雷声几乎震破众人耳膜,雷声如出鞘之剑, 将天地间劈得半明半暗, 偏院内堂之处,烛火不安地晃动摇曳, 雪亮的雷光于一瞬之间,照亮了林愈的面容, 她模样阴鸷而狠戾, 狰狞若鬼刹。
内堂岑寂无声, 针落可闻,几乎无人敢妄自言语, 林愈那决绝而凶悍的言语, 一圈又一圈地回荡在偏院内外,她就如被迫入绝境的兽一般, 眸眶通红, 发出嘶吼,浑身上下皆是又尖又锐的刺。
顾淮晏仍旧沉静自若,淡淡地看了林愈一眼,“据你之所言,你妹妹林觉便是茯苓, 那么藏在你屋堂之内的那一本蝴蝶札记,可是出自林觉之手?”
“是, 确乎是出自觉儿之手, 当处景仵作寻得了这本札记,我诓她说是我的学生珏珏所写,其实, 这本札记乃是觉儿写就。”
提到林清,提及那一册蝴蝶札记,林愈原是惨厉的语声,此刻变得悲切且沉痛,“打从觉儿去了颐红苑谋生,她便是如堕地府之中,颐红苑乃是声色犬马之地,一眼望去皆是醉生梦死,没有盼头,没有希望,一个女子的青春年华,以及贞洁,全都糟蹋在此处,没有哪一位女子会心甘情愿,哪怕是再多的钱财,亦是不乐意的。”
话及此,林愈语声激烈,嘴唇几近苍白如纸:“觉儿过活得十分压抑,她从不随意接客,她骨子也是矜傲,正是这样的一份矜傲害了她,那个人面兽心的邵员外,便是相中了觉儿,日日来纠缠觉儿,搅得她不得安宁。
“遂此,有那么一日,她偷偷跑了出来,跑到我所陪读之地,在府外候着我,那时等我陪读完时,已是夜色深矣,我甫一出府,便是看到了觉儿,她抱着双肩瑟缩在赑屃石雕旁的亭柱下,身上衣物满是露水薄霜,想必是候我久矣。”
“我寻着了觉儿,但她面容之上写满了不高兴,握住我双手说,她弥足压抑,但她什么事都不肯跟我细说,只说她过得不快乐,我便说,那我去颐红苑把她赎回来,我做伴读这一段时日所攒下的钱财,足够把她赎了。
“但觉儿峻拒,说我攒下的钱财皆是来还债的,若是把她赎了,那么我拿什么还债。我说,觉儿的快乐最重要,债可以慢慢还,但如果把日子过差了,那生活就没盼头。”
“那时,觉儿沉默了很久很久,但她还是没有让我去赎她的身,她只说,她需要一本纸扎和一枝墨笔,她欲要去把日子里种种不悦与愤懑,诉诸笔墨,而那一本札记的扉页,自然而然是蓝蝴蝶,那时是她生命之中所过的、最为屈辱的一段时光的征象,因于此,她没有在自己所写得那一本札记上题下自己的名字,而是绘摹下了一朵蓝蝴蝶。”
林愈抬起眸子来,一错不错地盯着虚空处,视线略微涣散着,但很快又聚焦起来,似乎在透过空气里,看向了空气里的某一处。
“觉儿写札记时,每隔一个月,我皆是会让她把所写的札记,予我观摩一回,在札记里,不知她是不是不欲让我操心,她从未写过一些让我很担虑的东西,甚至,她所书写的人与事,都很简淡,通篇观览下来,几无忧愁之词,皆是稀疏平常之语。”
“我以为觉儿在颐红苑过得很好,生活一帆风顺,因此当时没有细究,但我不知这只是觉儿的伪装罢了,她刻意瞒下了邵员外番骚扰她的事,刻意隐瞒下了在颐红苑窑姐儿苛责、打骂她的事,她对我隐瞒了很多。她什么都不说,她所写下的札记可以欺瞒住我,但她的眼神诓骗不了我,自从开始写札记后,她见我的次数就少了很多,她不欲让我见她了。”
林愈说着说着,猩红的眼眶怒瞠着,两行粘稠的热泪,悄然从面颊之上滑落下来,眼底的恨意渐渐深重。
“觉儿不愿对我坦露实情,那我便是主动去寻她,这不,有好几次,我陪完伴读,在得空之时便是去颐红苑走了一遭,就赶巧撞见了邵员外,他对着觉儿纠缠不清,让觉儿给他喂酒,逼迫觉儿委身于她。
“他每一举止,皆是让我胃寒无比,但觉儿却是可以对这样一个满脑肥肠之人笑出来,说出一些我从未听闻过的媚词,做出一些我从未见过的行止,我当时悉身如罹雷殛,我深知觉儿定是不情愿的,她一定是不愿意做这些的,但因为她的身份,她不得不如此。”
“当时我就有了对邵员外的恨意,我想要杀了他,是不是只要杀了他,觉儿就可以,可以好过一些呢,我当时就是这般想的,事后我寻到觉儿,我对她诉诸了我的想法,但立即被觉儿婉拒了,她说不可以杀了邵员外,邵员外腰缠万贯,挥霍钱财最是大方,他为她所投掷的千金,逐一攒下来,便是能够早日换上债务。
“我当时微微有些愠怒,质问觉儿,难道要为了财,可以连最基本的尊严都可以弃若敝屣?那又与畜生有何区别?人,是不能够把自己活得本末倒置的。”
“但那时的觉儿显然是听不进去的,她指责我不能与她共情,指责我清高,她说,人在风月之地,那就是活得是个畜生,唯有自己活得是个畜生,才能够没心没肺,才能够腆着脸,借用美色,将那些富贾口袋里的钱,诓骗过来。”
话至此处,林愈眼底恨意益深,话声凄惨而狰厉,袖袂之下的手掐入了掌心里,指甲陷入了肌肤之中,直直掐出了血来。
“那是我和觉儿所发生过的最大的一次争执,我们为了彼此吵得不可开交,我们把对方身上的伤处都揭开了,用最恨的语言戳伤了对方,这其中,争执至最激烈的地方,我甚至还掌掴了她一嘴巴子。
“一吵完,觉儿便是没再来主动寻我,我伤着了她,甚至我还去否定她的所有,吵完,我的头脑皆是热昏热昏的,我回过神时,也不知在激烈处我用什么语言侮辱过她,但肯定是戳及她的痛处,我是她世上唯一的亲人,若是我都不能够理解她,又还有谁会去理解她呢?”
堂外骤雨阵阵,狂风大作,堂内一室沉寂,近乎所有人皆是敛声屏气,默不作声,甚至是大气也不敢出。
林愈如披坚执锐之人,逐渐把身上甲胄逐渐地拆卸开来,撕裂去了身上多年已久的伪装,露出了千疮百孔的躯体,她平素的冷静与理智,在此一刻消弭于无形。
她如失去至亲幼崽的母兽一般,不住地悲切鸣泣着:“觉儿自那个时刻起,便是没再来寻我,她被伤着了,连给我主动致歉的机会都不愿,也正因于此,我对邵员外的恨意又深切了好几分,我与觉儿起了争执,全是因为这个满脑肥肠之辈!就是因为他!假若没了这种人,觉儿不知会好过多少!”
顾淮晏凝了凝眸,看着她:“所以,正是借由那一次,你亲自去邵府寻过他?”
这句话便是戳及了林愈的脊梁骨,她咬紧嘴唇,唇色微微发白,湿糊糊的眸底满是悲切憎恶之色。
良久,她才松开了口,深深吸了一口凉气,道:“是的,我躬自去寻了邵府,去找了那位邵员外,我是欲警戒他的,但是邵府显然是一座深渊,我进去之后,差点连命都保不住。
“明明我才是占理的那一方,但那位邵府的老夫人可以叉着腰指责我下贱,她横眉冷对,又开始辱骂觉儿。举府的所有人,几乎都如老夫人那般,让我如临千夫所指之境,我平生从未被人如此谩骂过。而那一场闹局的始作俑者,那一位邵员外,却可以完全置身事外,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他把自己置身如受害之人的境地,来反衬出我的可憎。”
“是不是天底之下的男子,皆是这般一副嘴脸,皆是酒囊饭袋?”林愈话及此处,眸眶湿冷,忽然冷嗤一声,笑了出来,扫视众人一圈。
“他们视女子如玩物,她们的贞洁是随随便便的,可以待价而沽的,可以弃若敝屣的,天底下的男人,是不是皆是这般认为?”
桑念听着林愈的痴痴之笑,便是蹙紧了眉心,他欲要言语,但林愈很快阻断了她,她疯魔了似的,抬眸看着他笑:“桑大人,你敢说,你对桑澜澜,心中当真毫无一丝绮念吗?”
林愈问得胆大且直接,嗓音清亮如撞钟一般,在这个萧瑟枯索的雪夜愈发分明,将这一夜推得无限辽远。
桑念当场便是被问住了,瞠目结舌地看着林愈,嘴唇翕动着,张了张,但不知该说些什么,似乎林愈刚刚那一番问话,如一根又尖又锐的刺似的,直直扎入了他心口处。
气氛剑拔弩张,端木庆和其他衙差皆是倒吸了一口寒气,不敢妄自言语。
顾淮晏唇畔噙起了一丝若有似无的笑,伸指摩挲了一番尾戒,浅浅地抿起唇角,并不打算解围或是言语。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末了,桑念急的脸红脖子粗地道,“我与澜儿乃是父女关系,哪能乱了伦理纲常?”
桑念这番话,林愈自然是不会信的,她很轻很轻地笑了笑,垂落下视线,良久之后,又抬了起来:“真的是这般吗?”
“——那为何,我在杀了桑大小姐时,发现她早就不是处子之身了呢?”
林愈睫羽轻然挑起,直视着桑念略微苍白的面色,“桑大人,这又该作何解释?”
此话如一根惊堂木似的,劈头盖脸地砸落下来,原是岑寂的空气,瞬间化为了齑粉,堂外,纷纷扬扬地雪砸落下来,夹杂着肆虐的雪风。
众人满面愕然,一齐看向了桑念,静静等待着他的解释与答复。